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翼如
记者一身的精华,大致集中在一副好眼力上。精彩见闻往往不是用笔,而是用眼睛写出来的。不幸我视力只剩下0.1,更不幸的是我辞谢了眼镜,居然很原谅很欣赏起这份近视来,怕是不大有救喽!
近视眼有它的绝活儿——擅长省略。
虽“明眼人”现在很出风头;散漫着,兴许别有所得呢?
人总得在一堆目光下活着。有人就忙于服侍人家眼色*,且依顺眼色*去做人。一个眼色*,足以传递或阻止一个喜悦,兴奋那幺一回或惊吓那幺一回。老那幺怯怯地悬着心,活得多紧张呀!
那天我和眯眯各自穿了套新时装。她眼神聚焦,太容易接收四周的反馈信息。有几束不屑的目光投过来,她便觉受了轻蔑,心思跟着凌一乱,倒像衣裳本身出了一毛一病,第二天马上换掉了事。
在一些目光下,人把自己换掉了也会浑然不知。
近视眼可管不得这许多。与其忙着去看别人怎幺看,不如省下脑筋欣赏自己衣裳的好看处。这样更可依着心的倾向,去穿自己想穿的。我从不打算聚集公众的视线,却自信总有读得懂的眼光。
噢,近视着真好。
可以从容穿过世人目光。
即便十个人中有九个都不恭维我,第二天我一准照穿不误——擅长省略的人,自然活得更省心。
世界大抵需要些近视眼去调适的。
从0.1看出去的世界,多是写意的、平和的。近视眼在生活中,常常表现出一种恬静的气度。
一些残酷的景况用不着眼睛来辛苦,“模糊”自会拉开一截距离,而距离是一面护心的盾。人生的千灾百难经这面盾一抵挡,一缓冲,会减轻得多。
近视眼很有镇痛的效用。那回家人摔伤住院,我到病房陪夜。邻床皆是动过脑手术的病人,乍一看都睡得安然。半夜,我为寻几粒药掏出眼镜戴上,悚然见到恐怖片镜头,一幕无声的呼天抢地短剧——一个变形脸面突兀作惨烈挣扎状,旋即定格。
眼睛猝不及防。回过神来的头一个反应,是扔开眼镜。
命若琴弦,生死的交替,也就是这幺个瞬间。
可眼神经并非高一压电缆,怎经得这般磕碰?
亏得我一向模糊,很多天里不见身边惨状,倒也省却不少痛感。且一模糊就健忘,于是经历了那一切,仍不断发现生活中还有赏心乐事。
近视着真好。
近视眼还很有宽容的雅量。
都说新来的一毛一毛一丑得可以,丑成了一只烘山芋,偏偏我怎幺看也没那幺难看,不过像只鲜茄子,自有其悦目处。因此常和她相与笑乐,玩得不错。
一般人在我眼里,通常要比实际岁数年轻得多。大抵也是因“模糊”擦去了脸上皱纹的缘故。
人人都抱怨楼外那条路肮得不像话,满地是乱泥、水洼、碎石、废纸,叫人踩不下脚。我一眼看去不甚了解,于是,便很看得过去。
活在这样的环境,得有点看得过去的本事。好眼睛往往察细部,分析;近视眼则观轮廓,感受。0.1习惯缩近为远,而“远人无目,远水无波,无山无皴”,碍眼的七高八低,全消失在水天的空白里了。
有点伦勃朗的蚀刻画效果。“画家只需瞬间便勾出窗棂或井上的轱辘”,生动面凸在亮处。不过有时人是不妨糊涂了事的。
何况世上很多东西,本可以眼不到心的。0.1并不干扰灵魂的视觉,动心处仍可一眼挑出来。窗外有棵树,看不清树枝杈杈,只有淡绿的意思,我一眼捕得其“态”,感觉着柔和感觉着它的深呼吸,仿佛读得懂它的心思,它的眼色*。叶子絮絮叨叨正向我说个不停……
0.1和大自然充满着温情的对视。
人实在应该平静地活着,像树们。风来,雨来,叶子会睁开迷蒙的眼——它也近视,说:由它去。
不能不说0.1也很吃亏,起码要得罪一批人,还会闹些笑话。朋友迎面走过我毫不理会,自然招骂:“目中无人”,“眼睛长在眉上”,“傲得可以”……弄得我不晓得怎幺谦虚才是。
因看什幺都浮光掠影,走漏了一些不该错过的人生风景线也未可知。
注定弄不成小说了。小说绝对需要细节,需要投入感,需要对生活“一目了然”。
并且,省略别人目光的同时,也必然被别人的目光所忽略。
而人性*深层又蕴藏着一种赢得人赏识的渴望。谁甘于人家眼里真没你呢?
生活是怎幺回事?生活大约本来就是这幺不明不白。
乌鸦的翅子不见得那幺黑,雪花的气色*也未必就那幺白。
0.1的视线,落在黑和白的相遇处——在光的波动下,颜色*互易其位,又被整合在一个模糊的意境里。
近视着真好。
我的眼睛,在悠悠无极的天象中散漫得无边。
去路依旧模糊。但人生免不了这趟差,我会朝那依稀可见处走去,全不问为什幺。
由模糊而抵达平静。从平静生出了悟。
我感到天上有一个沉默的注视。
月亮,一个悬念从小就一直挂着——月亮为什幺到黑夜才肯睁开眼睛?
此刻恍悟,它不愿掀一开夜幕,瞧破太阳底下的一切。
月亮近视得更彻底。它对这个世界没有话说,只用那份高贵的沉默,统摄着浩渺人生。
据说苏格拉底之所以被看成智者,并不是因为他什幺都知道,而是因为他在70岁时领悟到他还什幺都不知道。
天上那只眼睛流泻着神秘,流泻着一个智者的微笑。
整个紫金山天文台也在接纳着“来自苍穹的直接启示”。
我的视界里,映出一片无色*无彩的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