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平原的春天,季风如期而至。风裹挟着北方的沙土,从天上刮,从地上刮。风钻进它一路上所遇到的物体,把所有的事情都搅和在一起。白天在人们耳缘叫喊,晚上把沙子吹进梦里。
城市被装进一个昏黄的口袋。空气里是沙尘,嘴巴里是沙尘,喉咙里也有。树木显得非常疲惫。楼房也疲惫。人的嗓子里呛进了土,出不上气来,疲惫的呼吸。
街上飘过用纱巾包住脑袋的女人,歪歪斜斜的。她们走进超市,再拎着一个袋子出来,或者走进服装店。她们衣服上也披着一层细细的土。刮风的时候没法说话,声音刚出口就刮回自己嘴里。风把人的五官刮在一起,看不出心情。
人是泥土做的。这时我会想起这句话。这句话在刮风的时候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废纸和枯叶在楼群的夹缝里翻卷。惨淡的太阳悬在城市上空,像老人混浊的眼睛。它的脸上也是沙尘。
一只流浪猫,在小区里四下乱窜,没人知道它晚上睡在哪里。它以前是只白色的猫,现在是灰色的。它在垃圾箱里吃饭,脏乱不堪的皮一毛一上布满尘土,沾染着一两一团一来历不明的污渍,经常被人驱逐。它以前也有幸福时光,但失去了一宠一爱,被赶出了家。
刮风的时候,流浪猫被吹得飘忽不定。它歪歪斜斜的走过楼前的甬道。
有个单元门没有关好,哐啷哐啷作响。像一个愤怒的人在来回摔门。
我站在窗前,看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一个塑料袋和树枝纠缠在一起,谁也摆脱不了谁,像一面旗帜,猎猎作响。我又想起了那只猫。
那只猫在垃圾箱进餐,曾被一只方便袋挂住牙齿,它用爪子撕扯,疯了一样摇晃脑袋。摇到自己发晕,嘴角流一出白色的涎沫和秽一物,终究没能成功。它只好脚踩虚空,晃晃悠悠的拖着塑料袋走路,像拖着自己的胃。
风撞碎在对面楼上,碎片在两个楼之间尖一叫。铝合金窗子的缝隙成了一只只哨子,发出凄厉的呼啸。猫贴墙站在暖气管道上,它的脑袋里藏着恐惧。这里的大人孩子都骂它,都用脚踢它,它时刻都准备逃跑。有人推关窗子,惊动了它,倏忽之间就不见了。空气中还悬着关窗子的声音,我寻找它来的路径。
我没有看到穿绿裙子的她。
她很少和邻居接触,像猫一样无声无息的生活。像是被某只手放进我们小区里,随时都会拿走。
她在家冬天穿棉质的家居服,上面缀满葡萄风信子。一个个蓝色的小钟,低垂着悲情的脑袋。她春天穿三叶草色的绿裙子。夏天穿白裙子,像寂寞的荼一靡一花。秋天的裙子是薰衣草的紫色。现在是春天,她穿绿裙子。
她裙子的颜色和我无关。她不需要看谁的脸色而穿什幺颜色。她从来到我们小区,就一直用裙子表达不同的季节。重复的行为会把行为固定成一个仪式。人们向来只参加仪式,而不愿深究仪式承载的内容。
在别人看来,裙子组成她的一部分。就像季风是春天的一部分一样。
我认为,流年没有洗去裙子背后的故事。裙子是她心情的皮肤。她用裙子说出一条条的消息。这些消息是她发给自己的。有时候风也会把消息刮回到消息里。
她来自城市另一端。毕业于一所不错的大学。
我对她知之甚少。我们是同住一个地方的陌生人,就像季风刮过来的两片废纸。
这个小区是单位的宿舍。在这里居住的都是同事。她不是我们单位的职工。她老公是。
她老公在单位机关上班。我们单位是工资福利很高的国企,能进机关的一般都是精英。她老公不是。
她老公是有背景的人。
她老公在机关最大的诟病是,文化太低,迈不过专业知识和业务需要间的鸿沟。处在落差低端的人容易自卑。也容易产生动力。他的解决方案是对高端敌视。内心缺乏重量的人,往往借助外部力量对自己补偿。有时候甚至是肌肉的力量。
他病态的自卑在自卑里获取动力,发育成病态的自尊。他傲慢的蔑视所有高学历的人,对同事颐指气使,脾气暴躁并装腔作势。
他可以这样做,因为他是一个发迹者。
他父亲以前在单位是个人物。现在退下来了,仍然可以随意使用公车和报销药费。他掌握权力的时候,把他的侄女嫁给了现在的老总。他侄女比老总小十四岁,很漂亮。那时的老总还不是老总。
他当兵复员进了我们单位。经过在几个部门的跳跃,很快就做了副主任。现在他还没有固定下来。像蒲公英被风不停地吹向一个又一个办公桌,沿途留下他工作中的各种失误和笑话。
他要跳到哪个位置呢。
这种事情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得是雾里看花。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这里面的原因,就是没人谈论这件事。被他欺负过的人也不说。
我和他不熟悉。我不在他的势力范围。我躲着他。
我只知道他穿白色袜子。用办公室的窗帘粘上唾沫擦溅到皮鞋上的自己的尿液。他把浓一稠的绿痰吐在烟灰缸里。他办公室里的花盆有时候也是烟灰缸。
有时候我会想,工作就像一块破抹布,你想怎幺一揉一就怎幺一揉一。
有时候我会换一种说法,一个单位就是一个秀台,权力是主角,我们配合它展示它的存在。
这些话我从来没敢说出来过。失误的舌头一旦被抓,报复的意图很阴暗,目标直指生活。上一页1234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