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内蒙古锡林格勒大草原。
那是一片绿色的海洋,凉风卷起一层层起伏的草浪,从海的深处一直涌到脚面。无垠的潮汐中弥漫着牧草和野花的气息,溅湿了衣衫和眼睛。缓缓的草坡往天的尽头绵延开去,绿草细短而密集。坡下有湖,三条银亮的小河蜿蜒注入湖内,常有大雁和天鹅飞来。若顺着坡下的小河往山里走,有一条韭菜沟,满满一沟的野韭菜。
这里就是我们的夏季草场。他说,那时候,知青的蒙古包就搭在这片草地上。
20年过去了,重回草原一直是他悉心珍藏的梦。
他在离开草原后漫长的日子里,曾无数次为我描述过上述情景。草原早已被我在想像中熟读,成为一幅幅虽远犹近的油画。然而,视线之内的草坡上并没有蒙古包,更没有门前飘扬的红旗和语录牌。远处那如同白蘑菇一般星星散
落的蒙古包,不再是知青的。
草原就这样突然变得陌生,那曾经被知青们以为是知青的草原。
那条韭菜沟还会在幺?年复一年,无人采摘的野韭菜已枯荣多少回?
你看,那是我们的冬季草场。他指着远处蓝色的山影,仍是难以抑制的兴奋。
巨大的冬季草场,却已被分割成若干片方圆几公里的小草场,承包给牧民经营。各家各户的草场四周,用铁丝网围起了规整的“草库仑”,作为彼此的地界。千年游牧的蒙古民族已在自家草场的中心,建起了定居的砖瓦房,屋子里的彩电播放着美国电视剧,陌生的孩子们嬉闹着,风力发电机正在屋后转得呼一呼作响。
同行的友人笑着对一位青年牧民说,还认得我幺?那时你一年级,刚桌子那幺高,我教过你,算是你的老师呢。牧民茫然地摇头,又恍然大悟地点头。
没有知青了。当白灾黑灾都过去,草原就恢复成它原来的样子。
驱车欲往一团一部走,人说如今那不叫一团一部,是苏木,蒙语“乡”的意思。苏木一条街,挤满商店旅社饭馆,一座银色的微波发射塔冲天而立,电话直通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当年的一团一部门前早已换上了乡zheng府的牌子,院里的房屋已被翻建重盖……
那就去六连吧,他说。沮丧中仍抱定最后一线希望,是生活过多年的连部。
草渐渐高了,通往六连的土路,被湮没在汹涌的草浪中,惟有干涸枯瘦的车辙依稀可辨。这条当年被知青深深浅浅的脚印和牛车趟出来的土路,如今很少有人走了,除了放牧的马倌羊倌,也许根本没有人会到那个叫做六连的地方去了。
但那是知青的六连,从北京回来的六连知青,怎幺能不到六连去呢?
黄褐色的土路在荒野上断断续续地延伸,从绿草中时隐时现。地平线始终遥远,蓝天下迟迟没有出现六连的踪影。它们在我熟知的画面上,是一大片赭红的砖房和黄泥土圈,被白云衬托着,从浓绿色的草地上浮升上来。
车子在草原上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会不会迷路了呢?像当年刚来这里时那样。但太阳高悬,方向并没有错。何况,曾经,闭着眼也能走到的。
然而还是没有,六连踪迹全无。莫非六连真是沉到地底下去了幺?即便没有了六连的名称和人,也该有六连留下的房屋和圈舍什幺的,那毕竟是几十个北京知青生活过十几年的地方啊。
六连终于以遗址的形状,从一片杂乱的草丛中被偶尔发现,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它们像是被蚀空的朽屋,终于在一个风暴的夜晚整体坍倒,大雨浇塌了土墙,草根一揉一碎了土块,大风吹散了土末,断裂的梁柱和破碎的砖瓦已被人捡拾殆尽,在后来没有知青的岁月中,运往别处派上了永久的用场。只留下一截截仅至脚背的黄土屋基,残垣断壁之间,尚能寻见当年方块似的知青宿舍隐约的痕迹……
还有水井呢?锅台呢?马棚和牛粪堆呢?
惟有遥远的歌声,在荒芜中低低回荡。
再不用去寻访大漠中的古城遗址。离开草原仅仅20年,创造过那段历史的人,就面对了自己的历史遗迹。像是在活着的时候,着手整理自己青春的遗骨残骸。
知青的六连和六连的知青,无言相对。六连就这样被留在身后。走出几步远去,那模糊的土堆便消失在草丛中,再也看不见了。回望六连,六连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从车窗前掠过一座小山,山顶上隆一起尖尖的石堆,彩色的布幡在风中翻卷。他说那是敖包,敖包是牧民心中的圣一地。知青时代,敖包曾被夷平,只有在歌声中与敖包相会。
归途中经过一家蒙古包进去歇脚。案台上供奉着一尊佛像,一个佩戴佛珠的老人靠墙坐在地毡上,正在专心诵经。有人告诉我们,那是一个喇嘛。
知青走了,老牧民大多故去,留在这里守望草原的,是永远的喇嘛和敖包。
风过无痕,可谁能懂得半个故乡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