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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海安已经20年了,每年的清明节和秋天母亲的忌日,我照例要回老家看看,遇到圈子里的朋友,谈到曾经的那些人和事,我总是要问到徐泽,朋友们也总是一脸茫然:是啊,徐泽现在在哪儿呢?那神态和语气,让我不由得会想到鲁迅在《孔乙己》结尾处写到的那种意味。
徐泽大概的确不会回来了。
就在我离开海安两三年之后,他背包里塞着一卷诗稿,南下闯荡去了。
现在想起来,徐泽于我的印象无非两点,一是对文学的痴迷,一是对金钱和爱情(或曰女人)的向往。这两点都没有错,前者是他的天赋使然,后者则是每个有血性的男人都梦寐以求的。于是,为了圆他的文学梦,也为了追逐金钱和爱情,他毅然决然地汇入了“南漂”的大潮。
却无须“挈妇将雏”,因为老婆离婚了,牙牙学语的女儿丢在父母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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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住在大楼后面的一间老屋里,老屋原先是商号的盐库,一股潮滋滋的霉味从旧时代一直弥漫过来,即便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也不能幸免。但生活却快乐而充实,上世纪80年代初期正值文学的黄金时代,那种全社会对文学的期待和推崇直到今天还令人怀想。常常有怀揣着文学期刊的青年朋友踱进来,一抽一烟、喝茶、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偶尔也会就着用报纸包着的卤菜大碗喝酒,所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点也不是过甚之词。其中来得最多的就有徐泽。
他喜欢穿一件淡灰色的茄克衫,却不像有的时尚青年那样衣襟敞开着,双手斜插在口袋里,作潇洒状。他总是把拉链一直拉到尽头,就像一篇在方格纸上抄写工整的习作,规范中透出拘谨。他来了,翻开带来的刊物,评点着那上面的作品,说得最多的往往是刚冒出来的新人,口气中带着和自己比量的意思,我能感受到他内心潜藏的那种出人头地的欲|望。他把《青春》的前身《南京文学》读作《南系文学》,因为费新我的行书把“京”字写得酷似“系”。我也不好意思纠正他,“南系”就“南系”吧,好在“文学”没有错,而且他的评点倒也时有见地。他先是学着写小说和散文,虽然作品中有不少生活内容,那种底层生存的情感也很真切,但总觉得还没有悟出门道来,我当时真的看不出这个机械厂的车工在文学上能有多大造就。
1983年春天,我在南京雨花台参加省作协组织的读书班。一天傍晚,徐泽突然风尘仆仆地来了。他是第一次来南京,显得很兴奋,一来就说他想写诗。当下就向我要了几张稿纸写起来,几乎是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写好了,先自己用乡音很重的普通话朗诵了一遍,我当时就有一种被震撼的感觉。同舍的老诗人陈乐坤也说写得不错。陈来自徐州,50年代就有诗名,后来被打成右派,前几年刚刚复出,他的评价应该是很权威的。我说徐泽你的诗写得真好,你以后就写诗吧。当然,在惊喜之余,我也有点小小的怀疑,他会不会事先写好了,背熟了,来这里表演给我们看的呢?又一想,即便是表演,但只要是自己写的,就说明他能写。
事实很快证明他确有诗才,因为自那以后,他一发而不可收地发表了不少诗作,仿佛拨动了某根敏一感的琴弦,那些质朴清丽的天籁之音就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蔚成了诗坛上的一道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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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陆陆续续地带来了不少同道:胡春、葛洪、钱梅、万川、海平、兴国。后来在诗坛上颇有影响的小海(涂海燕)当时还在上高中,也来过。海平和兴国操练小说;钱梅、万川写诗;胡春述而不作,说话也不多,似乎是个思想者,给人一种要幺不出手,出手就要一鸣惊人的印象;葛洪则五项全能,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都有涉及,而且在小说中还较早地涉及了中篇。我的那间小屋一时真可以配得上一部得诺贝尔奖的世界名着:《喧哗与骚动》。
一座小城的文坛在喧哗与骚动中渐渐显出了鲜活的眉眼,这是一个充满了欲|望与激|情的群体,他们既有文友之间最纯真的友爱,也有暗地里的争斗和忌妒。是的,忌妒,这没有什幺值得讳言的,那种因为别人的成功而引起的痛苦谁不曾有过?从根本上说,忌妒是因为彼此几乎比肩,都在渴望长高,那是青春的一部分。人到了暮年,忌妒之心渐至淡薄,看似炉火纯青,其实已是枯木朽株,没有能量也没有热度了,很可悲的。正如徐泽在散文《血色黄昏》中所说:“生命中,常有一股热血涌动,就像冰下燃一烧的火苗,就像地底翻滚的岩浆,就像飞鸟的翅膀驮着沉重的黄昏,痛苦而壮烈。”人哪,活的就是一腔热血啊!
在这一群中,徐泽和葛洪出道最早,关系也最好。葛洪才气过人,却又身体残疾,因而自卑,因而自傲,因而苦闷。他不光文章写得好,处事能力和人际关系也得到公认,据说单位的主要领导和女儿对他很有意思,但葛洪太自卑了,终于不敢。文友中有认识那女孩子的,都为葛洪惋惜。我除了惋惜,多少年来一直对那位领导和他的女儿心存敬意,那毕竟是一个更看重才华的年代啊!
我是89年秋天调离海安的,第二年春上我回家有事,在徐泽家里和文友们有过一次醉生梦死的聚会。那天晚上大家的兴头都很高,每个人似乎都有值得庆贺的由头,徐泽即将去鲁院青年作家进修班学习,在他看来,自己将从此由“作者”变成“作家”了,因而不免踌躇满志。葛洪的新婚妻子怀孕了,在由于自卑和自傲让大家惋惜了好多次以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其他的几位则有的是接到了刊物的用稿通知,有的在单位颇受器重,等等。大家喝了很多酒,自然也说了很多大话,一个个都有舍我其谁的气慨。文人一喝酒就容易轻狂,如果不是葛洪要回去接上夜班的妻子,大家还要闹下去的。葛洪走的时候,满脸洋溢着幸福,并戏称他老婆现在是大熊猫,国宝,一级保护。目送他骑着自行车一阵风地在夜色中远去,我们大家都在心底里为他祝福。
想不到过了大约一个月,我接到朋友的信,说葛洪患了肝癌,而且已是晚期。
又过了大约一个月,便接到了他病逝的噩耗。
那期间我母亲癌症复发,我在外地的医院陪护,心情十分悲凉,在给海安文友的信中,我曾引用了鲁迅的两句诗: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并且在后面又加了一句:有什幺办法呢?只能“由之”了。
文友们曾经商定,由大家共同承担葛洪孩子的生活费。但葛洪死后不久,他妻子就把腹中的胎儿打掉了。葛洪什幺也没有留下来,除去零零散散地发表在各地刊物上的几部作品而外。
而后,徐泽从北京回来了,鲁院的经历对于提高他的文学境界可能大有裨益,但对于改善他在小城的生存状态却屁用没得。于是,他就揣着一迭诗稿只身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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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里,我陆续收到徐泽寄来的几本诗集,从简单的附信中知道他的行迹遍及广州、深圳、海口,一边在杂志社打工,一边写诗。虽然他说混得还可以,并且每次都预言将有好的开始,但我是颇为怀疑的,这一则是出于对他的了解,他是个好面子的人,即便混得很狼狈也不会告诉朋友的;二则是出于对世道的评判,一个写乡土诗的文人,既无力攀附权贵,又没有泼皮无赖那一套,在那个人欲横流的南方想出人头地,谈何容易?
终于,前些日子接到他的电话,说他想出一本散文集,让我写几句话;又说他现在来南京发展了,而且又结了婚,老婆在东南大学上班。云云。
我心头不觉一阵黯然,他显然没有发财,而且从广东海南而回到南京,明摆着是一种退却。他把生命中最华彩的十几个春秋抛掷在南方的滚滚红尘中,而今带着满身的伤痕回来了,如同秋天的树叶,飘落在根的近旁。
但很快便又觉得欣慰起来,我是见过一些作家下海而发迹了的,他们挥金如土地包装自己,出豪华文集,请大腕名流捧场,真所谓“穷汉乍富,挺胸突肚”。其实,不管文集多幺豪华,评论如何高调,大家都心知肚明,原来的那个作家已经死了。徐泽虽然没有如愿以偿地成为大款,但作为作家和诗人,他仍然青枝绿叶地活着。这些年来,他因清贫而舞文弄墨,因命途多舛而情系缪斯,而且有了这十几年的人生积淀,他的作品当会有一种新的境界,这无疑是很值得欣慰的。
至于这本名为《风中的小鸟》的散文集,我是无力评判的,只能留待读者诸君了。我只知道,这中间有一些文字真正感动了我。这些年读的书,有的聪明和智慧得让我击节赞叹,有的则才华横溢令我暗萌妒意,但缺少的恰恰是心灵深处的感动。徐泽的这本书给了我久违的满足,那种被征服的感觉,就如同书中《相思曲》里的两句话:“我用九千九百个日日夜夜垒筑起的门却被你轻微的手指一下推开,我无法不属于你。”
是的,我无法不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