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木匠的生涯,多半是在游走中度过的。老木匠们背着自己的工具箱子,穿过村庄中的幽深窄巷,有些时候是到亲戚和熟人的家里,有些时候是因了亲戚和熟人的关系,做家具,打嫁妆,挣的是一些手艺钱,也是一些辛苦钱。老木匠们奔走的遗风,似乎还在影响着我们所处的那个“新时代”。只不过我们是骑着一些各种杂牌子的洋车子(自行车),后面驮着工具和一些还不会骑车子的人。即使你会骑车子,也没有那幺多的洋车子可骑,多半是“拼车”一族,到了地方就行。
我们去的是山里的杨庄。在半山腰上的杨庄,洋车子骑到山底下就蹬不动了,前边一个人扶着车把,后边那个坐在车子上的人,便只有下车做了“推夫”。山里的亲戚,有女出嫁,去年冬天做过一阵子的木匠活,不想我们这些来自“南乡”的木匠,留下了一些好名声。夏天的时候,又传话来说去给另几家打家具。山里的杂木多,且无大树,干起活来就特别的吃力。好在山里人实在,同样几件家具,你在他家里多干上几天也没有关系。
对了,我们那个时候,也是一些吃百家饭的人。活儿干到哪儿,就吃住在人家的家里。我们在杨庄的时候,给一家朱姓人家做女儿的嫁妆,就是住在他家前院已经荒废了好多年的一座小院子里的。朱家有六个女儿,却是一个无儿户,大女儿招了一个倒插门的女婿,二女儿出嫁到了邻村,我们给做嫁妆的,是家里的三女儿。家里当家的是朱家的大婶子,她支应着一家子人围着我们这一伙人转,主要是打个下手,也有业余监工的意思。老头和家里的大女婿主要是在地里干活,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才能见到,家里面就剩下了大小不一的几个女儿。
大婶子是一个节俭的人,炒菜的时候舍不得放油,炒出来的菜干干巴巴的,吃得我们这些木匠好没有滋味。有一回,我到他们家的磨刀石上去磨刨刃子,刚好看见大婶子正在用铲子往盘子里装菜,最后的时候,大婶子的一个动作让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大婶子伸长了舌头,把铁铲子里外一舔一了个遍,然后又把铲子在那盘子菜上习惯性地拍了拍。
我回去的时候,就把我看到的这一幕说给大家听了,结果那顿饭几乎谁都没有动筷子。没有办法,你摊上了这样不讲究的人家,还是得忍着。还有不能忍的是,当时已经是夏天了,继连哥说,大婶子家里全都是女的,进进出出的都不方便,后来我们就把干活的场子移到了大婶子院子外边的几棵柿树底下。
柿子树紧挨着的就是杨庄的一道悬崖,悬崖不深,全是跌跌撞撞的石头和齐腰深的茅草。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婶子家的两个小闺女,就提着篮子提着一只水罐子来树底下的山崖送饭。有一盘子干鱼,顿顿饭都上,后来我们就不怎幺动筷子了。可是我们发现,这盘子干鱼你一个不吃,下一顿还是给端上了。后来我们一起干活的老木匠二安叔出了个主意,他用筷子夹起一条鱼,瞅瞅没人,筷子一甩,那干鱼便像生出了翅膀一样,飞到山崖里去了。我们看了过瘾便也纷纷效仿,不一会儿,那一盘子干鱼,便全都长了飞翔的翅膀,飞走了。
平日里,我们晚上干完了活,就在树底下铺上几条栅子,在山崖头上几个人就这样挤挤挨挨地睡下了。可是赶上一天晚上下雨,树底下睡不成了。朱家的女婿领我们去了一座无人的小院,说这是他们家的老房子,屋子里堆着好几年的干草,不用铺栅子,直接躺在柴禾上就可以睡了。我们听得有点悬乎,但仗着人多,也没有太在意。
夜晚的时候,院子里风雨交加,不时有一道闪电携带着一串巨雷在夜空里炸响,关不严的房门呼一呼嗵嗵地直叫唤。躺在草堆里的我们几个木匠,已经没有了多少睡意。恰在这时,疑神疑鬼的二蛋,在黑暗中提醒大家,说,别吭声,门外有人敲我们的门呢!他这一提醒不要紧,本来就紧张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可是我们竖着耳朵听的时候,也真就听到了屋门上的铁门有晃动的声音。我们不相信这是院子里风雨的声音,因为在我们大声呵斥的时候,那声音就没有了,一旦静下来,那声音便又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蜷缩进床单子里面去了,就连上了年纪的二安叔,也说这院子是座凶宅,肯定有冤死鬼什幺的。他说完这话之后,就再也不吭声了,整个屋子里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不知道什幺时候,我在迷迷糊糊中挨到了天亮。大家一揉一揉一惺忪的睡眼,好像做了一个晚上的噩梦。
我要说的还有我的木匠生涯中,夜宿田屯的另一个故事。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徒弟跟着继连哥拉着家具去田屯集上赶会。头一天晚上去了,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地方存放家具,便循着田屯集上的灯光,往一些灯光稀少的地方走。
我们来到的是一处卖石灰的窑厂。可是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我们判断,这里地面稍微宽敞些,加上灯光昏暗,就以为是一个菜市场什幺的。我们在路边的一堵围墙下面放妥了地排车,从车上取下两床草栅子,靠着墙根铺了,各自枕着自己的一双鞋子睡下了。
氓是继连哥新收的一个徒弟,他有点兴奋,好像还没有新鲜够,磨蹭到最后,睡到了最后的那一截栅子上。半夜的时候吧,我在睡梦中听到一声惨叫,惊恐而嘶哑。随后就看到一个黑影打着明亮的手电,肆无忌惮地叫骂开来。
原来,这是窑厂一个巡夜的看守,他像往常一样出来巡夜的时候,顺着墙根默不作声地走,哪曾想他的一只臭胶鞋,一脚踏在了氓熟睡的脸上。被一脚踏醒的氓一声惨叫,也一定把这个夜晚守夜的人吓得够呛。他拿手电筒一照,好家伙,原来这里还躺着一溜呢,便将这一腔无名火发在了这一溜横躺在睡梦中的外地人身上了。
守夜人的破口大骂,一时还没有让我们全都醒过神来。他只是在那里骂,却不敢靠近我们,等我们纷纷从草栅子上起身后,他才说这里是不允许睡觉的之类的话,要我们赶快离开。没有办法,你睡在了人家的地盘上嘛。我们赶紧卷了栅子,拥着一辆地排车,在守夜人的责骂声里,缓缓地往外走。慌乱之中,我们几个人竟然纷纷踏进了一堆堆放在路边的石灰里。感觉像一堆萱土,一脚踏进去,尘土四溅,感觉不对,正往外拐时,又听见身后的守夜人一大骂,说你们眼睛瞎了吗?往石灰堆里走!慌乱之中,我的一只鞋子掉在了石灰堆里,连忙下手去那堆石灰里捞,又被守夜人骂了一顿,我怕得要命,便提着鞋子慌慌地赶路去。
来到大街上的光亮处,大家面面相觑,不禁失声大笑起来。只见个个都是大小不一的花脸,裤子上半截子都是石灰。再看看我自己的手上,还提着灌了半鞋壳郎子石灰,怪不得守夜人骂得那样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