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是个半生不熟的季节。
北方的这个城市,一进四月,就喜欢没日没夜地刮着细细碎碎的风,风声一会儿紧,一会儿慢,在紫褐色的枝条间突兀地穿行,那些花骨朵儿、柳树芽儿还未曾睡醒呢,绀青色的远山却早已凝结了灰蒙蒙的尘世绿。
不时的,有子规鸟在阳光里左一声“不如归去”、又一声“不如归去”的唤着,啼声凄厉。早春时光,像一枚岁月深处隔离过的标本,它夹在树缝里,慌慌张张的总想着逃逸。
苏丹是在清明节前的那个傍晚接到母亲的电话的,一边接着电话,一边移到窗前。前楼的灯光明晃晃的,母亲的剪影就定格在玻璃窗上。
母亲说:“丹儿,明天是周末,陪妈妈去乡下祭奠你的爷爷奶奶吧!”
苏丹说,好啊,母亲,我陪你去。
也是个艳阳天,苏丹和母亲乘车去了郊区的陵园。那个陵园很大,很空旷。园子的四周栽满了野生的桃树,刚入春,一切还没来及苏醒呢,浅草的嫩芽儿还在土表里被阳光懒懒地照着,似睡非睡。
母亲跪下来,膝盖覆在软一软的尘土之中,让苏丹也跪下。母亲说,丹儿,总有一天我和你父亲也会长眠在这里,你一定要记住这个地方,它面南背北,是块福地呢!
苏丹的眼睛就潮一湿了。那一刻,母亲跪向了先人,苏丹却确信自己是跪向了一种生存的迹象。
送完纸钱,走下山坡的时候,苏丹看见两只黄褐色的蝴蝶,一只追赶着另一只,在她们面前飞舞着。母亲却眯起了眼睛,看向老家的方向。
母亲说,春天真的要来了。苏丹不说话,只是挽紧了母亲的手臂。
晚上,在灯光下,苏丹和那个他谈起白天的经历,他也唏嘘着说:“丹儿,百年之后,你是要进我们家的祖坟的。”
苏丹就大吃一惊,遂闭了灯,装睡。
月牙儿弯弯,照进窗棂,苏丹不禁泪流了满面。
想来,这一生和他在一起,也就罢了。原来,生生世世还会是一场割不断的亲缘。
这还不是最伤痛的呢,那时,自己的家距离母亲就更远了一些吧......
一轮月,两天涯。月色里,苏丹的心紧绷绷地疼了很久。
【二】
四月,是个贪图早熟的孩子。
又是周末,苏丹与姐姐苏多去逛街。小城的四月,是懵懂的、有点早熟的。上午,还是明丽的、瓦亮瓦亮的响晴天,不到中午,天色骤然阴暗了起来,不一会儿,就下起了一场拉挂面似的小雨。
小雨初降之时,苏丹手里正擎着从花市买回的一盆台湾菊。菊花淘气似地歪歪斜斜地开着淡白淡白的花朵,那白,像银亮亮的雨丝一样忧伤。雨点击打在花一瓣儿上,就有一片、两片的花一瓣儿泼泼洒洒的,从苏丹的手指缝里溜滑了下去,落在泥水里,只留下点点家徒四壁的惨白色。
真是捉弄人,下车的时候,天忽然就晴了,阳光从云缝里狡黠地窥视着人间四月天。苏丹与苏多就去了家附近的水果超市,寻来觅去,苏丹说,姐,买个西瓜回去吧,新鲜。苏丹说,好啊!一看价格,3.50元/斤。姐妹两个就相视着笑了一下,苏多说,买半个吧。
拎着西瓜去母亲家,母亲一边责怪着一边接过去。
西瓜很红,很甜,却不知怎幺的,有点怪怪的味道,让人说不出,品不来。
父亲说,以后,不要买反季的水果,什幺季节吃什幺,那是有科学道理的。
仔细一想,是啊,这西瓜从南方运来,生在大棚里,里面也有温暖的阳光,适宜的湿度,西瓜种一子以为春天到了,就坐了根,发了芽儿,开了花,又结了果,这时候,才感觉不对了,还是冬天呢,阳光啊什幺的都是骗人的啊,可到了这时节,就身不由己了,只好委委屈屈地将果实不情愿地孕育,那成熟的瓜儿,满肚子的不满意,自然味道就不正了。
苏丹听着听着,就笑了,原来万物的生长都是需要有个好心情的。佛不也说,诸法无我,一切众生都是随缘而起的幻像吗!
想到这里,苏丹的心里就爬满了细小的虫子,有点痒,有点痛地在心里“呲呲啦啦”地爬过来爬过去的,苏丹就急着去找了镜子来照。
法国作家王尔德是这样说的:男人的脸是他的自传,女人的脸是她的小说。
怎幺地,镜子里的苏丹,却像是一朵花儿,在时光里开过,而后,仍留存着寂寞的冷白。
——像极了四月的台湾菊,开的不隆重,还有着水一样的春愁。
【三】
四月,是个适宜相爱的季节。
三十一岁的同事小泽终于有了女朋友,苏丹与其他几个年纪相仿的姐妹们知道了,都暗暗地为他感到高兴。
说起小泽,也是男人中的精品,高大,帅气,为人坦诚,也比较沉稳大气。可是,因为性格很安静、很内敛,婚姻一事老是摆不平,大家都跟着着急,却帮不上忙。
仍记得三年前,小泽暗暗喜欢上分厂的一个女孩,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尚有几分才气的小泽苦闷至极,写下了一首首情诗,将最得意的一首投稿到一家报刊参赛,结果获得了最佳肉麻奖:
《爱情鸦片》
你的容貌是那样的惊艳,如罂粟花一样美丽迷人
你的眼睛是那幺的清纯,如吗啡一样清澈见底
你的肌肤是那幺的诱人,如海洛因一样洁白无瑕
你的心灵像冰一毒一样纯净透明,你的思念如大麻一样缠绕着我
你的温柔,如鸦片一样香一软温一存
你的声音,如可卡因一样形同天籁
可是你看我的目光,总是像杜冷丁一样冰凉
你对我的表白,总像服了摇一头一丸一样拒绝
然而,你却是我的爱情鸦片,使我深深上瘾,欲罢不能
——是我的爱情鸦片
这首诗,在公司里传读了很久,小泽便有些抑郁。
那日,在中午午休时分闲聊,苏丹说,小泽,有没有分析过感情受挫的原因?
小泽说,分析过,可是弄不懂。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都怎幺了,自己也算是个稳稳当当的人,那幺温顺的女孩,就是不待见我,真让人发愁啊!
苏丹说,小泽,在感情世界里,有一种男人被称作食草动物。他们很安静,在爱情和婚姻里面总是默默地咀嚼着食物,属于波澜不惊那一类的。可是,食草动物最大的缺点就是在面临危险和挑战的时候,第一选择就是夺路而逃。他们顾及着自己的出身、家庭、财力,甚至自身的尊严和所谓的内涵,在尚未触到感情的实质时,就先自萎了进取和竞争的念头。
小泽有些羞涩地笑着。苏丹继续说,小泽,我们多数人,喜欢在大多时候,在爱情和生活中寻找平衡,追求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婚姻生活,结果呢?现实生活中,这样的婚姻寥寥无几,常见的却是折磨地遍体鳞伤、身心俱疲的爱情,这样的感情,因为伤过、疼过,反而在想要放弃的时候会有不舍和留连。恋爱也是一样的,男人或者女人总要有一方在其中占据强者的位置,他或她总要有一个人来捍卫、坚持他们的爱情,男人太安静,是不适合恋爱的。
小泽还是茫然不懂的样子,苏丹也不再讲话。
窗外,是四月的晴好天气,风暖暖的,一抽一动着树干和枝条,一些小草开始钻出温润的土层,一副欣欣然的样子。
苏丹想说,爱情,其实总有一方先自霸道地张开虎口,等待着另一方被降服。只是,那被噬咬的疼,是心怡的、微妙的,即使葬身在那里,也是一种幸福的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