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麻扎塔格,浩瀚的塔克拉玛干已经从狂烈的燥一热中一抽一身出来,沙漠边缘的一小片树荫下,挤满了一群疲惫不堪的人。夕阳西斜的时候,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蜇疼了我的眼睛。我用沾满了沙子的手一揉一搓一着眼睛,视野里昏黄一片。
我们栖身的这一片野生胡杨林,因为靠近了河水的缘故吧,还有一些多余的枝桠上缀满了叶子,虽然看上去坚一硬无比,倒也不失一分荒凉里的寂寞。
面前是一条接近于干涸的和田河。在这个季节里的和田河,宽阔的河床上沙坑遍布,有限的几汪水洼,像大地上破碎的镜面,水洼里的天空,陈旧而凋残,使你不忍多看上一眼。而接下来,更多的水洼连缀成片,凶险莫测的河滩上,不知道你的下一只脚该踏向哪里?
由这条枯水季节的和田河,我想到了它上游的两条伟大的支流——分别发端于昆仑山脉的玉龙喀什河与起源于喀喇昆仑山的喀拉喀什河。和田河,旧称和阗河,是昆仑山北坡最大的河流。和田河在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之后,与阿克苏河及叶尔羌河汇合为塔里木河。在横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过程中,这条孕育于苦寒之境的河流,蒸发、渗漏严重,水量大减,所以我们能够看见一条河流的衰亡,目睹着一片又一片绿洲的消失。
都说河流是孕育文明的母体,沿着这些古老的山系绵延而下的河流,孕育了同样古老的和田绿洲,也诞生了红白山(麻扎塔格的别称)这样的奇特地貌和神秘的文化遗存,套用一句资料上的话说,成就了一处"令人生畏的荒漠景观"。
麻扎塔格,维吾尔语"坟山"的意思。今天的红白山上,汉唐戍堡、烽火台等残存的遗址清晰可见。传说,当年老子骑青牛出关,一路西行,飘摇西方的时候,最终消失的地方就是此处。当然这样的传说已无迹可考。而作为盛极一时的"交通枢纽",红白山到底是衰落于一场又一场漫长的宗教战争,还是源自于时间的荒芜,更多的谜一团一,也只有把答案留给时间了。
我说的是沙,是和田河里湿润而粘一稠的河床上的沙。我们的越野车,像一头顽皮的小公牛,正憋足了劲,往对岸的河滩上拱呢。在远处的树荫下看着不起眼的水洼,其实牵连着数不清的明流和暗渠,稍不注意,车轮就陷进去了。众人眼看着着急,车拉人拽,嘻嘻哈哈地像一场游戏。可是,同样的游戏,一场又一场,终于使人厌倦了。一行人,七八辆车,呼一呼啦啦地爬上对面的河岸,已经天色不早了。想这一大早从墨玉县城出发,长路短停,几乎没有多少喘一息的机会,一晃眼,头顶上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和田河有多宽呢?几公里吧,还是十几公里。我站在河对岸的一片沙地上回身望去的时候,只觉得水洼闪烁,湿地渺渺,曾经栖身的那一片胡杨树林,像一蓬蒿草一样,几可以忽略不计了。倒是麻扎塔格山依然红白分明,在太阳渐渐西斜的余晖照映下,泛射着一层神秘的光晕。
如同对岸的沙地一样,我们涉河过来的岸滩上,依旧是望不到边际的胡杨林地。又有车陷进沙漠里了,大伙下车,一阵推搡后,汽车轮子在沙子里飞快地旋转,倒起的沙尘遮天蔽日,使人不敢近身。折腾了一阵,大多数人退下阵来,只留下几个师傅在研究对策。趁这个当儿,我和几个叼着烟卷的哥们,重新回到河岸上吹一下风,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我不会一抽一烟,但我在这个时候特别地欣赏这几个吞云吐雾的家伙,似乎,只有在这样荒绝的处境里,你才能体会到那些明灭在烟头上的火焰,呈现出了另一种与荒漠、老树和这几近干涸的河床融为一体的灭绝感。
我在想,我是不是一个缺乏同情心和集体荣誉感的人呢。当众人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的心里却生起了一种坏坏的感觉。我希望陷进沙子里的车轮越陷越深,陷得越久越好。你想呀,大漠孤烟,荒山枯水,胡杨低垂,斜阳夕照,流沙似火——多幺古老的诗意,多幺遥远的想往,一下子全都在你的眼前铺展开来。我似乎还忘情地张开了双臂,向着那一轮渐渐西沉的斜阳,高呼着什幺来着。完全置一行人的困境而不顾,狼嚎一般地嘶鸣着,畅快淋一漓,忘乎所以。我甚至找来了一截枯朽的树枝,拄着它,往沙漠的深处走出了好远,直至听得身后有人呼喊着自己的名字,才转身折返。原来,师傅们就地取材,找来树枝铺在沙子上,让一辆辆车平安地驶出了沙漠的陷阱。
我不禁有些失望。如此袒露的荒漠景观,有人竟然无动于衷。我想,我是一个属于荒野的人吧,一个内心里装满了荒凉的人,当大家欢呼着上车的时候,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难道,这一路上的凶险,或者灰头土脸,不正是我所需要的吗?
我们所谓的一生的远方,在哪里呢?我知道,在命运的前方,在不舍昼夜的漂泊里,那些凶险未知的远途上,有我遥不可及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