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模样小小,而心脏巨大的……
一
火中取栗是回忆童年的夏天时莫名想到的词。
火!那时的夏天确实是一一团一火,县城里的水泥地面冒着火,乡下的泥巴地也像窑里的砖那样烫脚。现在的夏天也是火,甚至是温度更高的火,但是大多数时间我们龟缩在空调和冷饮里,现在的夏天,在皮肤和喉咙的记忆里,是冷气、冰矿泉水和甜筒。
火温最高的正午,正是大人的管制出现漏洞的时候,他们仰在竹床或摇椅上进入白日梦,通过减缓心脏的跳动来对抗炎热。我们抵挡炎热的方式是从屋里逃出来,向水而奔。
外婆的村庄外有许多水塘,还有一条人工水渠,用于分洪和农业灌溉。在我们眼里,它们只是泳池,或者更本质一点,像冰箱。再热的天气,水的底部也是清凉的。在火季,我们最想做的事,就是把身体藏到水这个字的深处。
奔跑,从屋檐到村后的大枫树下。奔跑,从枫树的树荫到一片没有遮拦的荒地,阳光垂直地向下扫射,不是机一枪一,是火焰喷一射器。院子里晒着的柴蔸、荒地上衰草和红壤地面的轮廓线边缘都镶着刺眼的白烟,似乎随时有可能达到燃点腾起红焰。继续奔跑,从荒地到达水渠边,飞快地褪一下短裤,然后让奔跑的身影在空中腾越出难看的弧线,最后,没入自上而下渐次降温的液体。一块烧红的铁突然坠入凉水的快一感,我的身体在那一刻体验到了。
水渠里的水,在涨水时其实是比较浑浊的,像用红颜料搅拌过,同伴手臂的汗一毛一上粘着红色的绒尘,像一毛一猴。我仍然觉得水是清澈的,不断潜在水里睁开眼睛观看同伴做狗刨动作的腿,甚至,试图在水下打量晴热的蓝天。
后来看动物世界有关河马的片段,就会想起水渠里的旧事。我在水渠里学会了游泳,但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像河马一样拥挤混乱地泡在水里,聊天或者模仿一尸一体做无动力漂浮,只把鼻子和嘴露出一水面,直到把手指肚泡得惨白起皱,把身体里的水分蒸发到头开始发晕的程度。
这时,不仅是大人即将醒来的危险令我们紧张。干渴开始驱赶我们。天上的火被呼吸到喉咙里,似乎再不浇水就要冒烟了。我们湿着身一子,飞速地穿上短裤往回奔跑。但这次没有停歇,从水渠一口气跑过荒地,跑过枫树,然后直接跑进村子最后端的火林家里。
他身材高大的爷爷还在酣睡,呼噜像两头小猪在鼻孔边拉锯。我们悄悄绕进厨房。厨房昏暗阴湿,水缸有半截埋在土里,旁边居然还长着一茎竹笋。缸里储存的井水往上冒着森然凉气。缸盖上的竹筒褐黑硕一大,我抓起它的长柄舀满井水,然后,两手捧着往喉咙里倒,然后,我的喉咙体味到比身体跃入水面还严重的快一感。那种异常冰凉异常清洌异常甘美的感觉,后来喝过的任何冰镇饮料都比不上。
一大筒井水顺着无数秘密通道流遍全身,我舒服得浑身直激灵,站在幽暗的光线中像只刚出一水的鸬鹚那样,一喘一喘地回味着刚才的疲惫与凉爽。
二
我想离开家人到外面去过一一夜,去别人家,或者野外。
到11岁时,这个念头一度强烈到了成为一种理想的地步。我的父母,包括外婆,在小辈面前都有成为母鸡的欲|望,只有把你严实地覆盖在羽翼之下,她们才能塌实地睡自己的觉。我的睡眠因此遭到了两层蚊帐的覆盖,一层是那种老式不透明的防蚊蚊帐,冬天了仍挂在雕花床上;一种是由长辈的目光交织成的蚊帐。我觉得呼吸不畅。
那次机会是怎幺得来的?是说服了我妈还是先斩后奏我已经忘了,总之我踏上了离家睡觉的路。时间大概是小学三年级,季节可能是秋天的一个周末,地点是柘港小学。放学后,我没有和平常那样回我妈任教的中学吃饭睡觉,而是和“卓北瓜”以及另一个忘了是谁的同学一起到卓家村去看戏。
“卓北瓜”的学名和样子已经记不起来,根据他这个和北瓜(我们那把南瓜叫成北瓜)有关的绰号,我推测他那时是常理光头或头发很少的。他的家在离柘港两三里远的卓家村,每天走读上学。
一条灰白的机耕道扭一动着身一子在枞树林和芝麻地中间往前爬行,我们走在路上,书包愉快地拍打着屁一股,当愉快转换成兴奋时,书包就会弹跳起来拍打到后背,似乎有看不见的人在身后用手捣鬼。路上的其他情形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卓北瓜”讲的一件事。春天的一个傍晚,他从放学回来,在路上不小心被一个东西绊得差点跌了跤,回头看时,竟是一条比扁担还粗还长的蛇,蛇横在路上晒太阳,被踢醒后纵身滑一入路边的麦田,身躯在麦田犁出一道绿色的麦浪。他一回到家里就发起了高烧。
“卓北瓜”的母亲用面条招待我们,那时面条是农村人待客时才吃的东西。但我对面没有什幺感觉,对看戏也没多大感觉,和所有小孩一样,我只是喜欢看戏时的混乱以及大人在这种时刻灿烂而宽容的笑脸,然后在这样的混乱里穿梭、打闹、藏匿。当戏台上嘶嘶叫唤的汽灯罩外堆满了昆虫的一尸一体时,台上的戏和我的自一由时光也都渐渐没力气了。睡意像一件巨型的黑袍从天空的深处坠一落,软一软地盖在村庄漆黑的屋脊上。
“卓北瓜”家的房子,是当时南方农村很典型的三树屋——人字形屋顶,最高处是横梁,东西两厢各由三根柱子支撑。一厢堆放粮食、农具、化肥和杂物,另一厢用木板隔成两间房,后面住老人,前面一间住屋主夫妇。“卓北瓜”平常可能是跟爷爷奶奶住,我和另一个同学的到来给他母亲出了难题,他们家没有多余的床和被子。她母亲急得脸发红,结果又给我们煮了碗红糖水煮鸡蛋当夜宵。上一页12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