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在这一望无际的麦子前驻足停步。极目远眺这一马平川的关中原野,一片褐中含黄,黄中泛青的颜色。它与远处的终南山,与脚下的土地与我们的肤色是那样的和谐一致。我在这一望无际的麦子面前惊讶甚或诚惶诚恐,这并非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大面积的麦田。在新疆我常常见到千亩连片的麦海,即便有江南平原千百亩连成一片的麦田也是比比皆是,但不论它们如何有着麦海荡金波的壮观,它也是这片土地上麦子的子孙和后裔。
几千年的时光就这幺流水般地过去,几千年前的麦子与今天的麦子,从外观到本质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基因的遗传总是这样顽固地坚守阵地,它不欣赏朝秦暮楚。
这不禁让我思索起了这片土地上种麦子的人,想到后稷留守在这片黄土地上的子孙们。过去一直对以今天的人演两千多年前故事的电一影或电视剧有质疑。两千多年前的人的脸庞是这样的吗?在陕西省博物馆看四千多年前古人的头盖骨的复原像,仔细观察,发现与今人的面部并无太大区别。从那以后我才确信人类的进化过程是极其缓慢的。我们现在看到的猿人头骨复原像,前额后倾,眉弓的吻突很高,须知那是五十万年到一百万年前的人类呀!因此,我确信现在仍在这片黄土地上劳作的人们,除了进化迅猛的大脑以及他们中少量的人拥有拖拉机、收割机等现代农业生产机械外,他们手中的镰刀与两千前没有太大的差别。
当我以一个外乡人的眼光再一次注视这片黄土地及其之上劳作的人们时,当载着我的汽车离开西安市区,离开当年何等繁华的而今只剩遗址的秦代阿房宫和汉代未央宫时,驶离我梦中的长安时,我已进入了远离都市的这片黄土地上的广大农村了。适逢麦收季节,我对这一带一种特有的现象——麦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麦客,这一称谓窄一听还有点雅致。实际上它是这一带麦收季节游一动地为人割麦的短期劳务工。由于季候的影响,麦子的成熟期由西向东逐次推进。于是,地处陕西西部和甘肃东部的农民,在家乡麦子尚未成熟的时候,便成群结队先到河南,而后由陕西东部渐次向西。待到外地麦子割得差不多了,家乡的麦子也成熟了,他们再回家割自己的麦子,这便是麦客。
这些麦客一色关中人的脸型,极似秦陵兵马俑的面部造型。目字型的脸、单眼皮、长鼻梁。这是由于黄土高原风沙多气候偏冷而长期演变进化的结果。大都戴一顶一破草帽,清一色尿素口袋做行囊,插上一把镰刀。他们或百来个一群或十来个一伙,或聚集于小镇汽车站或流落于村口田头待价而沽。恰逢连日阴雨,这些麦客没有了雇主,他们只能或蹲或卧于他人屋檐之下,饿了买块锅盔充饥。
在下榻处听旅馆主人讲,陕西是农业大省,但农作物单产比如麦子的单产并不算高,每亩三四百斤。陕西的乡镇企业无法跟长江三角洲比,陕西农民的收入与全国比也还偏低。
躺在旅馆的席梦思上,雨天的闷湿与翻转的思绪使我辗转难以入睡。满脑子的三皇五帝、秦砖汉瓦和麦客们呆呆的眼神搅混在一起。是的,这块黄土地的历史是悠久的,但也是沉重的。它孕育了千百代无以数计的儿女,今日中华大地上乃至飘泊于异国他乡的炎黄子孙们,有谁敢说他的祖先不是来自这块土地。她创造了汉唐时期举世无双灿烂的农耕文化。而今,她确实老了,她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干瘪的乳%房像两个无米的布袋,她柱着拐杖颤巍巍迎风而立,混浊无光的双眼巡视着那些千百代以后再也不认识她的子孙们。
我几乎不再敢正视这张苍老的脸,我和一些外乡人一样感到了愧疚和隐痛。因为,我们在注视这片土地上以及这片土地上尚还贫困的人们时,那种目光常常充满了欣赏和欣赏比较后的满足与幸运。但更多的人也包括我们曾经欣赏而后又愧疚的人,深深悟出了对母亲的反哺的天地良心。
苍老的母亲虽然不再会返回到青春妙龄,但她会因衣食无虞而变得身强体健而精神瞿烁的。(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