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有一座小镇,闺房一中的村姑一样有姿色*,却很少人光顾而无名声。在这座小镇的火车站上,父亲完成了最后一班岗,写写算算工作20年,直到从会计岗位上退休。在我的记忆里,小镇藏着太多的故事和神秘,是未曾打开阅读过的一本日记。
班车
小镇很小,小到在省际地图上找不到她的芳踪。
天还没有亮,父亲就坐上西去的特快列车。
父亲是铁路职工,路内职工可以享受到坐着火车上下班。自从父亲转入小镇的车站上班,早上坐特快列车上班,隔日晚上回到相距一百多公里外的家。别看小镇就小瞧,镇上虽没有名胜,就是这个不起眼的车站,上海至乌市的特快车,路过也要大驾屈尊,停靠短短的几分钟,不是父亲特权大,也不是小站战略地位重要,列车到站停靠是要给机车加水,父亲是因水得福。
每天父亲上班走,母亲就要五更起床做饭,吃完饭,还要给父亲做好两天的饭菜带上走。20年来每天都总比太阳醒得早,6点半准点坐上西去的特快列车,父亲的通勤票是全年有效,是方便上下班和公出的特权。除了夏天,父亲上下班两头不见太阳。当太阳还在梦中,父亲已经在西行的列车上,可以欣赏到从黑夜到黎明的景象;当给了人们一天温暖的太阳,关上红色*幔帐后落山睡觉,父亲又在东进返程的列车上,把星星带回到家中。
我家住的地方距铁路边不远,夜里,听东去列车的声音,盼着父亲进门的脚步声近前,等父亲的目的就是盼着能有块糖吃,等到上下眼帘发生“战争”,我才上一床睡觉。为等父亲,我耳朵培养出一种特异功能,能听出列车是东去还是西往。
列车客运超员是常有的事,特别是春运、学生寒暑假期间。列车上拥挤,上车后就只有一块站脚的地方,要是现在,有人一定会用成*人尿不湿,解决那种尴尬事情。父亲在拥挤的火车上有过一次钱包被偷的经历,钱包里面最值钱的是那张有效期一年的通勤票。没有了通勤票就不能坐特快“专车”,心里恨小偷,也没有长一双透一视眼,偷不到钱还经历一次危险的“工作”。
第二天,钱包被车站上的工作人员送回来了,父亲拿过钱包,那张有效期一年的通勤票还睡在钱包里。原来他还是一位有“良心”的小偷,没拿到钱,醒悟后把钱包投进了邮箱里。通勤票上的信息,让钱包重归到主人手里。
竹篮
竹篮是铁路职工的标志性*的携带品,上下班职工人手都提一只竹篮,我的父亲也不例外。竹篮看上去,端庄,雅致,用上就不忍释手,路内职工上下班人人都提在手里,成为一道有特色*和风格的象征。
自从父亲转入西边小镇的小站上班,一年四季总是从家里带饭,父亲就用上了竹篮。竹篮是长方型,上端是用铁丝拧上去的盘儿,手提处是穿一段竹节,篮子能装的东西多,耐挤一压,手提着还不咯手。
父亲竹篮的最大用途,装的是手工擀的面条,炒菜或是烩菜,馒头,还有就是辣椒炒咸菜,竹篮里装着父亲两天的饭和菜。在路上,竹篮提在手上;在列车上,竹篮总是放在座位下面。车上的长条椅子,一头连着办公室,一头连着家。到了办公室,取出面条,晾干,面条失去水分,耐煮还耐霉变。在小站工作期间,父亲每天都要吃这样的方便面。
下班后,父亲就是自己的厨师;晚上,办公室是他独自相守的一个家。夏天,饭菜也易馊,变馊的饭菜父亲也没有舍得倒掉,通过口腔运动都进了肚子。经过“长途运输”,运价高过饭菜价。在居民供一应口粮30%杂粮的年月里,父亲在家,母亲没有让他吃过一口杂粮,工作在外的父亲,经常吃的是变馊的饭菜。在父亲的生活中,还有多少“哥德巴赫猜想”让我们后辈去解一开。
在那个年代里,查账是经常的事,精通业务的父亲,总被指定为查账小组的成员。外出查账,总要带上从家里带去的饭,宁可吃变馊的菜,也不在酒桌上吃饭。酒肉穿肠过,原则就难坚守。
人请公饭,父亲不吃,同事请私饭,还是不吃。同事知道的理由,我父亲不吃肉。在外面“下馆子”,吃一次,全家人能吃一天,父亲不做“一人吃饱,全家人不饿”的事。一条十分幼稚的理由,一位不富裕家庭父亲的善意谎言,在一起工作几十年的同事,被蒙骗几十年,居然没有人揭开这个秘密。
在温暖的春节里,我家的方桌上,有两道保留的菜谱,一道是蒸条子肉,一道是蒸方块肉,是父亲最拿手的两道菜,也是最爱吃的两道菜。看到父亲吃肉的样子,香在嘴上,我心里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眼眶里有钻石一样的泪珠在滚一动。晚年时的父亲,看到肉,就会自己上手在盘子里抓。那不吃肉的谜,留给我的是让人敬佩的猜想。
杯子
杯子就是喝水的器皿,常见也常用的物件,算不上是一件宝。
父亲用的所谓的茶水杯,就是用过的广告瓶,洗净,再用热水煮过,杯子身上穿一件电光丝编成的衣裳。美观,隔热,杯子是父亲如影相随的道具。
父亲一年喝多少茶叶我不知道,在农村插队时,我的行李箱,就是一只茶叶箱。喝茶可以平心静气,做会计不能粗手大脚,就是为修身养性*父亲喜欢上了喝茶?能喝茶,爱喝茶的父亲,确实养成了好脾气。
在家里父亲从不高声说话,更不抬手打孩子。手端茶杯,在街上看人下棋,半天时间,可以一句话不讲。博弈双方,走一步好棋或是无意走错一步臭棋,他也是一笑而过。在那场政治大劫难中,父亲冷静不冲动,两派的袖章他都装进口袋里,保持善良和中立。踏实做业务,路内职工他是唯一的“民一主人士”。这一切都归功于很廉价的花茶。
每天母亲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打开煤炉子,把头天晚上温在炉子上的水烧开,给父亲沏上一杯茶水,然后才开始做饭。在家里,父亲总是用搪瓷茶缸喝茶水,特别是冬天能在火炉上熬煮,茶缸的内一壁上长得厚厚一层茶渍,茶水和中药成了一种颜色*。拿他用过的茶缸喝水,就是喝白水也和茶水同一个味。
我最喜欢看的就是父亲喝水的样子。特别是夏天,回到家里来,不是先吃饭,而是先喝水。父亲要不动身,能喝完2暖瓶水,大口喝,小口品,喝得投入有滋味,一天不吃饭可以,一天不喝水,日子就过不去。
还是那口广告瓶改作他用的茶杯,杯子里泡的是当天喝剩下的花茶,一杯茶水,父亲都是要喝上一整天的,他生活中也只喝一种花茶。
看到父亲在院子里,我就会搬过去一个小板凳,父亲坐在院子里,和院子里我的长辈们聊天,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索然无味的茶水,然后才是吃面。
家里人都用上了一抽一真空保温杯,那只用广告瓶改作的茶杯,在后来的几次大扫除中被扔掉了。
盘子
在没有计算器的年代,算盘是会计的必备工具。
父亲在老家做过柜先,能打一手好算盘,左手右手都能打。那是在看着东家的脸色*学会的手艺。因为有过在粮食坊卖粮又买粮的柜先经历,父亲的第一个装卸工岗位就那样丢一了。原本想当好装卸工,能给家里多挣点钱呢,工人阶级大老粗也不想当就能当的。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时父亲还没有到西边的小镇上工作。放学后我常去父亲的会计室玩耍,说是玩耍,预谋就是想找些废纸做本子用。会计室里,几张桌子对在一起,桌子上是摆满的账本和凭证,最抢眼的是泛着紫一红一色*光的算盘。父亲身穿制一服,头戴大檐帽,坐在桌子前。我用童贞的眼光看父亲,发现工作时的父亲,威武,英俊。父亲好像看不见我的存在一样,左手敲打算盘珠,右手拿笔在写着画着,算盘珠子相撞击发出的响声,是一曲节奏感很强的音乐,悦耳动听。
在孩子的心里哪里能知道,会计的工作看起来让人羡慕,做起来要细心、辛苦、枯燥的事。一年当会计,十年难说清。缺乏责任心是做不好会计工作的。
父亲的会计业务能力是一流的,在没有计算机的年代里,他头脑里的记忆储存量能用G来衡量。头脑清楚到,哪一笔账,在哪本账册里,甚至可以记忆到在账本的哪一页上。
父亲每到发工资前是最忙的,到西边小站工作后,半夜里回到家更成为惯例。母亲总是点亮煤油灯,坐在床上,纳鞋底等我父亲。我几次半夜醒来,母亲纳鞋的剪影成像在斑驳的墙上。记忆在脑海中剪影告诉我,等候是一种不需要语言的表白。
父亲的一生没有惊天的壮举,倾其一生智慧从事的是枯燥无味会计职业,工作准则融入到人品中,不给自己多算一分钱,不让别人少拿一分钱。他一生是用生命写成的账本,条条清晰,笔笔真实,清清白白的一幅历史长卷;他所走的路是并行的铁轨,言行如一,没做一件“出一轨”的事。在父亲的身上我读懂了,什幺是真正的伟大,不是辉煌的壮举,不是万贯家业,更不是官居多少品,是做人的平和与尊严,身上不留一滴墨点,走到历史长河的尽头。没有把钱装错到口袋里,是父亲一生的骄傲。
父亲的一生完美诠释了平凡二字的真谛。如果会计发了财,天下百姓必遭灾。这就是在父亲身上我悟出的道理。
退休以后,父亲带着那个盘子回到了家,那是家里唯一一件以公充私的物品。那只盘子,刚“退休”回来,身上还泛着红光,后来变得锈蚀了;开始还摆在桌子上,偶尔还能派上用场,后来移进了床头柜里。见证父亲人格几十年的盘子,离开了我的目光。
房子
父亲在小站上,有过一次福利分房的机遇。
房子,别人挤破头都想得到,父亲认真思想了几天,坦然地放弃了。虽说只是一间半的平房,外加还有一间厨房,那年代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为我们上学方便是一个重要的理由,是不是唯一的理由,成为父亲留下的一个谜一团一。
我家住的房子,房龄大过我的年龄。外墙,墙根被风化成面粉状,只有三分之二的支撑力;内墙,墙根是老鼠们的家,老鼠以它最擅长的“地道战”的方式,和人们玩“战争”,总是老鼠赢的时候多,它还能里通屋外,所以至今人类也没有将老鼠杀灭绝。下雨天,水资源倒是一点不浪费,全部灌进屋内。
想想家里7口人,一间房,为住的宽敞些,沿房檐接出一间小矮屋,只能是坐在床上刚好,站起来碰头。最怕的就是秋季的连-阴-雨,房间很小,加上屋顶漏雨,房间里没有一块站脚的地方。到手的那套福利房,那将是梦中港湾啊,居者有其屋,那才能真正的做一个城里人。镇上的车站太小,没有像样的学校,孩子要上学,唯一诱人的福利分房,因为不能两全其美,父亲选择了放弃。我因此也没有能成为小镇上的居民,至今都是我心中的一件憾事。为了方便我们上学,放弃“黄金屋”,对父亲来说,就如一次轻松的转身。
最后我们姊妹们凑钱,把随时都有可能倒塌的房子进行了翻新。
直到父亲退休,我也没有去过那个小镇,没有到过父亲工作的小站,没有走进父亲上班的会计室。晚年的父亲,半夜醒来,还喊着要赶火车,算账,发工资。小镇上的小站,留在父亲脑海中的记忆痕迹,永远也无法抹掉。在父亲最后工作过的地方,留给我的只能是丰富的想象,或许她很美,或许她很丑,不论她美和丑,在我的心中她是最诱人的一个小镇,是神秘的处一女地。
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