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近些日子,我和潘小亦就像两只红了眼的斗鸡,稍一有正面的接触,就互相掐起来。一闹别扭,就形同陌路,互不往来。下班回到家里,她忙着上网聊天,我则拿了书和香烟,站在阳台上长久的远望。
我们所在的小区地处城乡过渡处,清静幽然。隔了马路,是一条不宽不窄的河。在河水绕开去的三角地上,是一个用树枝围起来的园子,里面种植了大片的蔬菜。此逢三月时节,正是蔬菜起身生叶的时候,远远地望去,一片葱茏的绿色。
潘小亦是有钱人家的女子,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富而不贵。不过心地甚是良善,看见流浪的猫狗,总会要我停下来,从包里拿出零食喂它们吃,而后泪汪汪的回到车子上;遇见乞讨的,就忘了那些所谓的防骗高招,会在纸盒里放进去十元五元钱,然后依依不舍的走开。但是对我,总是喝来唤去,凶巴巴的。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就和我闹。时间一长,我就厌烦了这种生活,她要闹,我陪她闹,闹个三五天不说话成了家常便饭。
她不闹时,我会主动做饭,毕竟家里有了烟火气息,才会让人留恋。
因为做饭,我便经常去马路对面的菜园子里买菜。菜园子里有三间简陋的棚屋,一间厨房,两间住人。男人六十来岁,面庞黝一黑,骨节粗一大,腿上的裤子针脚粗糙,言谈却是文绉绉的;女人白皙年轻,不过神智不大清白。清醒时,见了我会默默一笑,转身走开了去,不清醒时,会坐在门槛上,嘴里不歇的咕哝,对于我的来去,视而不见。
潘小亦在网上聊天聊烦了,又开始研究食疗。忽一天,她对我说要吃茨菰烧肉,称其“达肾气、健脾胃、止泻痢、化痰、润皮一毛一”,是绿色保健食品中的上等珍品。
我是北方人,没见过茨菰的。我便去菜园子里询问,男人笑起来,指着屋子门口一大片绿色的植物说,那就是茨菰。不过茨菰要在中秋节前后开花,腊月才可以吃的,现在五月一天气,哪有茨菰呀!
他问我,就是有,你会做吗?我摇摇头。
他忽然拍了一下脑袋,孩子一样笑了:哎呀,瞧我这记性。带你媳妇来吧,我这里还有一些去年冬天贮藏的茨菰,我做给你们吃。
我和潘小亦怀着期待的心情在屋门口的石凳上坐了。五月一天,太阳已经晒得热一辣辣的,园子里各色蔬菜却因了临河近水的缘故,精神十足,碧绿耀眼,看得人满心欢喜。潘小亦心情大好,长长地呼气,深深地吸气。看着我不屑的眼神,她眉尖一挑,怎幺,不可以?
知道茨菰,是在大学时读到汪曾祺老先生的《咸菜茨菰汤》,好象八十年代的某个杂志上刊登的,文章里说茨菰是苦的。菜上了桌,夹一口放在嘴里,滑滑软一软的,带着微涩的清香。潘小亦大喊,嗯,不错不错!
女人今天清醒着,和我们一起做坐了,言行举止都有着以往不同的味道,她不停的给潘小亦夹菜。潘小亦头发上落了枚随风而来的花一瓣,女人示意她不要动,尔后轻轻地用手捏了,弹在地上,我发现她的手指异常的美丽皙长。男人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忽然说了句:喜欢茨菰的女人都是美丽的。
女人嗔怪的瞪了男人一眼,男人赤了脸,急急地说,我去端饭。潘小亦看了我一眼,悄悄地吐了吐舌头。
一生二熟,渐渐地来往多了,了解的也就多了。
男人年轻时上过学的,喜欢画画。一次画像时,把伟人下巴上的痣点错了位置,从此不再翻身,一直鳏居。女人原来的男人作了负心汉,进城后如同黄鹤,不再复返,女人神智便有些不清了。后来有人撮合,便一起过了。女人爱吃茨菰,男人便在园子里植了大片的茨菰,收获后贮存起来,女人可以一直吃到来年腊月。
在这简陋的棚屋里,挂了两幅画。是男人临摹了齐白石的《茨菰虾群》和李苦禅的《茨菰鱼鹰图》画的,画得不是很好,确是用了心的。再看园子里的茨菰,枝长叶茂,郁郁葱葱,似有花一苞孕萌,倒和画里的相映成趣。
男人蹲在茨菰地里,剪去枯黄的底叶。那份专注,仿佛在侍弄自己的孩子。有风吹来,茨菰们齐齐的摇曳摆一动,绿叶上有着熠熠闪亮的阳光。风过时,我听到了男人剧烈的咳嗽声和喘一息声。
我就思忖,这幺会种菜的人,怎幺就没有个孩子?
我和潘小亦又吵了。
中秋节假期,我想回老家看望父母,她却不肯,要和朋友去四川游峨眉山,吃重庆火锅。我恼了,去吧,去峨眉山出家去吧,你!
她没去成,心里恶浊,便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再理我。
我一靠在阳台上,点了支烟,狠狠地一抽一起来。眼光伸出窗外时,我惊喜的发现,菜园子里的茨菰花开了。远远看去,就像一一团一粉色的云一团一落在哪里,随风起伏,欲走还停。
这段时间,俗事缠身,很少去菜园子了。正念叨着,有人咚咚的敲门,我打开门一看,是园子里的女人,头发散乱,形容憔悴。一见我,就放声大哭起来。潘小亦惊得风一般从卧室里冲出来,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幺,急急的询问,女人说:男人去了。
男人没有亲戚儿女,我和潘小亦请了假,帮助女人料理一切后事。让我感到不解的是,女人这段时间非常清醒,不再犯病,不再哭泣。燃纸焚香,一丝不苟。男人在灵桌上的镜框里微笑着,女人看着他也微笑,灵堂里竟然有着难以置信的安静。
出殡时,女人要我把墙上的两幅画取下来,细心地用白绸布包了,放进男人的棺里。女人握了男人的手,细心的替他剔除指甲缝隙里的泥土,随之幽幽的吟哼起来:
茨菰叶烂别西湾,
莲子花开犹未还;
妾梦不离江水上,
人传郎在凤凰山。
女人反复吟唱,忘情之际,声嘶力竭,泪如雨下。潘小亦为女人擦泪时,女人猛的搂住了她说:闺女,就让我哭一场吧!
这段忧伤的曲子里,似乎只有他和她。听着这哼唱出的心曲,我放佛看见一段无奈逝去的沧桑岁月。人世间的男欢女爱,在这样的歌声里,皆不过是清清一念。
第二天,我早早回家,做了潘小亦最喜欢吃的菜,等她回来。
听到熟悉的噔噔声,潘小亦已经在用脚踢门了。拉开门,我诧异的看到她双手拎满了东西,她说:枕头,下午回家,咱们看父母去!
我拥住潘小亦,站在阳光充盈的阳台上。菜园子里,女人正在茨菰花间,和男人生前一样忙碌着。那些花儿,像灵动的眼睛,像挥舞的手掌,孩子般围绕在女人身前身后。
它们仿佛从天地间款款走来,在岁月的茎上盛开着自己小小的悲欢,不惊艳,不扰人,用悄无声息的爱和慈悲,安一抚一着尘世间那些薄凉、寂苦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