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抵做不来诗人的想象力,幼时颂诗,一遍遍颂李白《北风行》里“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感觉李白是虚拟着燕山的雪花,在对文字的尊重和虔诚里,我又矛盾地认定了李白说的是事实。幼年偏执,庸问寒暑。脑髓有了记忆时,一次下雪,祖母说:“老天下面了,这下子娃子们有馍馍吃了。”我相信祖母的话,在院子里,用小手掌接着簌簌而落的雪,雪花一片片在手掌里融化,手指冻红了,还是没有抓到雪花。等到头上、背上满是雪花,脖子里有丝丝的凉意,当丝丝的凉意有了僵硬的疼痛时,我依旧傻傻地呆立在院子中。母亲生气地说:“这娃子真楞!”
那时我已有6岁了,觉得雪花挺奇怪,为何不堆积在我伸出的手掌上呢?后来试了几次,头发和眉一毛一均白了,手掌依然空空,手指间慢慢滑落丝丝的僵硬的雪水。当屋脊和苦楝树被雪花裹一住,我的手掌除了有被冻的臃肿,没有存留一片雪花。祖父穿着木屐,戴着斗笠,像个雪人,从集市回来,见我傻愣愣地立在雪地里,从土墙上拿下牛鞭,蓦地朝我一抽一来,冷不丁被鞭子劈头打了一下,一个趔趄摔倒在雪地里,回头愤怒一瞥,祖父手头的鞭子上还有几片没有落完的雪花。
雪花那幺洁白,一旦落在大地上,它就掩盖了很多东西,美的丑的善的恶的,雪花会让美的更美让丑也变得美幺?被鞭子一抽一倒在雪地里,一抽一搐着,手里抓住雪,雪里有枯黄的麦草,把麦草放在鼻子边闻闻,一股腐烂的气息,让人还能嗅出麦子的体一香来,我贪婪地把雪放在嘴边,似乎想品尝出雪的芳一香。雪越下越大,祖父怒斥着:“去牛棚给牛上水!”拿着破葫芦,一瘸一拐地走到池塘边,我又开始犯傻了,四周都白茫茫一片,唯独池塘清清的,如同我伸出的小手掌,没有留下一片雪花。池塘边的芦苇一身素装,密密匝匝的芦苇此刻像被雪花黏于一起,清清的水里是它们美丽的影子。被祖父的鞭子一抽一打,我没有迁怒于雪花,我感觉雪花把大地装扮的很美,当几只麻雀从芦苇丛里惊飞而出,一团一团一雪花从芦苇上脱落,清清的水面泛出冷冷的涟漪,煞是好看。突然,一阵北风呼啸而过,三株枯芦苇因为身一子裹了过多的雪而折断,噗哧噗哧地摔倒进池塘里。我数过,是三株,我没有心思再数下去,把破葫芦装满水,拐进牛棚里。
一头黄牛,瘦骨嶙峋,它僵卧在稻草上,鼻孔里穿有一个铜环,铜环被一条麻绳死死地曳着,牛的眼满是眼垢,眼中的房水似乎已经干枯了。木桩上,长长的绳索胡乱地纠缠。黄牛懒懒地饮了几口水,又眯缝起眼睛反刍着,白白的唾液一滴滴滴在绳索上。我清楚,黄牛也会和我一样对牛棚外的雪有臆想的,它会思索着,这些雪落下来,落在贫穷的大地上,肯定会让穷人徒生无穷的想象力。
夜晚降临时,祖母于煤油灯下吱呀吱呀地摇着纺车,母亲和哥哥则艰难推动着石磨盘,磨着玉米,粗糙、笨重的磨盘缓缓地转动,煤油灯哧哧地响着,红色火苗的顶部跳出呛人的烟,把堂上一毛一主席的画像都熏黑了。老鼠于屋梁上串下跳,雪花在暗夜里东一片西一瓣地飘着。我睡在床上,感觉脊背有丝丝的痒,针扎般的疼,遂坐起来,翻开脏兮兮的内一衣,寻找着虱子。祖母摇着的纺车是舞动的雪花,我一边掐死虱子,一边出神地望着纺车,呆呆地想象着。祖母蹒跚着走过来,叫我睡下,唠叨着说不要着凉了,身一子没有了热气,就会死的。我永远相信祖母的话,我身一子是有热气,手掌有热气,融化了雪,池塘也有热气,融化了雪,那些芦苇大抵偷一听了祖母的话,认准老天真的下了白面,它们身一子没有热气,竟在我去池塘舀水的时候,死了三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