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又至,今天比去年轻柔了很多。还在冷风里簌簌,一低头,落花已散了一地。四月起我便要上交那款大屏手机,三天之前我忽然感到应当聚焦在事物的细节。写下数十字,即兴片段。让文字加入光影,其实这如同理想与回忆的煎熬。在文昌桥上看依依的柳江,被雾色晕染。很佩服古人,在浓淡之间也可以做出各样的情怀。
去年在外公的法事上,法师有一句唱词:三月在南方开什幺花。另一位法师答道:桃花。然后他反问:三月在北方又开什幺花?我们一起围着外公的寿房转了数百圈。上个星期是他八十的冥寿,我站在他的坟前,依然无法接受这阳光明媚,鸟语莺啼的情形下,他已长眠青山。我一直没想过强健的外公会衰老,妈妈常说:外公这幺疼你,以后外公老了你要好好孝顺他。没想到,这个“以后”也都过期了。圣人说: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才是人间最痛。
我开始学习注音输入法。以及一抽一烟。买了一支钢笔,一笔一划地写日记。外婆家的小桥流水被浸一润在细雨,我牵着小我二十四岁的小小表弟经过那些泥坯的老屋,大片稻田,他并不理解“外公没了”的意味。只是青山腰上,有处人家而已。
黄昏时陪外婆一起散步。风轻如抚,一路上的人都相识,微笑着打招呼。小小的村子,空气里充满了泥土和水稻的气味,喧闹也都切如碎语,我在入夜动笔时,将这一刻描绘为最正统的黄昏味道。我感到所有的杂念都如尘埃落定,用网友的话说:我是记忆被唤醒了,我的灵魂被安一抚了一下。
看《ontheroad》,年轻太好了,我们在成长的某一段丢失了自己,所以需要通过不断的行走寻回。我一直像个苦行僧一样反思,站在喧闹的烧烤摊前端着手机写作,一边为这些在口中味的亡灵超度。用量子力学的比喻是,一个人想看得愈远,去寻求想要的答案,但视线的尽头是他的后脑勺,一个从未见过的自己。
我极少出门,觉得山水自在胸臆,何苦劳顿。远峦霜钟这类意象,并无实景可巡。人不应寂寞,乏味至不可解脱时,自会破茧。但随着习惯的加固,这样的小概率事件越来越难出现,老英雄突然有一天需要靠起博器度日。那时的他,即贪生,又愿死,回忆也成了残忍的事。这其实是我们大部分人的生活。白色的天空,小雨将至。青苔色的木质地板上,有一杯摩卡咖啡。
T君要
去旅行了,这是他沉寂很久后的决定,却发生得很突然。我一直认为成年以后的浪漫决定,背后都饱含无奈。人世是一面大镜子,别人所看到的你和你所看到的自己有异,这事不可强求。其实我正打算把那些素食的朋友介绍给他,几个人一起,用很优雅的方式喝茶,用舒缓的语调交流,身轻如浮。T君的背影显得很轻松,这一别,估计要到一年以后了。
但旅行终究是一件值得向往的事,每一处风景,都将在脚步之后,流动是美好的。你一生未必有缘结识一个甘之若饴的朋友,但行走可以让每一个与你相遇的人都在你的记忆里处于被期待的状态。你会更宽容,也更笃信,这才是你想做的自己。但在这个春天,T君的距离与我渐远,风拔动一地焦黄的旧叶时,我却浮现了戏台上程媟衣挥舞水袖的意象。
此文起笔时,只是为了反思我在一禾近两年的日子。恰好错过了今年的花期,恰好打电话给T君说我还是决定离开,希望他可以给我指点。这有很多恰好,但他先告诉了我他的决定。十年前我充满了惶恐,年轻是如此叫人焦躁,害怕不自一由,害怕妥协,未来是阳光明媚,高一耸的写字楼府看整个城市的样子,还是四面清风,我在一个古意昂然的小亭里煮茶?十年过去,不自一由其实也并未那幺可怕,坚持的依然坚持着,妥协了很多事,亦未太糟,人性远非想象中的那样,对未竟的愿望有多决绝,你总能找到一个理由继步前行。
一禾是个很美好的习惯。顶着一头正午的阳光去吃饭,台湾牛肉面馆漂出来的浓香。每次都挤不上电梯,每次都跟屈姐保证以后一定不再迟到,但每到月底都不好意思见她。一禾的饮水机是带制冷的,夏天时水冰甜,午饭后饮用效果最佳。每一个人的笑脸,都如此真切,以至于知道我要走时,大家都很意外。身不安乎,币不厚乎?我辞去第一份工作时,理由是:客家人血里带风,注定是要漂泊的。四年后我依旧怀着相同的答案,需要行走,沿途与风景相伴。我用那个象素很差的手机拍下了一禾的些许片段。两年的时间,它们早在举手投足里汇入习惯。周五的黄昏寒风乍起,我一如常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翻检手机里的照片,统统都是沿路的小景,蓝白的天,晚霞,零落在路面上的黄叶,楼面,路的尽头。在这个城市之中,却无暇领略它的格调,二十多年了。有人说,不检视你的生活,就不知道以后将有多后悔。我掏出一支烟,小心地点上,它无数次在我的生活里出现,用以对抗将成型的习惯。
相较于沿途的风景,我更爱在一盏青灯下苦读。南窗寄傲,看落花游离。一个陌生人的笑容有多少温和的力量,或者一个故人的背景,能牵扯多幺久远的惆怅。我一度希望行文和读书成为我之所以存在的意义,羡慕那些可以沉醉在独自世界的人,当有人向我提及时,我很落寞,只好说:可能是他没有责任感吧。《世茶》发表,这多少出乎意料,藉此再度感谢玉冰(注音打不出你的姓)。这是一篇很私人的文字,我对它的珍视大过对受众的在意。我在某一个雨天忽然感到要偏离对文采的依赖,大概便是从起笔《世茶》开始。以前亮点的老大说:真正的剧本是一个形容词都不能有的,通过对动作的白描,让导演自行揣摩。结果我真的这幺做了。从而发现了我生命里最大的弱点:迁就。必须承认形容词是很必要的。
有时候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