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山崖上
等你的时候
打碗碗花开满了山角
我伤心的想
来世我的泪
会不会成为
崖上的一片嫣红
记得孩提时有一次欣喜地拿着一大把打碗碗花,去告诉外婆我在山坡上意外的发现,外婆手理着针线看了我一眼,非常惊慌地夺去了那束绯红明艳的打碗碗花,用力扔在了堆满了瓦砾的墙角,我被外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眼泪已经战战兢兢在眼眶里打转,外婆为了一种无意伤害后的弥补,将我搂在她瘦骨突兀的膝盖上,就像小时啼哭编造山上夜里有头发披散的野人蛮汉会将我捉去时一样,十分神秘且带惊吓地说,你不知道那是什幺幺?嗬,那可是打碗碗花,打碗碗花哪,谁摘了她谁的手上就会套一上咒语,吃饭的时候就会打破饭碗!不知道我是被恐惧蒙蔽了心,还是真有咒语从打碗碗花上甩出一个魔鬼的套索,像套驴子一样套在了我的脖子上,那天夜晚我瞧着灯光下的飞蛾出神真的摔破了外婆的一个青花瓷碗,打那时开始我就再接再厉,像要完成一个伟大纪录一样陆陆续续打破了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碗,妈妈的,外婆的,青窑的,彩窑的,梅花边儿的,牡丹图案的……在那个真相信女娲夸父在天上指手画脚的年纪,我曾一个人坐在门前的桔树下手里拔着那些野草,呆呆地想,也许我真是中了那个在这一带乡间亘古流传,历史悠久的咒语了,我可是一个连碗都拿不稳的小女孩啊!那一瞬间的心悸与惊恐,让我心里断定那些美丽的粉紫色*小花是童话里被施了魔咒的森林城堡,从此以后打碗碗花被我抛弃在我的岁月之外,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摘过那些零星散放在山坡上的粉色*小花,流年就这样一路吹着哨子拉成了生命长长的海岸线。
渐渐的我已不再是那个扎着两条黄黄的小辫,把眉一毛一皱成一条一毛一毛一虫吞着馋涎仰望邻家青黄李子的豌豆公主了。但因为那个冥冥中因美丽而安排的咒语,因为那些懵懵懂懂而不劳牵挂的年岁,只有时隐隐记得世间有这幺一种被下了咒语的花,谁摘了她就会像打破碗一样将自己握在手里的幸福摔得支离破碎,剩下的只有一手的惊惶与失落,抬眼时一目苍凉。这种隐藏的偈语在头脑中并不太分明,就像在酣梦里隐隐约约听见黑夜里下了一场雨或者知觉天光慢慢地爬上了窗棱。许久许久我甚至已经忘了世上有这幺一种迎风跳舞的花,成片成片地盛开在对山崖上芦苇丛中。直到心境像蒙着蛛网的废庙投进来第一丝天光,把-阴-暗的角落里所有的破落与棱角映照得泾渭分明,人生所有的脉络和纠结才逐渐清晰,才认得脚下那条颠簸不平的路叫做人生。我终于在经年后又一次发现在山顶、在瑟瑟风中抖一颤着等待秋天归来的,除去东篱下的黄菊,还有这幺一种娇一艳的山花,迎着风等待生命中所有的细节与灵犀绽放成夺目的绮思与哀切,成片成片的,像潇湘妃子黛眉下那一泓泪痕红浥,哀泣自己藏于深山无人识的孤寂的矫美,哀泣着青山的鲜活变成风吹叶落样的生命凋逝。
花是有灵性*的,故曹雪芹有以花喻人之说,林黛玉有锦囊葬花之举。打碗碗花的灵性*不属于袭人薛宝钗一样的黄尘女子,因为它没有盛气凌人的雍容华贵,也没有低声下气取媚于人的低贱,而她的灵性*就如同金庸先生对药王谷那个种蓝花的村女加诸的笔墨一样,算不得美丽却一笑妩媚、淡雅灵秀,弱不禁风却有最顽强的意志和无人匹敌的聪慧。其灵性*也是一如灵素一样的空灵,就像她为了一个与她无缘的人而甘愿一缕幽魂随风散一样,为了一个把她冷落在外的世界而无怨无悔地盛放,感念尘归尘土归土的刹那,感念这生命归去来兮之间韶华易逝、红颜易老。打碗碗花就这样寂寂地盛开在山角,寂寂地随寒风老去,无人相问,即使成片成片,盛开的也许只是远离尘嚣的孤独和渺小。没有山的葱茏与挺拔,可使人去高山仰止;没有湖的深邃与幽深,可使人去望穿秋水,而望穿秋水的却是她自己的明眸,就像灵素耀如星子幽深如海的神光,就像许许多多在你身边闪烁却被你遗忘在时空之外的眼睛。别人的眼中,灵素的美只剩一双眼睛,打碗碗花的美也只剩了一双灵秀的眼睛,等着某个人的到来而坐看潮起潮落,可是世人却不知世间除了秋水样灵婉的目光,其他的美丽再美也只是苍白和空洞。所以她们的不易觉察的美,对于只虞声色*的凡夫俗子来说都只是一种微渺的生机,怀着微渺的希冀,微渺的顾影自怜,微渺得无人问津的生与死、爱与恨。
草木一秋,无论是这样的女子还是这样的花,还没来得及去经历世上的重重,就以忍冬花那样冰雪不破的意志追随秋风而去。也许太孤寂的花,太孤寂的女子,在世上的来去都是这样匆匆,就这样痴守着一份穿越了世间百味生老病死的守候种下了一生的咒语。当落落秋风散入秋林,吹散的和成全的都是那些细小的娇美和至纯至伟的灵魂,来也寂寂,去也寂寂,秋风一一夜,空胜花枝,等有人相问时,只余下“影落疏林人不识,隔山再问剩空枝”一般的凄婉。
若世间有一种逝去是在不经意之间,那幺蓦然回首时是不是更加眷顾和惘然,是不是更加刻骨铭心?幸福、感情和生命哪一种不是在抬眉低首时不经意悄悄流逝的?哪一种失去不是在怅惘回顾时迎面散落悔恨得痛彻心扉?柳湘莲是如此,《边城》里面的翠翠是如此,《家》里面的觉慧是如此,金庸笔下胡斐是如此,梁先生笔下的金世遗也是如此,虽然都是虚构的世界里虚构的人,但谁又能否认那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海市蜃楼,真实地屯聚于心灵的某个角落?而几乎每个人在即将失去之前几乎都已忘记,幸福的青鸟往往就在我们拼命奔跑着的怀抱里,可是我们往往深陷在自己执着的追逐里而不能自拔,许许多多像打碗碗花一样的出手可及的幸福就像光-阴-一样迅速溜走。所以童话中的王子跌跌撞撞也没有寻找到他想要的幸福,眼睁睁看着幸福的青鸟从他怀中振翅而去,就像一个年老的人留不住自己的青春一样的无可奈何。而许多人就像那个童话中的王子一样,与幸福擦肩而过后,只能听到它破穿心灵而去的声音,如同一支带着咒语的歌和曲,饱含了悲伤的微粒。
也许这样的残缺才是生活,这样的残缺才构成*人生,这样的残缺才是至美,才能成为年老时眉间心上最隽永的回味。也许正因为如此,当我们倦滞于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传说时才会落泪,当我们读到胡斐在十年以后留了一撇络腮胡子出现在茫茫大雪中时才会不胜唏嘘,怀念他身边那个冰雪聪明兰心慧质,伴他走过万水千山的女子。
童年因为子虚乌有的咒语,而错过了打碗碗花的花期,让一段美好从此而错了节,识尽愁滋味的年岁再去看那一片一片盛开在长草里的打碗碗花,只剩了默默交注时的惺惺相惜,空山吊影,那一阵若断若续的笛声从八年前如游丝飘来,依稀还是那一曲悠扬悲郁的兰花草被反复地吹奏,一如当年,那幺轻曼,那幺忧伤,才恍然明白自己原来就是那秋草里粉紫丛中的一朵,开也寂寂,谢也寂寂,一切的因缘错落只剩了风过耳边样寂寥的心情,一切的云聚云散潮来一潮去只合俯首在灵魂的倒影里低低地哭泣。原来自己痴爱灵素的心竟也让我变做了另一个灵素,成了山间一朵嫣然含笑的打碗碗花,注定今生要被你错过。也许一种无望的哭泣的重影里就有许多失去在演绎,幸福就会在泪中逃去。
但是如果悲与乐的存在预示着人生本不能两全,如果一种选择的背后失去是一种必然,那幺我将像一朵冰雪不语的打碗碗花,继续坐在这里等待一个带着风雪的归来。
如果我的今生注定是灵素一样一生无言的女子,那幺我就是那个早已种下的咒语,今生也不要别人怜悯的采摘,只感恩于这重重斜阳后五百年的等待,却不执着于幸福的降临。因为我知道与隔岸的风景遥遥相望才能看到最美的风景,而打碗碗花的一生原本就是散落人间的一首诗,没有曲,没有调,只有平静和悲伤,在你袖间遗落后在远离你的地方袅袅传唱。
这一世我牵着你的手而来
终将撒开你的手独自归去
尽管我再也
再也走不进你的世界
但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还是觉得,我终是
找到了你
从此再没有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