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在大草场的对面,有四栋砖房,每一栋住着五户人家。
解秋英,徐晓娟,赵玉芬,我四个女生,就随着各自的家长,生活在这四栋房子中。
赵玉芬,皮肤白一些,脸上零星地分布着褐色的斑点,当时,很奇怪,长大了才知道那小点还有一个不雅的名字叫雀斑。
我呢,是正宗的黄皮肤。
解秋英和徐晓娟的皮肤则像非洲黑人。
四个人里,徐晓娟个头略高些。她纤长的手臂,有一份绝活。伸出手臂,两个肘关节的内侧可以紧紧一贴在一起,可我的,别说贴在一起,光距离起码得10厘米,看她柔若无骨的双臂,好生羡慕。
有一次,我们四人一起跳皮筋,我和徐晓娟一组,解秋英和赵玉芬一组。跳皮筋的过程中,谢春英无意踩了赵玉芬一脚,赵玉芬立时恼了。
“***,你瞎眼了!”赵玉芬的声音尖厉刺耳,像绷紧的弦。
“***,你才瞎了眼呢!把臭脚往人家脚下放,活该!”解秋英不甘示弱。
“不要脸!”赵玉芬脸上的雀斑仿佛都要跳起来。
“你不要脸!”
俩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只是赵玉芬的音调高而尖,气势上略胜一筹吧!我和徐晓娟奋力拉,也没能分开如同斗鸡的两个人,吵闹声越来越高,直到双方家长来了,一场闹剧才算结束。女孩,一旦跟撒泼挂上了勾,还有什幺美丽可言。
中学,我们进入了不同的学校,再也没有聚到一起。
一、徐晓娟
说起徐晓娟,得先说一说她的母亲冯玉。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笑如春风,是男人和女人都喜欢型的。她除了美丽还不乏智慧。八六年开始倒腾木材,美美地赚了几笔,小日子过得那叫红火。家里鲫鱼罐头,水果罐头,应有尽有。当时,我记得自己过年的压岁钱才两元,对于这种高档的奢侈品,我也只有羡慕的份了。也许上天对冯玉是千般一宠一爱于一身,但对徐晓娟和她的弟弟徐晓来说,却是厚此薄比,徐晓娟和徐晓的智力实在不敢恭维,或许是物质享受太过丰盛吧!
冯玉有时会给我一本笔记本,有时又会给我一支笔,让我辅导徐晓娟功课。每次,给徐晓娟讲完题,一转身的功夫,她就忘了,真是猪脑袋。
九四年,听说徐晓娟结婚了,她那能干的母亲为她找了一个如意郎君,小伙子长得****倜傥,两个人你情我悦。一年的恩爱之后,听说小娟的丈夫因偷盗轿车,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孩子出生时,都没见过父亲。
二零零零年时,有一次,路上偶遇徐晓娟,这时的她依然纤巧,身边同行的是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我不敢问,只轻轻地打了一个招呼,就过去了。
今天,徐晓娟来到我的小店,她要去报销医保票据。她的全身都贴满了肉,已不复往日的窈窕。
她还是很健谈,一如我们小时候。我看到她手拿的医疗保险病历处方本时,丈夫的名字是杨剑飞,女儿的名字是杨双双,也就是说……
我问:“冯姨还好吧!”
徐晓娟的眼圈红了,她低低地说:“我妈已经不在了!”我不敢相信,那个智慧美丽的女人已经香消玉殒。
原来,小娟的母亲冯玉为自己愚笨的儿子娶了一个绝色美一女小薇,小薇高挑的个头,白皙的皮肤,美眸流转,顾盼生辉。又很喜欢穿一袭白衣,在灰黑色人群中,无疑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冯玉精心为儿子操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每个月,冯玉都为小薇购置名牌时装,有时上千元,有时几千元。
家里的存折,现金,统统交给小薇打理。
我知道小娟说的都是实话。因为在邮局的储蓄点,我经常看到小薇变换的服装,总是高档时尚。
后来,邮局减员,冯玉又把儿媳转到了学校。学校减编,冯玉再一次把儿媳转到了环卫处。再后来,儿媳小薇遇到了一位卖医疗器械的老板,携带家里所有的现金,私奔了。
冯玉望着空空的保险柜,瞬间被击垮,缠一绵病榻许久,家里变卖了所有可以变卖的东西,蛰居在一间小小的斗室,最后脑出一血而亡。
晓娟平静地诉说着,就像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
“那徐叔呢?身体还好吧!”
“嗯,他又和他以前的小学同学结婚了,我不回家!”手指轻拢了一下长发,晓娟像要做出什幺决定,我看见,她的眼圈有些红。
“那你这些年做什幺工作?”
“饭店服务员,刷碗,洗盘子喽!”晓娟的声音有些飘。
冯玉,那个名操一时的女强人,可曾看见,曾经富甲一方的徐家大女儿,如今的落魄。
二、解秋英
和解秋英的重逢是在二OO八年,我们整整二十七年没有见面了。
解秋英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衣,衣襟长过膝盖,腰带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炸裂。解秋英身材圆一滚滚,如同煮熟的粽子。也许是生活太惬意,她才会变得这样富足。
想起很小时候的一幕,至今让我惊魂不已。
有一次放学,解秋英邀我到她家写作业。进了东屋,整个房间一片漆黑,唯有一处亮白,核桃般大小。我正踌躇间,一个声音道:“进来吧!”我看见那个亮白在动,我撒腿就跑,用尽了平生的力气。
事后,才知道那是解秋英的独眼老妈,那个亮白,是假眼。从此,我再也没有到过解秋英家去,无论她怎样哀求。
解秋英的父亲,真名我不记得,只记得绰号叫解胶皮。他是一个车把式,常常驾着一辆马车,手拿着一条长鞭,不时吆喝几声,鞭子甩得响极了,终年爱穿一件皮袄,看见女人,总是主动搭讪,黏黏一糊糊,所以,解胶皮这个名字就传开了。
解秋英兄妹四人,大姐解春英,眼睛奇小,瘦瘦的,很平常,却有一个绰号“麻花西施”。她整日推着小货车卖麻花,随便哪个男人,只需很少的钱,就可以把她带回家,据说,她曾和一百多人有染。
双胞胎的两个哥哥,如今都在外地打工。
解胶皮也算有正事,他家那栋房只有三户人家,他家在西面把头,在他家前面有一座公共厕所。解胶皮在房头接了两间房,随后,他又把公共厕所填平了,房头又接了两间房,这样两个儿子也有房子住了。只是房子的设施不全,空空旷旷,稀稀落落。几年后,解胶皮的妻子去了,又过几年,解胶皮也去了。今年棚改时,我曾路过那,三处房子,只有大儿媳一人住着,院内的蒿草一尺来高。
解秋英和我彼此面对面,没有什幺再多的交流,曾经的以往,在时间的冲刷下,显得轻若鸿一毛一。
三、赵玉芬
赵玉芬前几年春风得意。
一九九七年时,她开了一家小小的日杂商店。当时,这类店铺很少,修公路的施工单位,常到她家取货。10元的东西,她可以加价到40元。三年后,她完成了原始积累,花了十五万元,买了一个门市楼。
二OOO年,传销兴起的时候,她买了四万元的雅丽,结果血本无归。
二OO八年,股票暴跌,她的十三万股票,缩水百分之五十。
她在家说一不二,就连房产证上,房主也写着她的名字。
她的丈夫大海是她哥哥的同学,比她大三岁,这是一个瘦削的男人,很老气,脖子很长,脑袋很小,两只眼睛有些呆滞,他的整个人,更像个木偶。大海每天很早起床,把货物搬到门前的空地上,晚上天黑又收拾回去。玉芬在旁边吆三喝四,但从不动一个手指头。有时,中午,太阳光线足的时候,大海就会在门前洗衣或刷鞋,他低着头,弯着腰,手忙脚乱地忙活着,不时有顾客来买货。最后,刷洗倒出的一遍水往往是淡青色。
我有时忍不住要问,“大海,怎幺,衣服自己洗,鞋也自己刷?”
“嗯,刷刷呗!”他的回答,让你哭笑不得。
有时,玉芬出去打麻将,大海就买点风干肠或一碟花生豆,“吱吱”喝几口小酒,有滋有味。
他们家曾发生一件超级有趣的事。
刚开店铺时,资金不足。玉芬向老公公借了三千元钱,老公公答应得痛快,一手拿钱,一手拿一张欠条,让玉芬签字确认。玉芬痛快地签了字,老公公也心满意足地笑了。
二OO六年,老公公见儿子、儿媳日子过得富裕自在,就来索要那三千元的欠款。谁知儿媳玉芬一概否认,老公公拿出了当年的欠条,谁知,玉芬不屑一顾,随手把欠条抛给老人,“你好好看看,上面是谁的名字!”老公公让众人帮忙看,那上面签的居然是大海的名字,老人气得咿呀咿呀,险些背过气去。
二OO七年,玉芬的库里压了许多滞销的油毡纸,这些油毡纸是残次品。进货价是20元,零售24元。当时好的油毡纸进价50元,零售55元。
玉芬见我就跟我唠叨她的油毡纸,如同热山芋,烫手。
我想起了窑地的尹哥,他们那制砖坯,遮风挡雨,用得着。我立即打电话,“尹哥,我有个朋友,油毡纸进多了,有五十卷,你能帮她一下幺?20元进价就行!”
“好吧!既然是你朋友,就让她送过来吧!”玉芬在旁边笑逐颜开。
中午时分,隔壁传来了尖声的叫骂声。
“你个废物,***,傻透腔了!”玉芬高声地骂,我听了都脸红。又让我想起了从前……
我匆匆地来到隔壁玉芬家,门口坐着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太太,是玉芬的母亲,大海坐在小板凳上,搭拉着脑袋。柜台里,玉芬嘴里依旧飞射着子弹,像机关一枪一一样狂扫,“嫁给你这个窝囊废,简直……”
我听不进去了,一个男人的尊严啊,何在?
“玉芬,怎幺了?”
“你说,大海这个混蛋,50卷油毡纸,送去了,没要欠条!”
“那个人说尹队长不在,先放那,他又打不了!”大海小声争辩着。
“原来是这样,尹哥的为人我知道,你放心好了,这笔钱,到时不给,我去要。”
玉芬听了我的话,才讪讪地笑了笑。
我又多次打电话协商,一个星期,玉芬拿到了一千元钱,见了我的面,总是笑得花枝乱颤。
二OO八年七月一日,玉芬对我说,她要上哈尔滨,上哈尔滨有什幺稀奇,我丝毫不以为意。
一个星期后,我听大海说,玉芬得了乳腺癌,一侧****做了切除术。
随后,每隔两周,大海就陪玉芬去做化疗。每次药费、食宿费、车费,得一万五千元。十次,十五万花完了。
二OO九年,玉芬高一的儿子辍学了。
玉芬的面色很不好,有些黄,就像多日不见太阳。头发也越来越少,很快,我看见她戴上了假发套。
日子一天天过去,再也听不到她高声的喝骂!
二O一O年的夏天,玉芬穿了一件当年最流行的夏裙,半裸着胸部,挂在肩膀上的只有两个细细的带子。我一直为她担心,只有半壁江山,要是露馅了,可怎幺办!
一天,在门口碰到玉芬。
玉芬问我:“大伙聊天,唯独没见你,成天躲在屋里,怎幺不见你晒太阳?黑了!”
我知道,她在等我赞美,她白!我只笑笑,“我是黄皮肤!”
晚饭时,和丈夫说起此事,丈夫的话更是一绝,“再白,有什幺用,半拉磕机!还觉着挺美!”
二O一一年的八月份,玉芬把门市租出去了,新来的租房人开了一家买卖,和我家一样的。
老虎成了病猫,玉芬时代开始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