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九岁时的一个下午,在县医院作化验员的姐姐把一个高个子、大眼睛、肤色很白净的男人带回了家。我现在还记得他穿的衣服很干净,说话声音很好听,他把进去说成“净去”,把五金商店说成“五京商店”,这让我觉得很新鲜。
母亲炒了几个菜,父亲陪他喝酒。但我看出来,气氛并不太好。
后来,我终于知道,他是一个带帽右派(至于带帽右派这个词儿,现在的辞典上恐怕还查不到,但我想以后会有的。关于这点,汪曾祺先生曾在文章里叙述过,当时,第一批揪出来的右派已经发配到全国各地,但上面还觉得人数不够,于是就接着整,于是就产生了第二批的带帽右派)。
虽然父母反对他们的宝贝女儿找一个比她大好几岁的右派,但这个人还是成为了我的姐夫。现在想起来,那或许就是爱情的力量。在这一点上,我佩服我的姐姐。
姐夫是杭州人,他的家就在西湖边上柳浪闻莺的孝子坊23号,他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可谓书香门第了。他在北京的外语学院毕业,刚刚参加工作就被带上右派帽子发配到了我们这里。还好,没让他去农村,把他分到了县烟酒公司,总算有个正式工作。
姐姐和姐夫有了他们自己的家,我喜欢姐夫,就常去他们那里玩,当然他们也都喜欢我。
姐夫给我讲雷峰塔、讲济公,我常常沉浸在他讲的故事里。
一天傍晚,下着小雨,姐夫下班回来做好了饭,姐姐下了班却要开会,我们就等她。我就又缠着姐夫讲故事,姐夫没讲,却眼睛茫然地瞅着外面阴霾的天空低低地唱起了一支歌儿。
我静静地听他唱着,小小的我居然被这忧伤的曲调感动了,我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我怕姐夫看见,就背过身去用手捂住了脸。
若干年之后,我终于知道了这支歌的名字——《渔光曲》。
那天晚上,姐姐被医院里的造反派揪出来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姐夫也随即被发配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一晃儿,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姐姐姐夫都老了,姐姐在美国看外孙,姐夫住在北京,也已多年不见了。今天,窗外飘着清雪,一个人在家,吸着烟,孤寂地坐在电脑前,耳畔却蓦地响起了《渔光曲》的旋律,我知道,那是从我心里发出的声音。
我品味着这忧伤的旋律,想起了许多往事,同时,也更理解了姐夫当年唱这首歌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