听她说花儿
沐溪
1
我在南下的火车上梦到她。硬卧窄小的空间裹得人像穿了紧身衣,火车“咣当”的声音,有节奏的韵律,却不安稳。坐起来,看到外面的天空,黑黢黢的,一镜平坦。
不知怎的就梦到小时候的光景,她带我出去。是乡间小路,路两边都是斜坡,长满荒草和野花,惯常没有人会理会这些景观,原本就是乡下最寻常不过的物什。可她拽了我的手,指给我看,这是烧汤花。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半坡都是喇叭似的红色花朵,缀满了整面斜坡,衬得小路也有几分“香径”的味道。
“因为要到做晚饭的时候才开,所以便叫它烧汤花。”她解释给我听。我不置可否,哪有花儿还按着时间点开的?
小小的心里,满是对这个世界的新奇和质疑。后来,我特意去看烧汤花是否在晚饭前开的。无奈时间总是算不准,或者太早,或者太晚,总是不能目睹它开放。我颇有几分气馁,私心地想,她也许是在骗我。
万物的生长都有各自的定律,从不为谁改变。我们却偏偏以为自己可以,当它们没有顺从我们的意念的时候,总要经受几分质疑。
她在院落里留了空地,种凤仙花。每年夏日,小院就被这种花苞小小、颜色鲜艳的花儿装扮得异常明媚。待到花苞成熟,她会把它们摘下来,放进小碗里,加些明矾,细细地捣碎。我就坐在走廊里,支着下巴,安静地注视着她的动作,看花瓣被捣成了红艳艳的汁水,泛着鲜艳的光泽。搁置半晌,待到晚间,这些浸着花瓣泥的汁水会被包裹在我的手指上。过一夜,指甲就会被浸染成丹红色,凉丝丝的,带着喜气。
她总说,指甲花是凉性的,包红指甲对人身体有益。至于有何益处,她也是说不上来的。
2
那时候,她也还年轻,夏天的时候穿一件白底对襟褂子,头发一丝不苟地盘成发髻。穿堂风吹过,带动衣襟发出窸窣声,她的发丝却从不凌乱。
大概是这种外在的表象太好,以至于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她是何时开始变老的。时间教会我们宽恕,很多原本执拗的东西都会在时间里慢慢冷下去。这原本是好事,可是也因为时间的包容性,我们反倒忽视了它的力量。它可以带走一切,甚至是最亲近的感情。
在我大三的那个冬天,她的精神突然就不好了。一场感冒就折腾得整个人坠在暮气里,我陪着她在医院输水,小心翼翼地拿了暖水袋,放在输液管下面给药水加温,好像只能用这种微小的方式来守护着她。她却不时地念叨着,你坐下歇歇,我没事。明明整个人都是恹恹的,可还是故作坚定。
她一贯好强,且不认为自己好强。和她一起外出时,遇到陡坡,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探身扶她一下,她偏不让,每次都要抱怨一句:我还没老呢!她从来不认为自己老,哪怕已经八十岁。在她身上,一直也感受不到衰老的迹象,喜欢一个人做饭,养猫,照料花草。
她做饭的手艺也是好的。印象最深的就是下雪的冬天,一群孩子围着火炉坐在她的屋里,一边烤火,一边等着她给我们做出花式繁多的菜肴,虽然都是极普通的素材,却总能被她做成美味。
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把衣服穿得整齐利索。即便满头银发被包裹在灰色的头巾里,在别人的眼中,也是个年轻的老太太。买了新衣服时,会孩子般地问我,好不好看?我夸她的时候,她会含蓄地笑。
她给我们的温情,像一条直线贯穿在生命里。虽然我知道,有一天,直线可能会从某个地方断掉,再也连不起来。可我从未因此恐慌过,一直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因为她一直都是那样清爽利落的人啊!
3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就不再年轻了。
吃饭的时候,会把饭粒掉在衣服上。不在旁边看着她,坚决不把脏衣服换下来。眼神里总流露出疲态。最让人难过的是,她的记忆力一点点地下降。
她问我做什幺工作,我回答她之后,间隔不到五分钟,她又会问第二遍,来来回回总是那几个问题。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能和我聊些什幺了呢?
更何况,我想要说给她听的,她也记不得了。可我还是想要说给她听,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因为我害怕有那幺一天,她记不得我是谁了。
我陪她坐在太阳下,没过一会儿,她就睡着了。阳光下她的影子落下来,我蹲在她的影子里,牵起她的“手”,就像小时候她牵着我一样。
她问我,你知道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吗?能看到嫦娥吗?叫得上这些花儿的名字吗?当年的我,总是一脸茫然。而今,角色互换,茫然的那个人是她。
门口有棵很大的皂角树,她说,她当年嫁给爷爷的时候,这棵树就在了,比她还老。她说这些的时候,会微微地怔住,像是在回忆里游行。这时候,我从不舍得打断她,每个人的回忆都是限量版的,也许那里曾住过旁人无法理解的鲜活和明亮。倘若作为后来者的我们没有机会参与,那就安静地陪坐身旁,一起看一场属于往事的幕布电影,只不过她住在电影里面,成了角儿,而我住在外面,看着幕布里的她,也是好的。
我知道,她会越来越老。以后的日子里,我肯定会越来越害怕她会不再记得我,害怕明明没有远离却被外界阻断的情分。
所以,我要趁着现在多唤她两声,奶奶,花儿来了。奶奶,知了又开始叫了。奶奶,秋天的橘子最好吃。奶奶,冬天来了,要添衣。
四季里,人生里,她教给我的这些东西,我想用同样的语气说给她听。在我温柔呼唤的时候,她恰好还在身边,这就是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