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不是我的亲爷爷,是“倒插门”到我家的。亲爷爷撒手人寰时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儿子、女儿给了奶奶。在陕南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农村妇女抚养六个子女,困难与独苦是可以想象的。三年后,后爷从汉山背后一个山旮旯里过继到我家。婚礼很简单,两只红烛,一张红喜字。一年后一个初寒乍暖的早上,幺爸便降临到人间。再后来,醒事早的子女也争气,陆续跳出了“农门”,大多在外地安了家。
后爷从山旮旯里不仅带来了山民淳朴和善良,还带来了娴熟的养牛技术。
后爷说,春夏是放牛的最佳时节,沾满露水的青草和山溪边的青草水份充足,是最佳的草料。生产队的十二头耕牛,在他“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精心饲养下皮一毛一发亮,膘肥体壮。
节假日,后爷偶尔也带上我,他牵牛,牛驮我,让我做“遥指杏花村”的“牧童”,在郁郁葱葱的汉山上洒下串串天真烂漫的脚印。
初夏的一天,同往常一样,在东方刚破晓时,我们就踏着牛铃美妙的节拍和湿润的露水缓缓走进汉山。深幽的天空是脸,启明星是眼睛,一直望到我心里。牛背如摇篮,我摇荡在星光和后爷之间,感觉到阵阵温馨和莫名的欢快,心变得饱满和博大起来。
我们去的草场,是一个充满诱一惑的地方。五颜六色*的山花在灿烂的骄阳下邀云彩一同飘游,肥一美的草儿舒展着身姿与风儿翩翩起舞,一泓晶莹的小溪哈达般奔向山脚。牛儿们在溪边安静的吃草,它们勾着头,甩着粗一壮的尾巴,红一润灵巧的舌头将肥一美的青草卷进嘴里咀嚼着,嚓、嚓、嚓、嚓……白绿的汁液粘着嘴角流淌下来,一双双汪清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着,映照着后爷的幸福和满足,吃完大餐后,又把头伸进溪水里咕噜咕噜饮起来。后爷端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安祥的目光抚一摸牛儿渐渐鼓涨的肚皮,然后捏一撮金黄的旱烟塞一进烟锅里,深情的品咂着。缕缕青烟被山风吹散,盘旋着升到明媚的天空。后爷是山民的儿子,端坐的造型也似一座山。
下山的时候,夕阳西下,桔红色*的晚霞燃一烧在汉山的肩头,层林尽染,又一个金黄的世界。牛儿们鼓起了溜圆的肚皮,欢快的“哞哞”叫个不停,后爷背着冒尖的一背篓牛的夜草,脚步忽然慢了下来,如汉山穹形脊梁佝偻着腰,豆大的汗珠闪着光彩从他布满沧桑的额头上滚落下来,我这才发现后爷比先前苍老了许多,干瘦的面颊沟壑纵横,两鬓如霜。刹那间,一股极酸极酸的滋味缠绕在鼻尖,眼眶湿润起来。
那天过后,后爷一病不起,再也没上过汉山,我烂漫的“牧童”生活结束了。
农历冬月初三的下午,在土墙青瓦的旧宅里,我站在后爷的床前,旁边是妈妈和幺爸。大家都在默默的流泪,幺爸哭得更伤心,肩膀一抽一搐着,泪水泉一般涌着,沾湿了衣襟。
屋顶上的亮瓦如天堂之门洒下一一团一凄惨的白光,陡然的罩在后爷安祥而干枯的脸颊上。他张开没有了血色*的嘴,一丝气息从他癌变的食道中挤了出来:“水……水……”妈妈急忙倒了杯糖水递到我手中:“给爷爷。”我一抽一噎着双手捧着水杯依在后爷灰白的嘴唇上,可当一缕糖水从他嘴角流淌下来的同时,后爷停止了呼吸。一刹那,巨浪般的哭声冲出青瓦的缝隙,悬浮在旧宅-阴-冷的上空。如山的后爷永远的去了,享年六十七岁。
对于亲人的离去,这是我笫二次悲恸的经历。
奶奶的离去是因为参加大孙女的婚礼时心脏一病突发,比爷爷早了七年。奶奶下葬的当晚,夜幕下的汉山,几处灯火闪耀着,远远看去分不清哪是星,哪是灯火。后爷端坐在窗前,点燃了旱烟,一缕青烟裹一着他干瘦的脸颊袅袅上升,飘向窗外黑潭般的的夜空。红亮的烟火如心般跳跃着,直到夜深人静时,旧宅里仍回荡着他一抽一咂旱烟的“啪啪”声。
奶奶是高兴着走的,让我感到突然和惊恐,后爷是痛苦着走的,却让我感到安祥和平静。同样是死,有着截然不同的过程。
对于一个一心盼望快点长大的孩子,根本不会设想死亡或快乐或痛苦或壮烈或平庸的过程,如旧宅上高高的亮瓦,可望而不可及。而后爷的这种死亡过程,是他梦想的死亡。我想起他生前说过:“安然的面对死,才能乐观的面对生。谁长谁短是命中注定,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他对死亡的诠释淳朴而干净,仿佛青草丛中洁白的野菊花。其实人们都在为自己的人生梦想努力的奋斗着,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思想左右着自己的灵魂,诠释着生命的含义和归宿。
光-阴-如流水,后爷离我而去整整二十年了,旧宅已没了踪影,却留住了一个安祥和博大的灵魂。
但愿有另一个世界,能让爷爷再开启一扇生命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