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咏叹生死》是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的着作,我非常喜欢这个书名,故借来做此文的题目。——徐唯辛
最近过生日,不免盘点往昔,展望未来。
2000年,我从广州迁徙到北京,转眼十年,好像是一瞬间的事。回想起来,十年间内容却丰富充盈。主要是思想深度有了长足进步,因为判断力的提高,世界变得清晰起来。但感觉过得快,太快!于是,你不可能不想,此生还有几个十年?距离人生终点,看起来已不是遥不可及。于是,又开始思考了一番曾无数次思考过的生与死之意义。
说到生死,想到一件往事。1998年春天,去医院做每年的例行体检,做B超时,医生说肝部有个5厘米大小的阴影!我大为紧张,在医生建议下,马上又开单做了CT检查,结果仍不能确定阴影的性质。当时已是下午,进一步做检查只能到第二天。记得操作仪器的医生在写检查结果报告时,我在一旁,貌似语气平静地询问,如是恶性,手术效果如何云云,其实那时我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双一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双手如果不撑着桌子就会倒下,我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的,很不真实。
当晚,一一夜不眠。恐惧、沮丧、无数种绝望的感觉笼罩着我。我在想,那麽大的肿块,头一年做B超也没发现,依生长速度来看,恶性的可能性很大。为何那幺多人都健康地活着,只有我运气如此不济?我的人生什幺也没有做成,艺术抱负远没有实现,已经进行了一年的创作《酸雨》只画了一半,如何甘心?我甚至没有孩子,我还不知道拥抱和抚养亲生孩子的感觉,才四十岁,就要撒手人寰吗?如果我不在人世了了,过去的作品留给谁?我不但没有为亲朋至爱们带来任何慰籍和帮助,还给他们带来了悲伤。
就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混乱,直到凌晨时分,因为太疲倦,睡着了瞬间,立刻做了一个梦魇。在梦中我以为自己做了一个诊断出肿瘤的噩梦。没有想到很快醒来后,才发现不是噩梦,是现实!我立刻再次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中。
第二天大清早,我第一个排到了核磁共振检查的队伍里,然后躺在一个金属圆筒的机器里,经过约一个小时的折腾,医生宣布:没事,是海绵状血管瘤。我从机器蹦到地下,大声喊道,我能活下去了!
那天上午,站在家里的磅秤上,发现就一天,体重减少了3斤。
谈到人对生的留恋,再说一件我孩子的事。她5岁时的一天,路过一家蛋糕店,被工人用奶油在蛋糕上制作装饰的情形所吸引,就趴在凳子上隔着玻璃聚精会神地张望着,看到她一时不会离开,我便走到店门外打电话。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声惨叫:“爸爸——”!那不是我女儿的声音吗?很熟悉,却很陌生,因为从来没听过她这样叫我。我冲进去一看,满身是血的她站在凳子边大哭。我抱住她仔细观察,发现血从嘴里流一出。原来她从凳子上滑一下来,牙齿将口腔一内一壁磕破了一个口子。我抱着她就往医院奔,她在怀里边哭边说:“爸爸,我会不会死?”。
她只有五岁,没有人教她懂得生死的意义,但却能说出这样令人震撼的话,可见人的求生欲|望是天然的,是作为生物密码深藏在基因里的。比如,脆弱和缺乏抵抗力的幼童,一旦感冒或者有轻微炎症,一定会发烧,因为基因密码规定,为了孩童的生存安全,对于炎症,身体内部的白血球会激烈对应,甚至反应过度,表面特征就是发一热,而有抵抗能力的成|人就不会有如此症状。
说到这里,还有个小插曲。我抱着女儿往医院赶,半路上血就止住了。不过伤口约有一厘米,清晰可见,就诊就要缝针。我征求孩子的意见,此时她觉得暂无生命危险,又怕起疼来,坚持不进医院大门。我便抱着她折回头,路上她说,爸爸,我想吃肯德基。到今天也没有忘记当时的情景,她坐在那里灯光明亮的店里,大吃着烤鸡腿,嘴唇肿大,眼角挂着泪花,衣服上还有没有干透的血迹。
作为幼童,除了生存,吃是第一大事。如果是没有思考力的动物,更是如此,为了争夺食物和交一配权,不惜浴血争斗,目的只有活下去,使物种和基因延续,这完全是基因密码使然。
然而,作为人,有了思考能力后,既有求生的本能,又预知自己最终会死亡,这是和动物的最大不同,但也使人生抹上了浓郁的悲剧色彩。于是,对死的恐惧,对生死的思考,造就了宗教,造就了艺术,造就了思想和历史,同时也造就了人超越自身的可能性。
因为有了思想,有了宗教,对于生死的看法,人有时会得出与本能相悖的结论。比如英雄,比如狂一热的虔诚的教徒,再比如自一杀者,他们对死亡认识共同点是视死如归,教徒觉得死亡是乐园,厌世者觉得死亡是解脱,英雄认为追求正义的价值超过人的个体生存价值。
这里想再提到我的一位家人。生父娄君南,上世纪50年代,因某种原因自一杀身亡。他的死很不一般:将一瓶硫酸饮进肺腑,五脏俱焚。那年他才28岁。
我12岁前后得知他自一杀,但直到近五十岁时才知道他死的细节。一开始我很不理解,硫酸把金属都能够融化,何况在肺腑里?那多疼啊!要死,找个舒服的死法不好吗?
不过,到了后来,我已经理解他了,人如果到生不如死的境地,为躲避苦难,为悲伤,为恐惧或者为理想去献身,他有权利做出生死的抉择。于是,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无限悲悯和怜爱。上一页12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