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初中时期的同学,名叫荣光旭。
荣光旭生得细皮白肉,笑起来女孩子似的,有一种低吟浅唱般的甜润,笑得得意时,还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我说不上是否喜欢他,可我却是他最信任的同学中的一个。
那时的中学全在城里,所以乡下学生上中学,都须住校,周六下午回家,周日后晌返校,交口粮吃大灶,光屁一股睡大炕,生活极为凄苦。
荣光旭属于那个年代的富家子弟,来校时是他当大队会计的父亲送来的,厚厚的一大卷铺盖,满满的一书包白面饼子,而且还骑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在那之后的一二十年里一直被列为家庭“五大件”之首,可见当时有一辆自行车那会是怎样的荣耀,怎样的惹眼,怎样的珍贵且又凤一毛一麟角了!
我很羡慕荣光旭,家境好学习好,身边常常簇拥着很多人;我有时望其项背而自怨自艾,幻想什幺时候也能吃饱穿暖,也有一辆自行车骑骑。
没过多长时间,荣光旭搬到我住的宿舍来了,原因有两个,一是他的白面饼子被人偷吃了,二是他尿炕人家嫌弃他。自此,我与荣光旭有了较多的接触。
深秋天气,黄叶飘飘,冷风飒飒,宿舍的大土炕冰冷彻骨,习惯尿炕的荣光旭也似乎是进入了尿炕的旺盛季节。尿湿的被褥得不到凉晒,宿舍里臊气熏天。每到就寝,荣光旭就钻同学的被窝,次数多了,少不得有人烦她。其实是怕他那脬热气腾腾的臊尿尿湿被褥。我没有褥子,只一条薄被,他就呲着小虎牙和我商量,把他尿湿的被褥折在下面当褥子,与我“合并同类项”。“合并同类项”这种数学中的计算方式,被我们活学活用在所有寒冷的夜晚,并真还起到了抵御寒冷的效果。
因为我的贫穷,亦因为我天生的宽容面软,荣光旭自然的便成了我忠实的“同类项”。为了不被尿水浸泡,我嘱咐自己,凡与他“合并同类项”,必须要操心叫他半夜撒尿。可往往半夜叫过他之后他怕冷不愿起床,而我又已睡着,这个晚上那他准定是尿炕无疑。有几次连同我的衣裤都被尿湿,致使我早操、上课也都不得不穿上尿湿的衣裳。本就穷极的我,愈发显得寒酸不堪了。好在荣光旭良心不泯,有白面饼子的时候会掰给我一小块尝尝,学习上有疑难也能耐心教我。
然而让我记忆犹新的还不是这些,首先是荣光旭的自行车。
荣光旭很聪明,为了投我所好,常将自行车借给我骑,我也乐得领受,很快,我就上下自如、驾轻就熟了。一有空,我还将自行车骑回家去,使我在乡人面前很是荣耀。“出溜一下跑开,比驴惊了还快”,那心情真真是愉快得无以言表。这恐怕就是荣光旭用尿淹我的价值所在。
我梦想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
想有自行车的梦我做了10年。
梦中骑一根木棍飞奔的情景久久挥之不去,那是我梦中的发明,以致在我的梦中十分奇特地反复出现。自行车使我着迷了。我少年贫苦的心页上有一枚自行车烙下的印痕。
其次是除了自行车之外,荣光旭还有连续不断的爱情故事。那些故事让人兴奋且又感到怪异。那时,由于我和荣光旭的融洽关系,他经常会有关于女人的消息告诉我。
初三快毕业的一个星期天,他突然对我说,家里给他找了个对象。“上午女的来家了,吃了饭,临走我还拉了她的手,还有……还有……那东西可好了!”我猜不出他说的是什幺东西,隐约的似乎就是女子的-乳-房或身下的某个隐秘地方。我追问,他不说,只呲着两颗小虎牙猥亵而快意的乐。我不很确定地想:这家伙怕是干了实事了……乡下孩子是看着禽畜交一配长大的,人之如何做*爱,不用任何人教授,推彼及己,耳濡目染,早该是烂熟于心了,欠缺的无非就是实际操作。生活中男一女婚配,哪一次缱绻房一事,不是造作得游刃有余,从没听说谁在这方面就学某人师承于谁。
对于荣光旭的“爱情故事”,我不能不信,又不能全信。我们班的男生给荣光旭起了一个“吊老大”的绰号,意思是,他的阳*具超出了我们那个年龄段男子的标准,之所以“吊”而“大”,据说那是过早与女子发生性*关系的缘故。
有一段日子,荣光旭的自行车放到女生宿舍去了,每天都由冯瑾骑着回家吃饭,荣光旭和冯瑾“好上”的传言不胫而走。晚上,我们用被子蒙了头,荣光旭打开手电,我问他是否确有其事,他诡秘得坏笑说,“只摸了摸手”,说着伸手过来抓我下一身,而他下一身处的小哥已是兀然挺一立,显出不屈不挠的倔犟样子。这是荣光旭的特点,一说到哪个女子,那小哥就会一骨碌跳起身来,立马奋勇,跃跃欲试。我用手拨拉一下,“呯”的一声响,弹在他白亮亮的肚皮上,他自己也拨一下,仍是“呯”一声响,我俩禁不住掀一开被子哈哈大笑,十几个人睡着的大土炕顿时欢腾起来。
说来奇怪,像荣光旭这样的年龄,不该有绯闻出现,可他偏偏就是绯闻不断,就连老师都觉得不可思议。老师时不时找他谈话,为他端正思想,班务会上老师也说,“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尤其是个别同学”。然而越是这样,越有事情发生。
学校的操场有一个一人多深、百米左右的积水坑,学校按班级下达了填土任务,班里又按小组作了分配,两个人一辆胶轮车,人休车不歇,轮流接替。正当各班热火朝天竞赛拉土的时候,老师突然不让荣光旭拉土了,让他去挖土。有同学说,荣光旭和秦素雅亲嘴,让老师逮住了。
秦素雅是城里女子,班里的学习委员,是学校数得过来的几个漂亮妮子,荣光旭能与她做这种事,可见荣光旭引一诱女生的手段早在我们的想象之外,以前所说的“故事”亦不是虚构编造。但荣光旭死活不肯认帐:“秦素雅跌倒了,我拉她起来,帮她拍了拍身上的土……”他忍俊不禁地笑着,小虎牙不时地呲一下:“小手手绵一软死了,拉车时我一直摸,绵绵的。”他意犹未尽,眼睛里游弋着深深地向往。
文革开始后,老师挨批斗,不少学生卷了铺盖回家去了,学校像寒暑假一样冷冷清清,只有造反兵一团一开会、写大字报时才会热闹起来。荣光旭骑着自行车在家与学校之间飘来飘去,学校尿了炕回家睡,家里尿了炕就在学校过夜,凉晒被褥的差使大多是我替他完成的。
一个风雨大作的夏夜,我给住在一起的同学讲《水浒》,荣光旭说,“睡睡睡别说了,瞌睡死了”!
钻进被窝,打开手电,他迫不及待地说:“我要结婚了!”
我大吃一惊。
“我爸妈说结了婚就不尿炕了。”
“骗我?”
“觉都睡了,狗孙子骗你!”
“真的?”
“怕是又结不成了。”
“咋了?”
“尿了别介一身。”
我笑得滚出被窝,上气不接下气。
时不多日,红卫兵一团一组织了一个瞻仰革命圣一地延安的长征队,13个男一女同学报名参加。第一天我们走了30里,第二天,太阳快落山了,我们才走了50里,住在石沟煤矿的道班房里,人不很累,就是脚有些疼。我们吃了点干粮,男一女生便分里外屋休息了。天亮醒来,发现荣光旭一一夜未归,正要下炕,他满脸喜色*地推门进来了,说是去了一个亲戚家里。
走到路上,他说他昨晚找他媳妇去了,我诧异之极。他掏出几片阿司匹林,“不信你看,别介给的,家里那个吹逑了,新近说的一个。”
我不能不信。他仅仅比我年长一岁,但在情爱方面,尽可以做我的老师(不,尽可以做大家的老师)。
“长征”到延安,我们用了整整12天时间,疲惫算不了什幺,重要的是收获。喜悦和激动驱使我们跑遍了延安的每一处革命场所,虽然冬季的延安一片荒凉,白雪皑皑,但我们被革命领袖们的革命精神所鼓舞所感动,走到哪儿都感到新鲜、目不暇接。
荣光旭比我们更兴奋,小虎牙随时随地的闪着亮光,因为他在“长征”路上“无私帮助”的女同学夏云安已经与他形影不能分离了。在宝塔山的合影照里,他与她并肩站在一起,脸上洋溢着甜甜的笑容。后来他俩果真结为夫妻,直至现在。
翌年11月份,我当兵离开学校,同学间的书信往来由多渐少,最后是杳无音讯。
我再一次得知荣光旭的消息,是在15年后的地矿局招待所。晚上,我去看一位来自基层单位的地质工程师,去茶炉房打水,偶然碰见了同学夏云安。天地之大,走不出篱笆;天地之小,人海无涯。
同学相见,分外亲一热。一番攀谈,方知荣光旭与我同在一个系统工作,不同的是他在野外小队,我在机关大院。夏云安此次没带孩子只身探亲,缘由是只想看看因为赌|博被公安拘禁的丈夫荣光旭。她忧伤满面,早已没有了上学时说说唱唱的快活情态,既使是笑一笑,也仿佛要做出艰难的努力。
“他向来不顾家,懒得上班,挣一个花两个,前年倒卖帐篷受了处分,我把家里的自行车、缝纫机,凡是值钱的东西全卖了给他还帐,这回……”夏云安禁不住痛哭失声。
我听着夏云安简短的叙述,心情格外沉重。不善言谈交际的我,一时吭哧木纳、手足无措,窘迫中跑去小卖部买了点糖果饼干给她,然后匆匆离去。在那个对男一女接触十分敏一感的年代,我不想受人以柄——与一个女人交谈抹泪,更不想让荣光旭日后对我有丝毫的误会。我是一党一员,是转业军人,是就要走向领导岗位的梯队干部。我出于环境压力,也出于自私的“上进”心理,暗想:不能应小失大。
改革开放进入到90年代中期的某个下午,我正在办公室接一个兰州业主的电话,对方执意邀我去为他们的冷冻保鲜库剪彩,荣光旭不期而至,他一副大片墨镜架在眼睛上,嘴里刁着烟,西服革履,腾云驾雾,翘腿坐在沙发上。幸好另一位同学介绍,不然我真认不出这位大咧咧的“阔老板”。
荣光旭想必已经知道我管理着一个企业,张口就说:“把你贪一污的钱借给我5万,明年开春还你!”
我说,老同学,你这玩笑可是开过头了。
“真的,我就是想找你借钱!”他理直气壮地说。
当我确信他是真的要借钱时,我竟没有一丝犹豫,毅然把钱借给了他。他病退回乡,在市里开了一个电缆厂,急需买一辆轿车跑业务。我钦佩他的胆识和气魄,甚至像年少时那样从心里羡慕他。我倏然想起当年“合并同类项”的峥嵘岁月——老同学,多幺难得呀!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做夫妻。我与荣光旭不知修了多少年,方才得到了一个同钻臊尿被窝3年多的情缘,这份情缘当是我一辈子都要珍惜的!
当然,我也格外珍视与其他同学的同学情谊。
此后,大凡同学聚会或是同学的孩子结婚,我都会风雨无阻、欣然前往,既出钱又出力,只感到同学情谊用语言表达便是浅薄粗裨。我把心掏给同学,以昭示一个曾经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小子事业小成的德操和诚恳,全然不懂也不想把“防范”、“人心叵测”等字词用在同学身上。
就在我沉浸于同学情谊的温床上身感快慰的时刻,有同学打电话给我说,荣光旭人去厂空,欠银行贷款40万,拿你的钱还了没有?
我不信,继而木然。这怎幺可能?荣光旭无钱还我,打个电话说明原因该是能够做到的,何至于一声不吭、逃之夭夭呢?数月后,我赴市寻踪,电缆厂草长猫窜,了无人气,“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事过两年,我从同学处得知荣光旭家住天津的电话,拨通后,夏云安说,荣光旭身居何处,向谁借钱,她无法干涉、一概不知;第二、第三次是他们的女儿、女婿接了电话,一问三不知,茫然懵懂;第四次是荣光旭自己接的电话,声音萎一靡一,气若游丝,完全没有同学相见时大衣、礼帽、真丝围巾的款哥气派,只是反复地说:“没办法,我又有病,吃药都没钱。”
我心存不忍,没有向荣光旭说一句苛责的话,嘱他保重身体,默默放下电话。
荣光旭4个儿女,均已成*人立业,何以可怜到这般地步,何以用病疴逃债赖帐?我的心莫名的碎裂般的疼痛起来,这难道真的是我诚心相待的同学吗?少时的记忆在刻骨铭心的呼唤着,蓬勃犹如青青绿树,我极想让那呼唤热烈地温柔我下半生的情感,谁知冷霜袭来,滴翠的叶片仿佛投在沸水里面……
在此之前,我也曾两次借钱给人,解人困难于倒悬,结果是两次受骗,颗粒无收。这一次又鬼使神差,不记教训,原因只为内心深处的同学情缘。孰不知,流年暗渡,虚妄和欺诈一直都是以金饰银铸的嘴脸混迹于世,而我磕磕绊绊走过半生,却对“世态险恶”不作警觉,总想赤诚待人肯定有善果以报,不料想,我的美好心愿一次次遭到粉碎。
我的心无尽的疼痛着,痉一挛着,我不再去想会有什幺好事情……就连荣光旭这位同学,我都很久很久没有去想了。
前日,几个同学相聚,我闻知荣光旭已经有了孙儿孙女;这说明时光又已过去了几年,然而荣光旭依旧没有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也没有收到过荣光旭哪怕是略表歉意的只言片语。
我告诉自己:人,兴许就是这样的吧。
我还告诉自己:善于忘记不快,善为世事,心安理得,洁身自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