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先人们是不吃野生动物的。不吃并不是得不到。过去的故乡,飞的有山鸡鸽子鹰鹞鹊,跑的有狐子黄鼬狼獾兔。前辈们猎取动物的办法五花八门,但他们绝不会去吃。他们是不屑去吃,不愿去吃,不忍去吃。他们用许多办法限制馋嘴的后辈们,对他们说,吃了山鸡要出远门,吃了兔子会遇恶人。又说,鸦肉是酸的,獾肉是骚的。还有一句谚语:打狐子药狼,一辈子爬场。爬场就是没出息和倒霉蛋的意思。有了这种种告诫,胆子小的谁还能下得去嘴?
那时只有一种野生动物是可以捕杀的,那就是麻雀。麻雀的厄运并不仅是它糟蹋庄稼,而在于它被定为“四害”之一。就像一个人错划为右派一样,倒霉是从政治上开始的。这样,孩子们用弹弓打,用筛子扣,掏麻雀窝,砸麻雀蛋便理直气壮了。它都“四害”了,不收拾它收拾谁?
不过,孩子们捕雀的方法都是小儿科。砸了麻雀蛋,只能呸呸吐两口唾沫逃走。掏出黄嘴小雀儿,养两天就死了,只好喂猫。一付好弹弓,整天放空一枪一,准头再好一下午最多能打落三五只,身后还跟了一条狗,麻雀落地直接进了狗肚子,连验伤的机会都没有。用筛子一次能扣两三个,但那得等到大雪天,而且讨厌的母鸡总来捣乱,窜到筛子下偷吃饵料,赶走麻雀倒把自己扣住。偶尔逮住十来八只,找根绳子将活雀绑在猫尾巴上玩,不到雪化尽便也玩完了。
总之,那毕竟只是一口小肉,人是不屑去吃的。
我最辉煌的一次是一天捕了上百只麻雀。那一次,行动结束后我曾动过吃一顿的念头。上百只麻雀,满满两脸盆,这对于一年四季难沾腥的我该是多幺大的诱一惑啊!但我的想法最终被奶奶的一顿臭骂吓得咽进了肚子里。
捕雀的准备在入冬时就做好了。等到铺天盖地的大雪落定之后,我们三人就开始了。
雪后的麻雀只能在草垛下牛棚里猪槽边仓库内寻食。我们把陷阱设在一孔盛草料的窑洞。窑里不必备饵,只需将草料敞开,麻雀们自会抢啄。我们将芨芨草扎的大扫把提前放进窑洞,找两根细长的绳子拴在两扇窗户上,然后大开窗户,拉着绳子藏在墙角等待麻雀进去。
麻雀们是有语言的。它们叽叽喳喳不停地吵闹,似乎在讥笑这家主人的大意,给了它们这样一次聚餐的好机会。它们飞进飞出不停地召唤饥肠辘辘的同类,很快就成群结队地进入窑洞刨草觅食,全然不知一个天大的罗网正向它们张开。
我作了一个将军般坚定有力的手势,他们二人一齐将两根绳子一拉,窗户哗啦一声关上了。接着就听到麻雀“扑扑扑”撞窗户和乱飞乱叫的声音。
我们并不急于冲进窑洞去。当窑里的麻雀们稍稍一静,我们就将门板拍得哗啦哗啦直响,让它们拼命飞起来乱撞。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弱,外面的办法越来越多,我们踢门板拍窗户学狗吠扮猫叫不停歇地折腾,直到哄哄的声音变作偶尔的扑腾。
这时我们才悄悄从门缝溜进,像在杏树下捡拾熟透的杏子一般从容不迫地将鼻口流血的麻雀装进口袋。即使有几只生命力顽强的还能扑腾几下翅膀,也被我们抡起大扫把拍打下来……
下午,我们换了一孔窑洞,重演了上午的节目……
我是背着口袋往回走的路上想到要吃麻雀肉的。我计算了一下,这麻雀再瘦,三十只总够一斤吧。那幺我们每人至少能分一斤肉。用一斤肉做一顿臊子面,那该多香啊!
我把半口袋麻雀往墙根一倒,正要说出吃肉的打算,奶奶突然出现了。奶奶被这一大堆麻雀吓得一屁一股坐在雪堆里,大叫一声阿弥陀佛,接着便滔一滔一不一绝地大骂起来。
现在记得奶奶当时骂得最毒的话是:野物靠人活,人靠野物活哩,你们把这些野物除灭完了,你们也就活到头了!你们有能耐让它们死光,老天爷也有能耐让你们死光。瘟疫,蝗灾,哪样不是你们造下的孽啊!
我们最终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将麻雀分掉了。我拿一半,他俩合起来拿一半。因为我养了一条狗一只猫,而他们都只养了一条狗没有猫。
长大后我常想,幸亏奶奶的那一顿骂,不然在给麻雀平反昭雪后的今天,我肯定会更加愧疚的。而且,我的行为一定会使我们的先人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