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二弟被爆竹打伤右手中间两个手指头的那一年春节，我亲手写了我们家所有门框上贴的红对联。
二弟的手伤得不轻，我隐约记得他至少在之后的数年都不敢再捡爆竹。
捡爆竹本来是我的专业，但那时候我已读初中了，个子大了，目标也大了，不方便再夹在小孩子群里，跑到一家又一家院子里捡爆竹。但我还想得到那些没有爆的炮仗里面的火药，就怂恿我二个弟弟去人家家捡——我当时一定这样做过，我三弟还小得很，跑不快，我二弟麻利，每次都会拾到不少各种各样的炮仗。事情发生在年三十的中午，村里每年这个时候——不知这一习俗延续了几百年，每家在下水饺的同时，会把一串火红火红的鞭炮点燃，一时间整个村庄就像口烧开的油锅，远远近近都是噼里啪啦的声响。一群群小孩欢呼着，听到谁家响起来就一溜烟跑过去，先是堵在人家的门口，双手捂着耳朵，爆竹声一止，全都飞过去，活像一群抢粮食的小鸡。事情可能就发生这一过程，当我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的整个右手已被几块破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布上还有渗出来的黑色*血迹，脸上还有泪水的痕迹。
我更小的时候也有捡爆竹被炸过的经历，我清楚的记得我和一群小孩一起跑了过去，我跑得很快，那股兴奋劲很快就被耳边的一声巨响炸散了，手麻木了，我懵了，很快，一种火烧的痛感传遍了全身，两边看热闹的大人们哈哈大笑，我大哭着往家跑……那时候，我只知道自己的痛处，很多年后，我也没有学会想过别人的痛处。
二弟的手被打伤后很长时间可怜兮兮的不说话，我不记得当时有没有安慰过他——肯定没有吧。不知是什幺原因，促使我写起新年对联了。可能是受同学兼好友中华和冠峰的影响——两个人天天比着练字，都写得一手好字，唯独我的字写得像鸡爪挠的一样——我娘对我的字的评价，我很不服气；也可能是因为我爹那年没有买对联，只买了几大张红纸，特意让我写的；最大的可能是，没有了火药，就不能找到能刺激人的玩法了，没有更有趣的事我做才写的，总之，我为写对联准备了很久。
我把珍藏的最好的墨水拿了出来，我家的墨水有两种，一种是臭味很大的，一种是香味很浓的，我用有臭味的练字，用有香味的写对联。上午很冷，凝结了一晚的寒气还没有散去，下午才好提笔写字。几张老报纸，一打旧试卷，数支半秃的一毛一笔，和一只倒放着盛墨水的碗底，都放在了一张不到一平米的小方桌上。
过年时，我们那一带有制作油炸面食的习俗，诸如面泡、糖糕、束肉、丸子之类。年前的几天，小村上空不时飘荡着一阵阵油炸的、炖肉的香气；这时段结婚人的也多，接新娘的爆竹声不时从远远近近的村庄传来，年味就在这香气和声响中越蕴越浓。这时节，家家户户已把各类要做的活计提前做好，把一年的忙碌停下，轻轻松松的迎接新一年的到来。我外村的伙伴也会回姥姥家，街上胡同里走亲串友的人也多了，每到这时节我心中就莫名的兴奋起来，很想到处都能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一症状每年都会暴发一次。
我决定要写对联了。一个情景漫画般出现在我的想象里：如果我写很很好，那会得到多少亲友的称赞啊！在这一幼小的虚荣心的动力下，我练出了很多个自以为很好的字，但当我写到红纸上时，每个字就都觉得不满意。
家里炸束肉的香气飘飘荡荡到了我写字的屋里。
小时过年吃得东西总是很好吃，多少年后，在我的回忆中还是那幺津津有味，但当我再去找到那些同样做法的食品，总也吃不出当年的味来，我想一切也只能留在记忆了……好吃的东西通常是不能多吃的。
我的手悬在纸上，红红的纸，漆黑的字。外面传来小孩玩耍的欢呼哭闹声，不知道都是谁家的小孩聚集在一起玩集体游戏，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又把谁家的了孩打哭了。
那时候村里街上的小孩很多，不像现在这幺冷清。快到过年的时候，街上安上了路灯，晚上灯一亮，就标志着小时候的我的新年到了。那时候的冬天常常停电，一停电，街上的一堆堆原木上就有点点烟头的光在晃动，谈论国家大事的大人们蹲在上面，有时也会有小孩在玩火，热闹并不一定在灯光下；若是有月亮的晚上，那就更热闹了！
我记得我把春联写好晾干，放了起来。
那年，我记得我去了离我家很远的村上找杨庆勇、杜合腾等同学聚会，中午几个人一同喝了酒，下午我骑着自行车从一个小村穿过的时候，我看到人家门上都贴好了新春联。当我匆匆的回到家，看到我家门上也已贴好了春联，我写的！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就觉得字写得很不好看。
后来，印象中没有得到任何赞扬，第二年我没有再写。对联在家门上贴了整一年。后来，我发现当觉得自己以前事做得如何不好，说明你在进步。如果当年认识到这一点的话，我现在的字会写得更好些。
我还依稀记得那年过年时下了一场大雪，年三十的晚上雪已盖满了地面，大雪还一直在下，电视春节晚会上唱着欢天喜地、振奋人心的歌曲，我兴奋的跑到外面练起了临时自创的武术，洁白的雪花从记忆般的天空舞动着落下，地上的如粉如沙的雪在我的动作下四散开，在几缕灯光下银光闪闪，宛若童话里的世界。
我还依稀记得那年过年时在一个月亮很亮的晚上，我和一群伙伴玩捉迷藏，我一个人藏到了田野里一个大麦秸垛上，望着晴朗深邃的夜空，心想伙伴们一定找不到我了，很久很久……我听不到街上的声响了，返回时才知道他们早都散去回家了。
究竟是那一年的事吗？我也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