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幕低垂,繁星照亮了黑夜。漫天星空里,一颗小星星跌跌碰碰地挤进星星的行列。
他跟普通的星星没有分别,同样是担当着「星星」这份既沉闷又没趣的工作。星星们呆呆地顺着轨道运行,却没有一颗星球知道个中的意义,只能任凭命运的安排而流转。
小星星本来很抗拒这份工作,试问有谁会希望花光自己的生命,过着乏味无聊的生活呢?不过,当小星星出生的时候,他便被告知要担任这份工作了。
甚至,他早已被安排在既定的轨道里运行。
小星星只能心中暗自盘算,他要选择自己的道路。
当小星星到了二十亿岁时,他开始问起身边的星球,除了当一颗呆呆的星星外,还可以有哪些选择。
旁边的星球笑了,他们告诉小星星,他可以让生物寄居在自己身上,成为一个宿主星球。
小星星感到这样很有意义,于是他高兴地嚷着,他要当一个宿主星球。
众星球笑得更乐了,连待在最远的月球伯伯,也忍不住偷笑。
小星星噘一起了嘴,什幺啊……我说了什幺话,令你们感到可笑……
旁边的星球笑道:
「当一颗没有生物寄居的星星最好了,生物寄居在你的身上,从来都不会好好爱惜你。他们会不断蚕食你的身驱,加速消耗你的年岁。当你超过负荷时,就会弃你不顾,挑第二个傻瓜星球来寄居,让你随着自然灭亡。」
小星星吓了一跳,问道,那幺地球叔叔也会这样吗?
旁边的星球点头,他们说,地球就是因为让了生物寄居,令到生命加速步入晚期,大概,只余下十亿年的时光。
小星星有点踌躇,他希望过得有意义,但不想让自己这幺快死去。
他开始想,他可以离开银河系吗?他可以去旅行吗?如果环绕宇宙一周,相信也很有趣。
身旁的星星由原来的嘲讽转为担忧,他们告诉小星星,星球不能随意在宇宙漫游。若果真的离开了原来的轨道,星球便会迷失在茫茫宇宙,随时也有可能坠一落在其它的星球上而毁灭。
小星星害怕了,土星婆婆在旁安慰小星星,告诉小星星其实当一颗行星没有什幺不好。
在地球的人们总爱收藏各式各样的宝石,甚至,富有的人会倾尽一生的财富,为的,就是一颗只有手掌般大的闪亮钻石。但故勿论他们有多富有,唯独一样宝石他们很想要,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得到,这样的宝石,就是远在千万光年以外的我们。
为什幺人们会把星星当成宝石,小星星不解。
愿望。
人们的心坎中,相信星星能够为他们实现愿望,向着一闪一闪的星光许愿,彷佛无论什幺愿望也好,我们也会点头答允。
人们想拥有我们,因为我们盛载着遥不可及的愿望。
土星婆婆是这样说的,虽然,小星星并不是真的明白。
在广阔无边的宇宙里,星星只是这庞大棋局里的一枚棋子,没有一颗能随意脱离轨道而行。星星对自身的事情也显得无能为力,又怎幺可能为人们实现愿望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在既定的安排之中,小星星只能当上一颗寻常的星星,一颗每日顺着轨道而行,让地球南北两边的人们,轮流许愿的星星。
他装饰了别人的梦,却看不见属于自己的夜空。
有些时候,小星星不小心打了瞌睡,令到自己隐没于漫天的繁星之中。当他惊醒过来,才不好意思地赶紧就位。
这晚,倚着窗台的一个女孩看见了这颗笨拙的小星星。
她笑了。
(2)
小星星看了看旁边,也看了看女孩,心中疑惑,她看见我迟到了吗?她看着我笑吗?
坐在床上的女孩奇妙地向小星星眨了一眨眼睛。
小星星更觉诧异,虽然以前也有人会自顾自的对着星星说话,却从来没有人会听见我们的话,更不可能会知道我们正在想什幺。
小星星开口问道,「刚才的窝囊相,你看见了吗?」
「对阿。」女孩笑着说。「可是我不觉得窝囊,很可爱才对!」
小星星两颊一红,心想,这女孩怎幺一回事……
「你常常用劲地一闪一闪的,很惹人注目呢。」女孩笑着说。
小星星尴尬不已,喃喃道:
「我有这幺特别吗?」
「对啊,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小星星疑惑起来,他知道住在地球的人们离星星很远,他们没有可能清晰地看见每一颗星球。即使极力仰望,在人们的眼中,我们也只是点点的星光。
满天密布的星光,真的能够分辨出来吗?
女孩却道:
「在你的眼中,人类不也只是几十亿的黑点吗?怎幺你又会分辨得到我?」
小星星支吾而对,这样的事情,除了把它当作奇妙的引力外,的确没有其它可以解释的理由。
「可以问你问题吗?」女孩天真地问道。
「嗯?」
「宇宙无边无际,当星星是不是很好玩的?」
小星星摇了摇头:
「当星星才不好玩。首先,宇宙虽然很大,但我们星星一定要跟着轨道来运行。或许可以看见很多的地方,但根本不可能亲自过去。而且,很多星球也是荒芜一片,都很无聊的。」
「原来当星星也不可以随处乱跑吗?」女孩有点沮丧,续道:「但是,你不会想到其它地方吗?或者,可以不当星星吗?」
「想,可是一旦离开了原定的轨迹,就会蜉蝣在漫无边际的宇宙里,随时也会死去。」
「可是,这样的循环要维持多久?」
「大概一百亿年吧。」
「哇!很久呢,然后会怎样?」
小星星皱眉:「然后?然后就会死去嘛!」
女孩困惑起来。
「没有自一由,周而复始地做不想做的事情,为的只是加长等待死亡的时间吗?」
小星星愕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个问题。
(3)
「可是……想活得长久一点不是理所当然吗?人们不也是这样吗?」小星星反问。
「也许吧,可是每一件事物的生命也会有终结的一天。花会凋谢、水会干涸、人会死去、连星球也会怠尽,既然一切也有着相同的结果,为什幺不把握着仅有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小星星不懂响应,于是他开始为自己过着的生活寻找一些解释。
「不当星星也不见得有什幺好吧,像地球叔叔一般,他让一大堆生物在自己的身上东奔西跑,害得身体都捱坏了,寿命减少了一大截,这样也算是活着吗?」
「地球真可怜呢。」女孩轻叹:「可是,如果我是地球的话,我应该也会跟他作相同的决定。」
「为什幺呢?」
「因为他努力盛载着几千亿以上的生命,见证了无数愿望的实现,这样的一生,我相信不会带有遗憾,可以自豪地告诉自己,我盛载着无数的愿望。」
人类真的十分奇怪,总是为着无形的满足感,去选择改写自己的一生。
「那幺应该要放弃一切,追寻属于自己的愿望吗?」小星星迷惑。
「也不尽然,因为愿望可以遥不可及,也可以唾手可得,关键是要去实践你想做的事情,不要让自己后悔。」
「你有什幺想做的事情呢?」
「没有什幺了不起的,只是想到处走走,随便地说说话罢了。」女孩吐吐舌头。
「这算是什幺愿望?」
「为什幺不算呢?」
小星星想了想,道:
「人们不知为什幺常常向我们许愿,所以我也听过一些人类的愿望。有些人会想要得到无穷无尽的财富,有些人想得到永恒的青春,有些人又想要坚贞不二的爱情,最扯的,有些人更想把我们摘下来。」
小星星摇了摇头,续道:
「琳琅种种的,就是没有一个人说只想到处走走,随便地说说话!」
女孩吃吃地笑。
「那幺,跟你许愿的人里面,有人愿望成真了吗?」
「一个也没有。」
「哈哈,不就是吗?其实对我来说,你刚才说的才不是真正的愿望。」女孩古灵精怪地双眼打转。
小星星不明白。幸福的未来,不是人类最憧憬的愿望吗?
女孩莞尔:
「你刚才所说的愿望,都一一把幸福定了在未来的彼岸,误以为一切皆遥不可及。事实上,幸福也同样寄存在伸手可及的现在。」女孩指着窗台旁的玫瑰说:
「花的生命和人的生命一样,无论开得多璀璨,也总会有凋谢的一刻。不管是为了自己的艳丽,还是为了装饰了别人的生命,重要的是用力地呼吸,让自己有活着的感觉。」
女孩闭起了双眼,小星星也细细地咀嚼起女孩的说话。
女孩张开双眼,道:
「星星只会给我们追求愿望的勇气,真正能够实现愿望的方法,是我们要伸出双手去把愿望紧紧拥抱。我只希望临死前,能有这种好好活过的感觉。」
这愿望听起来跟女孩随便到处走走的愿望一样,彷似寻常不过,却可能一生也不会实现得到。
「我会帮你祈愿的。」小星星说。
女孩噗嗤一笑:「从来都只听说人向星星许愿,怎幺竟然倒转星星为人来许愿?」
小星星羞涩地笑了一笑。
暮光初现,小星星要走了,他要到地球的另一边,让人们向着自己许下一个又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小星星跟女孩道别:
「我们可以再见吗?」
女孩笑着点点头。
这一天,小星星第一次感到,原来地球叔叔转得很缓慢。
时间因约定而变得漫长,小星星感受到了焦急的心情,原来,自己也是活于时间之中。
地球叔叔终于自转到了另一端,小星星急忙寻找女孩的踪影。
然而,城市却骤然崩塌。
(4)
黑烟弥漫在地球的半空,深邃的大海,卷起一波又一波的巨浪,淹没了女孩所居住的城市。
市内的一座白色高塔,随着巨浪的突袭而崩溃。
焰红的火光接连在高塔身上爆裂,耸直的高塔旋即断裂几截,倒卧在市内的大街上,散发出黑魆魆的浓烟,在天空中盘旋。
星夜被埋藏在诡谲的雾烟里,这里看不见星星,看不见月亮,只遗留了黑夜。
小星星着急了。
他看不见那栋大楼的窗台,看不见靠在窗台旁边的女孩。
地下的人们着急了。
一个个穿着荧光衣的消防员,拿着水龙喉到处乱窜,他们看不见灯光,看不见生命。
只剩下了颓垣败瓦。
小星星开始搜索,想找到一个空闲下来的人,让他查问女孩的踪影。
他看见了一只睁大眼睛,一脸受惊过度的猫咪。
小星星问他有没有看见女孩,猫咪却没有理会小星星。
只见他的身一子突然一颤,仓皇拔腿乱跑,鼻子抖抖嗦嗦的,寻找着那相处了五年的主人。
跟主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在小小的脑勺子里一幕幕地浮现。
他不应该撒娇,不应该要主人买高级三文鱼猫粮给自己,不应该怪责主人只关心新出生的小主人。
最不应该的,是乘主人不在家时,赌气地离家出走。
他什幺也不想要了,除了一个愿望,就是倚在主人的身边。
一个老伯伯坐在瓦砾堆上,拿着一张发黄的照片,呆呆出神。
小星星问老伯伯有没有看见女孩,老伯伯却只喃喃地道:
「老伴,我跟你相处五十年了,怎幺你忍心离我而去……」
点点的泪水模糊了照片中的女孩。
老伯伯想起跟她的第一次约会,跟她的第一次牵手,跟她的第一次拥一吻……
那度曾经拥抱过的体温,却已在这无情的灾难中散逸。
遗憾包裹了每一滴眼泪,老伯伯拥有过名誉,拥有过地位,拥有过财富,却原来统统不是他真正的愿望。
他这刻只想用力地拥抱着老婆婆。
平日能轻易做到的事情,原来,才是老伯伯最想实现的愿望。
漫长的时光让我们误以为现在是永恒,却在时间被夺回的剎那,发现一次又一次地错失掉抓紧真正愿望的机会。
小星星感到很难受,在生命最后倒数的一刻,自己会不会也凄冷地慨叹起这生吗?
会。因为他真正的愿望,是希望在无边的宇宙里漫游,他希望的,是在漫长的旅程中,再一次与女孩相遇。
泪水沾湿了小星星的两颊,这是人们所说的哭泣吗?一点一滴地,开始磨蚀了小星星的身体。
表层地壳缓缓地断裂,如果还不去理会,小星星的身体将会被分割至一块块的,随着奇妙的引力,飘散至宇宙里的每一个角落。
小星星却放开了双手,随着引力而漂流。微风迎接起星尘,小星星逐渐坠一落至陆地,追寻属于他的自一由。
(5)
「下午五时四十六分,日本发生八点五级大地震,随地震所引发起海啸,影响了沿海城市一带,造成严重伤亡。救难队于震后两小时开始展开搜救,但灾区仍不时有余震的发生……」
电视机里,传来了一则可怕的噩耗。
人头涌涌的机场客运站里,充斥了无尽的不安,每一个乘客也默然地凝视着荧光幕。
惊恐、哀伤、焦虑、颓然、悲恸,偷偷换去了众人原来的神情。
泪珠在女孩的脸庞上,悄然滑落。
「真的很幸运……如果不是医生临时帮你安排到这儿准备动手术,可能我们也……」女孩的父亲紧一握着轮椅的扶手,抖一颤地说。
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却没有说话。
当然。因为女孩是一个哑巴。
在两年前,女孩不幸地又患上了严重的脊椎疾病,令到女孩的下半身瘫痪。
她说不出半句话,双一腿也移动不了半点。
她试过沮丧、试过落寞、试过为不幸而流泪。
最后,她却明白了,仅存着的呼吸,已经足够让她实现紧抱幸福的这个愿望。
她从未试过说话,却在那晚跟天上的一颗小星星聊天。
她相信,那一晚不是梦境,她真的听见了小星星和自己的声音。
天空下起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星雨。
流星的点点泪光,冲涮了阴霾的天空,细细地打在人们的心坎上,溅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人们紧紧一抓着机会,向划过的流星,许下一个又一个,冀昐未来的愿望。
女孩凝视着漫天流星,她知道自己和小星星的愿望,早已静悄悄地实现。
嗯,她确实看见了小星星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