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手绢吗?”这是每天早上我走到街上之前,妈妈站在家门口问我的问题。我没手绢。我从来没手绢是因为我总要等妈妈的问题。手绢证明妈妈每天早上都在关心我。“你有手绢吗?”这个问题就是亲情的间接表示。直接的表示会让人难为情,不是农民的作为。爱被伪装成了一个问题。这是唯一的表述方式。
对我们来说,家里没有其他东西像手绢那幺重要,包括我们自己。手绢的用处无所不在:擤鼻子;手或胳膊或膝盖擦破的时候包扎伤口;头痛发烧的时候,可以被一块浸冷的温手绢在前额上。在手绢四角打结可以罩在头上,抵挡太阳暴晒或淋雨。如果你要记住什幺事情,你可以在手绢上打个结帮助记忆。为了拎住沉重的东西,你会把手绢绕在手上。在老家的村子里,如果谁家死了人,会立刻在死人下巴上绑一块手绢,这样一尸一僵的时候他的嘴巴就可以闭紧。在城里呢,如果有人在路边倒毙,过路人总会拿一块手绢盖住他的脸,这样一来,手绢就成了死人的第一个安息之所。
后来,当我和奥斯卡·帕斯提奥谈话打算写他被遣送到苏联劳动营那段生活的时候,他告诉我一个年长的俄罗斯老妈妈曾经送给他一块绢布的手绢。老妈妈说,这是祝你们好运,你和我的儿子。她的儿子和奥斯卡·帕斯提奥同年,也像他一样远离家乡,不过是在另一个方向,老妈妈说她儿子是在另一个劳动营里。奥斯卡·帕斯提奥曾经去敲她的门,像是一个饿得半死的乞丐,想用一块煤换点吃的东西。她让他进屋,给他喝了热汤。她看见他连鼻尖都滴下汤汁的时候,递给他一块白色*绢布的手绢,一块从来还没有人用过的手绢。手绢有格子花纹边条,有用丝线精密刺绣的字母和花朵,真是美的东西,让这个乞丐既感到亲人相拥的温暖,同时又感到心如刀绞。这是一种矛盾交织的事物:一方面在绢布中深藏了安慰;另一方面,精细刺绣的字母和花朵又像一把尺子丈量出了他堕一落底层远离文明的深度。对于这个女人来说,奥斯卡·帕斯提奥也是一种矛盾交织的事物:一个被世界抛弃而来到她屋子里的乞丐,又是失落在世界某处的一个孩子。在这两种人物角色*中,他在这个女人的关爱姿态中既得到快乐,又承受到一种过高的要求。而这个女人对于他其实也是一身兼任两种角色*:一个陌生的俄罗斯妇女,又是一个忧心忡忡的母亲,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你有手绢吗?”奥斯卡-帕斯提奥把这块手绢珍藏在行李箱里,好像是一个双重儿子的双重母亲的圣物遗骨或舍利子。
自从听到这个故事,我就一直问我自己:“你有手绢吗”这个问题是否到处都有效?它是否在冰冻与解冻之间的雪光闪耀中也能向整个世界展开?它是否也能跨越千山万水跨越每一条边界?
本文系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米勒女士的获奖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