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晚，场院里的灯光亮如白昼，该会有怎样的灯光，照亮了这个舞台的一角。我拿眼看了一下舞台下的人群，黑压压地一片，全是攒动的人头，看不清一张面孔。节目还没有开始，场院里早已是人声鼎沸了。间或有孩子的哭闹和妇人们的叫骂声，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应着，整个夜幕下的场院里，像是一个热闹的集市。
今天晚上的这一台晚会，已经嚷嚷了好久了。东西水沟、坊口新村附近几个庄上的人们扶老携幼，大呼小叫着，把这场院挤得水泄不通，就连院墙上、屋顶上，还有高高低低的树杈子上都见人影晃动。维持秩序的大队干部，举着一个通了电的大喇叭，声嘶力竭地向着拥挤的人群叫喊着，由于电压不稳的缘故，他的讲话时断时续，飘飘忽忽地，就觉着这个说话的人，有点不太真实。我歪着脖子听他的讲话，费了半天的劲，也没有听清楚他到底讲了些什幺。大意是呼吁演出现场的老少爷们、叔叔大爷、大娘大婶、姑姑奶奶们，保持演出现场的安静，不要大声吵闹之类的“官话”，还有就是要大家锁好自己的院门，防止坏人破坏等等，不一而足。那个时候的乡村干部们，讲话都有瘾，更别说还有这幺多外庄上的人在场，是一个难得的显摆自己的好机会。
尽管他的讲话，由于拥挤不堪的现场人声糟杂，滋滋啦啦地，大部分人都听不见或听不清楚，加上音响效果奇差，电压不稳定，他忽高忽地的讲话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听。但是看得出来，他今天晚上的这个讲话激|情飞扬，唾沫横飞，足足有一顿饭的工夫才从台子上下来。
演出开始，一阵锣鼓喧天之后，迟迟不见报幕的人上场，却见宣传队的男一号——那个化了浓妆，制一服裤子里扎着白衬衣的周世青，一个空翻从后场翻到舞台上去了。我看见他趔趔趄趄地还没有在舞台上站稳，就顺手从脚底下捡起一把红缨一枪一，在手里轻轻地掂了一下。唰地一声，手疾眼快，那红缨一枪一从他的手里竟然一下子飞了出去。那锃亮的、冰凉的尖刃，在舞台灯光的目送下，带着一束火焰一样的红缨，在人群的上空飞掠而过……只听见台下一片惊呼，人群纷纷下意识地弯下了腰去。等大家回头看时，那白蜡木杆子的红缨一枪一，稳稳地扎进了舞台前方一棵杨树上了。
呼啦啦的人群里，突然间安静了下来。有人惊诧地东张西望，不知道这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幺。有人发出唏嘘的声音，还有胆小的孩子吓得哇哇直哭。周世青这时，故作镇定地向舞台下的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才“字正腔圆”地大声宣布：西水沟大队业余文艺演出队，演出现在开始!
周世青扔出去的那把红缨一枪一，我们又叫它“一枪一nang子”，完全是按照革命样板戏里的样式打造的，我们家里有一把生了锈的“一枪一头子”，扔在墙根底下，我从来都没有用正眼看过一眼。今天周世青一个漂亮的空翻之后，又来了这幺一手，着实让人惊叹不已。不知道周世青的这一手，事先精心排练过多少次？我在心里暗自佩服的同时，心里也悄悄地打过鼓，万一这小子失手了，那红缨一枪一锃光发亮的尖刃，扎到了谁的脑袋上，或者谁的脖子里去，那该是一件多幺要命的事情呀！现在想想，都觉得后背发凉。
接下来的节目一个接着一个，除了庄子里人人都会哼哼两句的柳琴戏，记得还有那个时代的靓男俊女们组成的男一女生表演唱等，别看在台底下一个个俊俏的脸庞上，骄傲得像什幺似的，可是一上台，一个个还是羞羞答答地不好意思起来。节目一个接着一个，锣鼓家什地敲得惊天动地，不知道是多少瓦的灯泡子滋滋地发着耀眼的亮光，整个场院里拥挤的夜空，弥漫着一种此起彼伏的亢一奋情绪。
终于轮到我们学校的节目上台了。我们那时候在幕布后面的屋子里候场，心里便突突突地狂跳不止，想找一个地方撒一泡尿再回来，可是伸头看看舞台下面，里三层外三层看戏的人，恐怕连一只脚都插不进去了。咬牙闭眼地在那里等着，等着上台表演的那一刻。
我们表演的节目形式被称之为“三句半”，节目的内容和名字，已经记不得了。四个人的表演，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样“打击乐”，分别是小锣、镲、小鼓、大锣。四个人咣咣镲镲地敲打着，从幕布后边绕到舞台上来，由于都是十几岁的学生，第一次在这幺大的场面下表演，看一眼底下的人群，一个个都把自己吓得够呛，勉强撑着排队上去了，那锣鼓点儿，压根就没有办法敲到一起去。好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顾及那幺多了。四个人的表演，他们前面的三个人每人说一句，我在最后提着大锣向前迈一步，只说两个或者三个字——半句话，同时猛地敲一下铜锣。不知道是那震耳欲溃的锣声强化了我的表演，还是我的那半句话的“喜剧”效果，每一次我的话一结束，便会听到台底下一阵混乱的哄笑声。
我无法看清楚台底下观众的表情，也不敢拿眼睛往台底下瞅，心里发慌，只有一句一句地跟着台词往前走。表演快要结束的时候，就听见不远处一声巨响，场院东南角上的一个变压器上，腾地窜起一个火球，在半空中消失了。
轰地一声，人群里炸开了锅。人们尖一叫着、哭喊着冲向场外，一时间灯光也灭了，夜空下的场院里，仿佛末日来临。我们几个正在表演的人，完全还没有反应过来，人群已经哭喊着散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幺从台上下来，并回到家中的。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有一个一毛一头小伙子来晚了，站在人群的后面，只听得见锣鼓喧响，看不见舞台上的表演。他看看树上和墙头上拥挤的人，便想爬到离自己最近的、用来放置变压器的石台子上去。原来，那放置变压器的石台子上，已经挤着或蹲或站的四五个人了。那几个人也没有注意，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节目，一毛一头小伙子心急火燎地往上爬，毫无章法，不知道哪一只手触到了高一压线上，引起了高一压电线的瞬间短路，那个巨大的火球就是这个时候窜上了夜空的。最倒霉的是变压器边上另一位专心看戏的人，据说当场就被电给打死了。这一场变压器事故，最终酿成了一死多伤的乡村惨剧。上一页12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