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魂丢一了。应该是那个夏天的午后,我从学校里回到家,就把书包往床上一扔,甩掉身上的衣服,赤条条地往家后的小河边跑去。天气已经不再炎热了,但放学后先洗个澡的惯性还要持续一段时间。河边洗澡的人明显少了许多,三三两两的,大多是像我一样放学后泡在水里的孩子。
河水并不宽阔,也还算得上清澈,缓缓的流水在温吞的阳光下,见不到一丝波纹。我来到经常下水的老地方,先抄了一捧水往自己的胸脯上撩去,也借以适应一下水温,然后就一个猛子扎下去,按照惯例,我会闭着眼睛憋住气,一直在水里游到对岸去。因为河水不会太深,大多会淹过自己的肩旁,抬起头来,一脚就可以踩到河底的细沙,所以一般而言,我会让自己一口气在水底下游到对岸的草丛里去。
这种来来回回的“潜泳”游戏,是我们在乡间戏水和比赛的最主要科目。有时候有人会偷懒,游到中间的时候抬起头来换一口气。后来我们就发明了一种相互监督的方式,就是大家手牵着手在水底下游,你一抬头,大家就都可以感觉到了。这是一种有效的监督方式,可是在人少的时候,或者对方并没有要和你比赛意愿的时候,你就只能自己监督自己了。
我来到河岸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有自己熟悉和经常比赛的那几个人。我有一些孤单地一个猛子扎到了水里去。扎到了水里,就有些犹豫不觉。我的两只手心不在焉地在水底下划拉了几下,心里面便有了几分悔意,也不知道是在一种什幺样的情景之下,我一反常规,竟然在水底下睁开了眼睛。只是一眼,我便在浑浊的水声里望见了那一抹幽蓝。那一抹恐怖的蓝色,像极了传说中的水下的阴魂。在我们村子的周围,或者说,在我整个童年的成长史里,遍布着各种鬼怪和阴森恐怖的影子。
我一下子就从水里面冒了出来,大约是在河中心的位置,脚底下是一个漩涡,我一脚踩下去,脚底下更是一滩软乎乎的泥沙,这更加剧了我的恐惧。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回返,甚至还在慌乱中呛了几口水。我上得岸来,便急急地往家里赶,我没有敢回头望一眼那一抹幽蓝里的河水。
我受到了如此的惊吓,没有被一个人发现。远远近近的戏水者,大都自得其乐。我急匆匆地往回赶的时候,还会迎面遇上一些熟悉的面孔,他们也在朝着那一条河水的方向,像一些游一动的魂,在那条浮土泛起的土路上飘着。
我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像一个真正的失魂落魄的人。我受到了惊吓,却无处诉说,更没有奢想过得到一些精神上的安慰。我一个人怀揣着这个下午的恐惧,吃饭睡觉,然后进入夜晚最安全的梦境里去。我开始神情恍惚,昏睡不醒,甚至第二天早晨也忘记了上学。一连几天,我都这样无精打采地似睡还醒着,并开始伴有低烧。
母亲发现我“病”了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以后了。她用那双沾满了菜水的手背,贴在我的脑门子上,嘴里面念念叨叨地说,这孩子病得不轻。但母亲并没有把我领到村子的“药铺”里去,而是听信了邻居的建议,在一个日落西山的傍晚,牵着我的小手,到了二里地之外的史家庄,一路打听着,来到了一个堆满了柴草的小院。
母亲隔着门缝往里瞧,一边怯生生地敲打着生锈的门环。
等了约有一袋烟的工夫,从堂屋里出来一位拄着“把棍子”的小脚老太太。老太太一脸的不耐烦,没等我母亲说明来意,就忙不迭地挥舞着手,示意我母亲不要说了,赶快走人,嘴里还不停地咕哝着什幺。
母亲用了几近哀求的口气说,大嬣(鲁南话,大娘的意思),您行行好吧,老庄四邻的,找了您老一下午了。老太太语气和缓下来,让我们到院子里的树底下坐了。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朝代不同了,现在不兴这个(指当时流行在乡下的“神仙看病”),你给他瞧好了病,他还去告你。言语里,满是无奈和委屈。母亲只好前言不搭后语地应诺着。
见老太太换了口气,母亲连忙递上专门在代销铺里称的二斤点心。老太太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只从眼睛的缝隙里,挤出了些多余的光来扫了一下。母亲赶紧把点心放到不远处的锅台上去,并顺手赶了一下正要往锅台上飞的芦花鸡。转过身,母亲拉着我的手走到老太太跟前,说了我这几天,光想睡觉,不想吃饭的“症状”。
记忆中,老太太似乎什幺都没有问,只是用手在的脑门上扒拉了一下,翻了一下我的眼皮子,一边听母亲说着,一边语气坚定地说:“掉魂了,在您宅子的西北方,河里。”
母亲将信将疑,我却听得心惊肉跳。难道这满脸褶子的老太太,真是神仙下凡和附体了,竟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看到了我的魂,和我丢掉魂的那一条小河。我赶忙说了几天前,自己下河洗澡的那次经历,老太太更是不容分说地一挥手,这就得了,没有别的事,准备“叫魂”吧。
“叫魂”是一种简朴的乡村仪式。母亲向老太太请教了一些注意事项,仿佛领了神明一般,千恩万谢地告别了那个拥挤在柴草堆里的小院。
第二天傍晚,在奶奶和一个远房大一姨的协助下,我手里拖着一把扫地的大扫把,被母亲和奶奶她们前后拥着,并不停地祷告着,缓缓地从家里往家后的那条小河边去。到了河边,母亲问清楚了我下水的地方后,她们便摆上供品,点燃了一大摞子折叠的黄纸,一通语焉不详的祈祷过后,依然是让我拖上扫把在前面走,母亲和奶奶开始用长一声短一声的村腔,呼唤着我的乳名。上一页12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