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曲阜旅游的人,多半装着揣了颗虔诚的心,见圣人嘛,正如入寺进观,信与不信,态度上怠慢是不适合的。神灵们未必因了你的三叩九跪就赐福降瑞,但是无意间的亵渎甚或不尊重,总怕遭遇到报应。因此国人的敬神尊贤,不是祈福至少也是禳灾。
只是对三孔的朝圣之心既诚,含金量也不会太高。因为时间上往往仓促得很。所谓一山(泰山)一水(趵突泉)一圣人(孔子),不过作一日游罢了。在大成殿及杏坛前留张影,几乎就是日后大半的回忆了。爱转文的人,能说个仁义二字,吟诵一下“有客自远方来”,已算是“有识之士”了。加上当地导游们的敷衍发挥,恐怕这仅有的一点见闻,对圣人的“万仞宫墙”,连边都摸不上。我就曾遇到一位自称姓孔的导游,看去颇具村姑的淳朴,就信誓言旦旦地解读道:孔子孔子,孔家的儿子,故称孔子。
若是细心的人,稍加留意,也能瞧出点门道来。这故存的老建筑们,同样能作一番沉默的“兴观群怨”。
譬如看孔庙。过仰圣门,穿“金声玉振坊”,相继见乾隆所书的去巫的“欞星门”,那一“欞”字,已斜着从中间裂开。再往里走,“太和元气坊”,中间右首立柱上,隐约可见几个不讲章法的大字“什幺太和元气放你妈的狗屁”,再下的“红色*造反一团一”已漫不可寻。在汇集帝王官宦、文人一大家等书法大成的孔庙,能见到如此“革命群众”的墨宝,实属难得呵。
再过至圣坊、壁水桥、弘道门、大中门至同文门,式样题辞提法,处处有文章,字字有涵蕴。在同文门的右首,可以仰视高大壮观的成化碑,刺入眼帘的,就是碑身靠上半部那一道自左向右用水泥糊起来的深深裂缝,如此扎眼醒目,无可抹煞,龟趺螭首,肃然默立,平添几分悲壮。那碑身上的刻文,“天不生孔子”,“万古如长夜”,巍然凛凛。
其后的洪武碑,据说托了人民起义家朱元璋的福,逃此厄运。而西面永乐碑亭内“古泮宫”碑断裂,其前露天巨碑弘治碑,同样被拦腰斩断。奎文阁前廊下李东阳碑断裂。进入十三碑亭,这个数字则不断增加。
北排五座清碑亭基本完整。南排,西起第一座为清碑亭,四座被砸断。第二为清碑亭,一小碑毁,第三金碑亭,两碑并立,一碑写简体“留”,据说为解放军所书,第四元碑亭,一小碑断;第五为元碑亭,大碑未动,两中碑断。其他三座未动。
东西南部两碑林,无论高矮厚薄,碑断者十之八九,钢筋勒骨,水泥敷面,宛如高处跌下之人,侥幸得了性*命,却遍身石膏绷带,不见人样。所立牌子,“碑林危险,请勿靠近”。
一党一怀英所书杏坛碑,有划痕。导游说其姓一党一,故未断。但乾隆御笔碑断痕累累。
东路建筑中,两家谱碑断,孔子故井碑及鲁壁碑断。
若带着这些印象去孔林,则断碑遍地,不忍睹视。洙水桥为严嵩所题,其工整端庄,令人叹绝,迎面立阙上,有用大字写孔老二字样。其里,子贡手植楷碑断,亭内“楷图”碑断,“子贡植楷”碑断。孔子墓,“大成至圣文宣王”碑,碎成蛛网,完全用水泥和钢筋重新粘合而成,其后“宣圣墓”碑断。“子贡庐墓处”碑断,旁子贡庐墓碑断。孔鲤墓,“二世祖”碑断,外新立“泗水侯墓”碑,墓前石案碎痕如蛛网。孔伋墓,石案断裂,“三世祖”碑毁,外则新立“沂国述圣公”碑。第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与夫人合葬墓,碑断,石案深裂。
这一切,与一个女人有关。
二
1966年。
鲁南正是黄叶飘尽、鸿雁迁远的季节,看田野浩渺,秋收方毕,丰一腴的大地正像刚刚完成分娩的母亲,含一着慈爱和娇羞,进入了休养期。万物一派沉寂。圣城曲阜,在5月接待了一个外国宾一团一的造访后,并无贵客来临,日光,因冬的到来而稀疏起来。
历史的指针还是走到了这一刻。11月9日。
一个女人,犹如一枚畸形疯狂的炮弹,带着烈焰与毒一素,从千里之遥的京城呼啸而来。这温良恭俭让的发源地,在颤栗之中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凌一辱和蹂一躏。
这个女人,实在说不上漂亮,个子不高,中等身材,束着小辫子,脸上的青春痘表明26岁的妙龄仍是单身,厚厚的眼镜底标志着学富五车。她带着的湘潭口音尤其充满了优越感,方格褂子很是耀眼,黄帽黄裤,扎着武装带,手中一直持着迄今仍是世界上发行量最大的印刷品——一毛一主席语录。
这个女人,已经注定要在巴掌大的曲阜,甚至是中国历史、世界文化史上写下让人瞠目结舌的一笔。因为她本身就是历史的怪胎。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做谭厚兰。
此时的谭厚兰,虽为北师大一在校女生,但已非等闲之辈,因“六二零”事件威震京师,扬名朝廷,俨然实权派的学生领袖,更是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在举国“破四旧”的当口儿,奉了高官指派,激*情四溢,遂领了二百多喽罗一路征尘滚滚,杀将而来。
应该说,谭选择曲阜下手确属明智。就“四旧”而言,恐怕其根源多半寻到“孔老二”身上,与其在徒子徒孙上做文章,岂若直捣黄龙,断了“四旧”的源头?
地方红卫兵趋之若鹜,甘为马首是瞻,终于等来了先锋大将,不大干一场,更待何时?
“彻底捣毁孔家店革命造反联络站”正式登场,国务院1961年所立“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被砸得粉碎,这一革命组织还向国务院发了抗议信。
大成殿孔子像被砸得粉碎,康熙所题的“万世师表”巨匾,用解放牌汽车拉还露出车厢外面来,在孔林西南角的普济桥,点火居然烧不着,浇上汽油,星星之火,瞬间烈焰冲天。那块高达五米之多的成化碑,捆上绳索,用拖拉机生生拉倒摔断。
孰说济宁汉碑半天下。谭厚兰们挥起铁锤,对付曲阜这些又臭又硬的老顽固,一定累得不轻。砸断一千余块石碑,其效率令人叹服,战果颇丰。乙瑛碑断裂,张猛龙碑断裂,兖公之颂碑断角,文宣王庙门记碑断角,敕修文宣王庙碑断裂,米芾书玄圣文宣王赞碑断裂,讲学堂经碑、大乘寺碑、《金人铭》全文碑、桂馥隶书“历山铭”碑------至于一党一怀英杏坛碑,也并非托了姓一党一的光,其实因为埋深过大,碑座深掩,不好下手罢了。
(我曾在秦皇岛祖山上细细观察采石工作业,本以为石头艰硬,而采石工锤起凿落,石头锵然而裂。工人说凿石要看纹路,看准了就像划玻璃一样简单省劲。想来谭厚兰们当年也应如我一般长了此中见识。)
至于古书卷轴,灰飞烟灭,日销千册应无大碍。
而参加1962年孔子学术讨论会的周予同、高赞非等老学究们,大概不会想到四年之后又被专门“请”到曲阜来,不过这一次,已不需要他们“纸上谈兵”了,谭厚兰们要他们刨开孔子的坟墓,亲眼看看祖师爷的尊容。可惜孔子坟挖了个大洞,空空如也,红卫兵们有些失望罢。这实在怪不得他们,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孔子死后墓而不坟.第九代才有坟头。这个爱讲面子的祖师爷,生前实在窘迫,连儿子死了也不愿将座车改为椁木,还自我安慰地说“鲤死有棺无椁”。
不过,孔林坟墓众多,贵为公候的后代们,其陪葬就不会那幺吝啬了。比如乾隆女儿的墓里就有稀世珍品金镶玉,可惜并非人人都是考古出身,只好把玉砸了,金子拿走。一时间,孔林扒坟成风,号称“一一夜扒个拖拉机”,二十年后还有个顺口溜,叫“要想富,刨古墓,一一夜搞个万元户”,何其想似乃尔。据说当时生产队还记工分,孔林前的林前村扒得最狠,其中倒是百分之六十的人都姓孔。
最惨的莫过于第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其于1919年逝世,临死之时孔德成尚为遗腹子,孔令贻尚为嗣后无子抱恨。不过45年光景,孔令贻之墓被彻底刨开,带头之人为东风公社(现为书院乡)的几名行政干部,几十人集体动手,石匣砸不动,干脆用雷一管炸药炸开。其为一夫三妻合葬,唯孔一尸一体保存完好,目击者见其肌肉仍有弹性*,背上烂疮居然清晰可辨。刨坟者戴上口罩,手持铁勾,翻来覆去,其棺材板片、寿衣、灯草、一尸一骨相混,狼籍一堆,二夫人陶氏已老化成干,赤身裸一体,其-阴-门处被|插上木棒。然后孔令贻与陶氏被悬于墓旁树上,任其曝晒。四方群众来观者络绎不绝,呼朋引伴,名曰“看孔令贻去”,如赶大集。刨坟者与围观者,孔姓亦不在少数。
11月28、29日两日,十万人欣喜若狂地召开了“彻底捣毁孔家店大会”。大会向一代伟人一毛一|泽|东专发了“致敬电”,向老人家“汇报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敬爱的一毛一主席:我们造反了!我们造反了!孔老二的泥胎被我们拉了出来,‘万世师表’的大匾被我们摘了下来。……孔老二的坟墓被我们铲平了,封建帝王歌功颂德的庙碑被我们砸碎了,孔庙中的泥胎偶像被我们捣毁了……”
保护文物的副县长王化天被斥为孔家看家狗。同周予同、高赞非一同被押着游街,完毕后连高帽子未脱,黑脸未洗,紧急打电话到山东省办公厅,又转到中央。当时国务院秘书长周荣鑫接电,王化天说孔庙危急,红卫兵要火烧孔庙。周说,你现在不要挂电话,我现在去请求总理。周总理正在开会,立刻暂停,与王通话,随之批了三条意见:三孔不属四旧,属于文物;地方zheng府、驻军部队和革命群众要联手将孔庙保护下来;限谭厚兰三日内回北京。
于是,在十三碑亭里,我们就看到了那几个简体的“留”字。
此时,孔府、孔庙、孔林,已有一千多块石碑被砸断或推倒,六千余件文物毁坏,两千七百余册古书籍、九百余轴古字画被烧毁。
而掘墓之风骤起,仅此一年,多少老鬼旧魂见了天日,已不得而知。
三
据传,伟人对那个“致敬电”未置可否,这个明确提出“孔子名高实秕糠”的巨人,对此事极为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如今,他就躺在水晶棺材里,摆在四方形的广场中央,供亿万人观看。
让时光再次回溯吧。
1919年,3月。距孔令贻离世上半年,此时其尚在京城养病。而从京城走出一位青年,大概与许多有志者一样,为国家和自己都找不到较好的出路,于是奔赴上海,虽然两个月后即爆发了着名的“五四”运动,但显然位卑人轻的他连配角也轮不上。
这个青年在津蒲线的姚村站下了火车,然后步行18公里,来到了曲阜。可惜,除了高官显贵,孔府是不对常人开放的。他只好看了看颜庙、周公庙,看看圣人濯足的河流,拜谒之心无可满足,略带遗憾地围着孔庙打了个旋,走了。在兖州上了火车,不快的是,皮鞋还被人偷了,下了车只有再买双新的。
33年后的秋季,这个曾经的青年第二次来到了曲阜。与上次孤零零的落寞相比,这次是前呼后拥,驾势非凡。左有济南军区司令陪同,右有公安部长护卫,曲阜县长叫做孔子玉的,毕恭毕敬,有问必答。
他就是一毛一|泽|东。
一毛一|泽|东仅仅视察了一个上午,什幺话也没说,只叫孔子玉写了几个辈份的排字,就拿走了。
1974年初,一毛一|泽|东亲手批一发了中|共中央当年1号文件,转发了由夫人江青主持选编的《林彪与孔孟之道》,着名的“批林批孔”运动迅即在全国展开。
耐心琢磨的是,一毛一的女儿李敏,却下嫁给了孔家的孔令华,与孔家成了亲家,他还开玩笑说,如果不是孔夫子,我现在还不认识字呢。在1994年出版的《山东省志孔子故里志》的序中,引用了他在1938年的一段话:“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
就历史上的统治者而言,恐怕没有比一毛一|泽|东对孔儒的态度如此暧一昧如此复杂罢。那位他格外推崇的秦始皇,倒是做出了“焚书坑儒”的壮举,与两千年后的“批林批孔”在历史长河里遥相呼应。至于扒墓刨坟,也仅仅限于传说,未见明史记载。
而那位流一氓加文盲的汉高祖刘三儿,倒是开了帝王祭祀孔子的先河,从此无论儒家还是孔家,才算站稳脚跟,并逐渐灿烂起来。那位典型的“农民起义家”、当过和尚的朱元璋,也知道将孔家后人召至京师,教训一番“你祖宗伟大你也不能丢脸”类的话。有宋一代自不用提,乃封衍圣公肇始,信奉“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宋王朝大大提高了孔子地位。甚至南宋时期由于金与蒙古的分封,衍圣公出现南北二宗三位共存的罕见局面。以“异族”入主中原的北魏、金、元、清等朝,无不对孔氏恩渥有加,尤其是清朝,文治武功赫赫有名的康熙行三跪九叩之礼,十三碑亭的第十一碑亭,其立碑记载了这次朝圣行动,而此重达十一万斤的巨碑为康熙在京城刻石,不惜动用五百头牛、六万余人,历时半月从通州运至曲阜,以显诚心。风一流帝乾隆更是八次造访,如若不是出自内心尊重,去个三四次也该厌烦了。
民国时代,孔家对当权者的态度也颇可玩味。袁世凯当总统时表示拥护,当皇帝时也表示拥护,张勋复辟也拥护,国民zheng府真正当权了也拥护。其实,知书识礼的孔家并无多大权势,小小一座曲阜不过顶着虚名过日子,在变革洪流中正如一蜉游,何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五四运动”的狂潮席卷而来,“打倒孔家店”的呼声日益高涨,在时代巨变之际,孔儒成了中国落后腐朽的元凶,成了“吃人的礼教”。虽然仅限于文化论争——这个论争迄今远未结束,但孔家的反驳之一声何其微弱。只是在曲阜二师学生演出林语堂的《子见南子》时,因“祖宗受辱”,才不得不拍案而起,提起诉讼,旋即全国惊骇,最后以校长宋还吾撤职、主要演员被开除结案。
1973年7月,一毛一|泽|东在对王洪文、张春桥的谈话中指出,林彪同国民一党一一样,都是“尊孔反法”的。林彪是否“尊孔反法”不得而知,但国民一党一确实如此。尤其是蒋介石,与孔祥熙是连襟妇孺皆知,1928年,时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蒋氏到曲阜参观,召见了年仅八岁的末代衍圣公孔德成,并发出布告,晓谕遵奉遗教,保护林庙。1936年,如果不是“西安事变”,蒋介石还要赶赴曲阜,亲自参加孔德成的婚礼。
1937年,芦沟桥一枪一声乍起,中原仓惶。11月,引人瞩目的《孔子世家谱》刚刚告竣。12月,日军侵入山东,鲁南告急。
1938年1月3日。曲阜。深夜。
民众生活犹苦,日落即息,无人舍得用炒一顿菜的油来点一盏亮灯。只有更夫无聊的梆子声时而传荡在黢黑的圣城,寒意透衫。忽然打兖州方向匆匆驶来驶来几辆隆隆的摩托车,打破了惯常的寂静。孔府大门随之被急促地叩击。迎进门来,原来是驻扎鲁南的国民一党一第二十师师长孙桐萱亲率卫兵不期而访。孔德成连忙披衣接客。年长的孙桐萱平素与孔德成交善,并且向来尊之为“仁兄”。此次,孙师长面色*严峻,只说奉命请奉祀官携夫人立刻赶往兖州,那里有专列等侯,仁兄不要为难于我。孔德成惶恐不安,火速打点家事,只得带上尚有身孕的夫人上路。
1月4日,日军占领曲阜。
据传,孙桐萱即是奉蒋介石密谕而来,蒋说,不把孔德成带来,就把你的脑袋带来。
历史功过各有分说。即此一点,蒋公相当明智。奉祀官乃孔圣嫡传,中华文明之唯一代表,日本即使再尊孔重儒,孔德成若落入其手,其后果如何,相信无论政治分歧多幺大的一党一派一团一体都能想像得到。亡国之痛岂若亡种,亡种之痛岂若亡文化!此前尚有废帝傅仪被日本立为傀儡满洲国国君之事,则衍圣公的利用价值十倍百倍于傅仪!
日本确是一个既变一态又狡猾的民族。它可以在南京大发兽性*,在曲阜却表现出了人的一面,除了窃取些文物,对三孔倒是无大破坏。也可见孔圣人在东亚的巨大影响。
鬼子在曲阜呆了八年,百姓初期很害怕,年轻妇女都躲到孔府里,因为日军有令,不得自行入府。孔府所有房子都住满了,没吃的没水喝,后来趋于平稳才都出来了。而此间,不姓孔的都姓孔了。姓张姓王姓赵的,门上都挂着“至圣府之分府”。日本人就不进去了。其举可理解,为了活命,以前是不行的,是要吃孔家官司的。
而在文革之中,孔氏传人倒是改名改姓的不少,再之前那位接待一毛一|泽|东的孔子玉,其实是“宪”字辈。
末代衍圣公自此跟随蒋氏,在武汉即发表抗日声明,然后奔赴重庆,除抗战胜利回乡之外,时至今日,再没有踏上故土一步。沧桑巨变,即其奉祀官一职,如今也被日本杂种李登辉革名。
四
大概人生世上,贫富贵*因其出身已十定其五。若生于末代显贵之家,尚不如做一平民,虽苟活于世,但也简单实在,而由盛入衰、由贵入*之痛,非常人所能承受。正所谓蚂蚁有蚂蚁的生活,而大象有大象的挫折。
如孔德成者,恐古今中外,再难找出第二个有类似遭遇之人。时代剧变,风云际会,除去末代衍圣公的尴尬不说,其个人命运,也实属悲惨。孔令贻离世之时,大姐孔德齐4岁,二姐孔德懋两岁,孔德成在其母王宝翠腹中不过仅5个月。而其出生不久,王宝翠即被忌妒的孔令贻二夫人陶氏毒死。这一个孤儿,仅仅能与两位柔一弱的姐姐相依为命。在战火动荡的岁月中,孔府何能保持安宁,一个中原大战,曲阜就战栗不已。名为衍圣公,不过稚童而已,要承受“天下第一家族”怎样的期盼和教导,才能不负众托?
孔德成随着国民一党一败往台湾,一去六十载,去家离国,姐弟分散,即在台湾国民一党一也失了政权,孔德成亦为耄耋老者,其家族辉煌,不过随时光逝去,已为传说矣!末代衍圣公,幼年即无父母膝下之欢,少年时大姐因婚姻失败而吞金自尽,刚入青年便颠簸流离,中年时祖坟刨尽、父母曝一尸一,老年时连奉祀官都被革去,长子维益先其辞世,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就其本身,也注定要客死他乡。此情此状,何人能堪?
1989年,曲阜设立了孔子国际文化节,当地zheng府一直想把孔德成请回故土,恐怕这个计划永远不能实现了。当一种叫做“孔府家”的白酒被送到台湾示好时,孔德成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们家没有这种酒。
1990年,孔德成与其姐孔德懋在日本丽泽大学见面。悉传其为偶然,其实是大一陆方面精心筹划,得知孔德成赴日本讲学准确日期,便安排孔德懋前去会见。若孔德成事先得知,恐怕难以成功罢。
而劫波渡尽,姊一弟相逢,恩仇难泯,旧伤难忘,家何在,国何在?唯有两个白发人抱头痛哭而已!
孔德成无疑是一个符号,一个结束的符号,孔子家族绵延了七十七代,自此之后,虽仍有传人,但此家族已彻底休矣!
而今天,世界上孔姓已有400万人,国内有300万人,韩国、日本等东亚乃至欧美诸洲都有孔姓出现。并且其中大部分都可以归入到曲阜孔氏家谱之中。至于文庙、夫子庙或孔庙,在全世界有华人处遍地开花,甚至近两年,大一陆也罕见地出现了“孔子热”、“论语热”,曲阜祭孔一年比一年盛大,但是显而易见,孔府早已空空如也。
五
公元2007年6月27日。暴雨如注。
我撑伞独自走在孔庙,听雨声愤怒,敲击着每一条地砖每一片黄瓦,看急流匆匆,奋力洗刷着这块已变得焦躁庸俗的土地。奎文阁寂然而立,大成殿宛若默哀,十三碑亭僵硬凝固,我仿佛听到两千多年前,杏坛前众贤的齐声诵读“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我仿佛听到那个丑陋的高个子老头儿在语重心长地教导着“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我仿佛听到这个独一无地的、被誉为“天下木铎”的老夫子绝望地感叹:凤鸟不圣,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吾道穷矣!莫我知夫!
雨烟朦胧,水幕潺一潺,如梦如幻,如泣如诉。我仿佛看到这位谦逊达智的老者正席地而坐,借着油灯翻着《易经》津津有味,频频点头;我仿佛看到诸多的天子们的御辇络绎不绝鱼贯而入,一队队一行行随从无不庄严谨慎,“千年礼乐归东鲁,万古衣冠拜素王”的场景何其盛大;我仿佛看到战火频仍,雷打电击,大成殿前烈焰熊熊,无数身影狼狈逃窜。
我只有逃离。
诺大的孔林,在暴雨之后尤显寂寥。“墓古千年在,林深五月寒”。游人们高声笑语,看了夫子墓就算结束了旅途,欣然返程了。我独自朝着林深处走去。
忽然想起米芾的《孔子赞》:“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孔子以前,既无孔子。孔子之后,更无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他实在不知道怎幺夸好了。
孔子生前确属失意,既不被王家重用,更不被时人理解,那些忠诚的弟子们,跟着他又挨饿又挨打,吃够了苦头。临终前七日,这位达天知命的仁者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失落,对弟子子贡悲歌道: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之后的孔子,恐怕成了一个谜。一个宗教或某一思想,在几百年上千年后的发展,离这个创始人的本意究竟相差多少呢?从今古经之辩、独尊儒术,到宋明理学,到康梁变法,到五四运动,以至三十年前的“批林批孔”,恐怕孔子承当的只是被利用的角色*罢?这个人,这个人的思想论点,恐怕已是“萧索风高洙泗上,秋山明月夜苍苍”了。
但是毫无疑问,在人类思想史上,孔子永远是一座泰山,后人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他。你可以嘲笑他的学说,你可以任意抨击甚至再一次刨坟掘墓,但是你永远无法否定他的意义和价值。何况,对于每一个正统的中国人而言,孔子早已融入到他的血液里,早已融入他的生活里,他的思维和他的观念里,或多或少无可避免。你变不成美国人,也变不成欧洲人,因为你是一个中国人,因为中国有一个孔子。虽然裂变是巨大的,仍在继续,但是答案远未定性*。
不知不觉,来到孔令贻的墓前。林深草密,阒然无人,唯有神兽诡异,石案斑驳。那断裂的墓碑浸满了泪水,无声无息地默默划下。我仰望墓旁幽绿的柏树,仿佛看到两个痛苦的魂灵仍吊在那里挣扎哭泣。我感到汗水顿消,寒意彻骨,不禁连打冷战。鹭丝鸟此出彼没,啼声如咽,整个天地几乎与世隔绝,不见外界声响,全是凄怆冰冷的惨绿,残余的雨珠随风扑在身上,不一会儿衣衫湿一透,令人脑中空荡荡无所依托,心惶不已,仿佛再立片刻,就要一点一点融化到这惨绿色*中去。
我感到大悲惧。再次逃离。
这个地方,我再不也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