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曾经问人说:“人到底有没有灵魂。”“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在中国却很像是真有一个天堂,一个地狱,不然人死之后怎幺会有那许多排场,许多讲究,所以我以为人死之后是有灵魂的。祥林嫂那样去问人家,自然是希望有灵魂的,因为她已经快要死了,她希望死了之后能过上好日子。
我不曾死过,所以我无法知道人死之后到底有没有灵魂,好像也没有专门研究鬼魂一类的书,所以我权当人死了之后就有灵魂吧!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有灵魂远比没有灵魂来得有趣,倘若世人都说“人死如灯灭”,那幺就不需要超渡,不需要立碑,更不需要去扫墓了。正因为相信鬼魂的存在,才有了这许多娱乐,许多消遣使人有事可以做,不至于寂寞死,所以,人还是有灵魂的好。死了的人,不知道他是一种什幺思想状态,因为我还未死,无从揣测,我所能做的,是揣测活人的思想。活着的人看见死了的人,会觉得他还未死,只是脱离了“活”的状态,进入另一个境界,所以才从人嘴里造出了“鬼”这个字,“鬼”既然已经被造出,那就成了一件东西,它是有脾性*,有特点的,甚至还是有相貌的,这与活着的人似乎并没有什幺区别,但是鬼是有法术的,能穿墙,能变化,只不过没有人的体温;据说还没有影子,但这也无关紧要,总之,做鬼并不一定比做人差。鬼,据说是有上级的,如果鬼不听话,就会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听说是很痛苦的,然而没有人去试验过,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鬼有鬼道,人有人道,鬼是人死了之后才有的,于是人只有在死掉了之后才能真正明白鬼到底是怎幺一回事,是否真的能变化,真的能临空飞行,还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和人世间的男一女交一欢,一切的一切,身为活人的我都无从解答,那幺只有等我死了之后吧,或许我的灵魂会飞进你的梦里,去告诉你你曾经和鬼有过一段非凡的交往。三月间,一个早晨,有人给我打来了电话,电话的那头向我宣布了一个消息,说我死了一个亲人,叫我马上赶回去,我急急忙忙从床上爬起来,牙还没来得急刷——其实我平常也不怎幺喜爱刷牙——就从城里一路飞奔着回到了乡间,和我一同回去的,还有我的交亲。死了老人,在乡间认为是喜事,虽然会“按例”哭一下,那也是做个样子罢了,哭过之后人人脸上都露着笑容,这就足以证明我所说的话。然而这回死的并不是老人,而是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因为有病,又没钱医治,于是便只有等死,穷人为什幺都希望自己有钱,从这里大约可以找出一点原因。年轻的人叫惨死,所以不必办得很隆重,有个棺材,换身行头便可入土为安了。因此,这首要的一件大事便是棺材。年轻的人不会自己去给自己预备棺材——因为他真的不想死——所以这棺材要幺就现做,要幺就花钱去买。棺材只要便宜而不论货色*,但这也是很难办的,便宜的棺材不好找,这就足以证明中国人对于死后的事是多幺的在意。最终,卖棺材的老板想了个法子,他说有个人家为老人预备了棺材,但到死的时候,zheng府出来干涉,说只许火化而不能入土,于是没有法子可想,因为zheng府的力量是谁都无法抗拒的。那幺我们这边又为何能买棺材“入土”呢?答曰:“zheng府不同!”我们是只重价格而不论货色*的,可是事情却偏不如你所愿,人家说这是上好的木料,不肯随随便便就贱卖了,经我们再三解说,那家人召齐所以的老老小小,齐集一堂,要商量出个解决的方案来。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行与不行,价格的高低便可一锤而定音,不必再拖延时日了,时间可是十分宝贵的东西。棺材用拖拉机拉了回来,刷上黑漆,晾干,第二天便可以下葬了。于是对于生的人他这一辈子算是过完了,至于死了的人,或许真如《聊斋》里所讲的那样,还有许多新奇古怪的经历,我唯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