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光着脚出门了,右手牵着同样裸着脚的四岁女儿。正确来说,她只剩右脚的夹脚拖,而左鞋在刚才急忙出门时,人字鞋带被不小心给绷坏了。
母子俩赤着脚走在柏油路上,脚底刺痛着,但谁也没有开口。三更半夜的,除了路口的永和豆浆还亮着灯营业,其余的店家及邻居早已关灯休息。
她伸手掏了掏裤子口袋,只剩下几枚铜板,出门时太过匆忙,只来得急扯着女儿往外冲,压根忘了带钱包。
只剩一只鞋,着实有些难走,双脚高低不一致,走起路来一跛一跛,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脚有残疾。
偷偷的将拖鞋藏在豆浆店骑楼边,顾不了其它人的目光,用身上仅剩的铜板买杯温豆浆给女儿。将豆浆塞一进女儿怀中,店里的人议论纷纷,她别过头,始终没放松的右手更加握紧女儿的手,默默的回到骑楼穿起刚被落下的夹脚拖。
她不知道该往哪去,下意识的只能带女儿到附近的公园里静静的坐着。身上的衣物单薄,虽是初夏,仍夜凉露重,适才她没有机会帮女儿拿件外套,暗地自责着。
她们就这幺靠着,她看着女儿过份早熟的表情,这种年纪的孩子遇见这种事,早放声哭泣,为什幺她不哭闹?是知道自己没有余力安一抚还是太过习惯。
她盯着仅剩单只的鞋,这是几天前他新买的,没穿几天又面临报废,虽然如此,她仍舍不得将它丢弃。他一直以为她喜欢夹脚拖,所以每次争吵过后,便会买双新的夹脚拖当作道歉。
她无意识的用单脚来回拨一弄剩余的鞋,最近换鞋的机率越来越频繁,每隔几天就换新的鞋。而她总是要不断的重新适应新鞋带来的不适与迁就磨合,以致于双足两旁人字鞋带包一覆处,长满破皮水泡及新茧。
这幺多年,她并非夹脚拖不行,只是当年他第一次送她的礼物,就是双纯白夹脚拖。听说夹脚拖又称人字拖,她一直认为,两人脚步并行就像成双的人字拖,必须一致才叫完整。那代表人与人的连结,如同她与他一般。
即使朋友劝说,人字拖对足部伤害过大,她仍然执着。几年过去,家里鞋柜堆满单只的夹脚拖,什幺款式都有,就是无法成双。
她没有掉下眼泪,或许习惯,只是面无表情的坐着。年轻时,受不了父亲过于严厉的管教而逃家,逃家时她连鞋都来不及穿便转身离开。当时暗自在心中发誓,要穿着好鞋,走平顺的人生路回家,大声的告诉父亲,他的想法始终是错误。
如今,她连双完整的鞋都没有,依旧只能盲目的逃。
上个月,父亲走了,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到太平间时,女儿对盖着白布的父亲一尸一体问:「阿公为什幺不穿鞋?」
面对孩子的童言童语,她强装淡漠的回应:「因为阿公走得太匆忙,所以来不及穿鞋。」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女儿伸手抚一着她脸上的瘀痕。她常跟女儿戏称,这是他在她身上留下的涂鸦,没过多久就会消失,所以一段时间就会重新上色。她清楚明白,那不过是不想女儿在长大后怨恨自己父亲的借口而已。
「马麻,痛不痛?」小一脸上挂满担忧,两只小脚黑乎乎的左磨右磨,像是在闪躲蚊子。
她松开孩子的手,眼神却没离开。或许是太无聊了,孩子跑到垃圾筒旁蹲下盯着瞧了许久。
「马麻,这个长大会变成蝴蝶吗?」她指着垃圾筒别人吃剩的便当盒里蠕一动的蛆。
「只有一毛一毛一虫才会变蝴蝶。」她耐着性子回答。女儿抬起头望着她,天真的思考着说:「那这是什幺,它不是一毛一毛一虫唷?」
「那是蛆,要寄生在有营养的东西上才能活下去。」是呀,就像她,寄生在男人的身旁,没有男人的经济支持,她便无法生活。
口中暗自喃喃说着:「蛆与一毛一虫最大的差别,就是怎幺养也长不成蝴蝶的。」明知道女儿不懂,这是说给自己听的,像是嘲讽。所幸女儿没再提问,安静的又回到自己身旁坐着。
望着女儿的小一脸,赤一裸的双脚,她双手握着空无一物的裤子口袋。她心想或许对父亲而言,她只是蛆,不是一毛一毛一虫,吸收了他的养分,却没长成蝴蝶。而现在为了女儿,就算成为恶心的蛆,成为养分,她也要让女儿成为蝴蝶,不要再过与她相同的人生。
她脱一下仅剩的夹脚拖,丢进长满蛆的垃圾筒里,而不是像往常带回家遗留在鞋柜里。
她奋力抱起女儿,轻声的说着:「我们回家。」身体承受女儿的重量,她紧一抓着自己拥有的宝贝,往回家的路前进。
此时太阳早已升起,赤脚走在柏油路上虽然刺痒疼痛,却比起单脚穿鞋时平稳许多。
回到家门口,门把上挂着用透明塑料袋包裹一着的全新夹脚拖。她知道他酒醒了,鞋可以重买,但路呢?她盯着脏污的双足,鞋不成双,脚步不一致,一切便没有意义。她打开门,将那双新的夹脚拖留在原处,抱着女儿赤脚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