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理解这曾经繁华无比的小镇何以如此荒芜颓败,我也无法理解这种荒芜的状貌何以得以如此“完好”的保存。
我不知道这是岁月的友情馈赠还是凌厉的责问。
我不知道这是岁月的有意停滞还是无情流逝。
这颓壁残垣,废弛的门楣,锈蚀的门锁,残破的雕镂着文饰的窗牖,都掩不住曾经的辉煌;青砖铺就的街道,居然还可以偶尔见到到巨大方石中间凿成圆孔的下水道的窨井口,不难想见这里曾经的不同凡响,然而这一切通过这弥望的破败暗示出来,犹让人心生苍凉与悲悯的浩叹。
这是岁月的馈赠吗?它是要我们追怀曾经的人烟阜盛,还是让我们铭记某一段特别的历史?它是向我们昭示某个深奥的哲学内涵和严谨的生命逻辑,还是要留存一个瞬间以作为对历史的永恒祭奠?它是要向后人演绎时光的神力魔法,还是默念某个佛偈隐语?
这一切,我无法解读,这里本该属于戴望舒笔下,悠长古老的街巷让清脆的跫音叩醒,弥漫着略带慵懒的诗意;然而,这里竟是鼠雀栖居、彼粟离离。满目的苍凉,无情的掠夺了我心中的秋月般的平静和浪漫的期待。我知道,废墟的形成,有的是突变,如圆明园、如意大利的庞贝古城;有的是渐变,如楼兰遗址,如克孜尔尕哈烽火台。龙岗这个千年古镇又是怎样的变故和以怎样的方式而人去楼空、荒芜颓败的呢?而历史仿佛定格于某个瞬间后便留下了长长的空白。
我找不到千年古镇的文化遗存,我找不到历史的厚重绵长,我找不到状元故里的诗韵墨香。
随意推开一扇虚掩的门,吱呀声恰似从恐怖片里传来,划开让人心悸的无边阒寂,让人忽然觉得依稀走进了某一个似曾相识而又完全陌生的时空里。老砖铺就的地面阴暗潮一湿,高低不平,门槛高约过尺,是木制的,两端有卡口,用手试着一提,竟可以很轻易的提起,以前常听老人恭维别人说“你家的门槛高”,意即地位高,有身份,不敢高攀。想来这户人家早年定然的显赫的,至少是富甲乡里的,因为正对着门,有一块特制的砖(也许是石头)之间凿成一“U”字形,由开口处向底部渐深,一看便知是作顶门之用,以便固定木棍的一端。房屋照例是青砖小瓦,檐角翘然。门窗均有木雕,不太精致,有匠人的刻板而无艺术的生机。
类似的百年老屋蜿蜒于青砖街道的两边,望不到尽头,都是青砖黛瓦,室内山墙多用板壁。除了部分彻底坍圮成为废墟,多数尚艰难的站立着,只是有的没了屋顶,有了损了门窗,有的墙豁了口,有的门扣着锁,而锁已斑驳,有的干脆敞开门楣,毫无忌惮的裸露着幽暗的宅院,门前茂盛的野草淹没的台阶,一切都在向你坦言——它已经被主人抛弃很久了。
一路走来,所见居民甚少,且尽为耄耋老人,或躺于老屋内的藤椅上,听着收音机里哧哧啦啦的声响;或坐在高高的门槛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也许走了一生看了一生的凹凸的路面,见有人走过,也并不特别的张望,仿佛一直沉在自己的故事里根本就未走出,行人只是他故事之外的一抹毫无意义的模糊的影子。
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清爽的年轻女子,说是年轻那是相对于这个古老的“部落”遗老而言,大约五十多岁。我上前询问:“戴家大院在哪?”答曰:“没有了。”再问:“状元坟在哪儿?”答曰:“在西北头,不远。没什幺东西了,只有一个烛台。”
我不知道“西北”在哪儿,我原本就是个方向感极差的人,每到大都市注定要弄混方向,太阳打东方升起;但我还从来没有想到在这样的一个小镇上居然也会迷失了方向,虽然她手一指“西北”,可在我看来明明是东南。
我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迷失于一段匪夷所思的时空中。
这戴家大院,这状元坟,联系着一段让小镇人民倍感荣耀的历史,那就是这里出了皖东地区唯一的一个状元,那就是清朝道光帝御笔亲点的状元戴兰芬,官至翰林院修撰。然而令人无比遗憾的是在十年文革中,一切有文化内涵的东西都被革了命,被干净彻底的摧毁。客死于异乡的戴状元死后魂归故里,但后人却以彻底的革命的礼节厚待了他。此时,残破老街中踅过的风恰似轻微而又沉重的叹息,我感到有些凄怆。
寻了一通,未能找着状元坟,联想我地的丧葬习俗,估计墓地当与小街有一段距离,因为无论怎样显赫的人,也无论后人是怎样的敬重和缅怀他,但总不会把他安葬于闹市,而是为他选择一个僻静之地,以让死者安享永远的宁静。当然,说的实在一点,我也并非要决意找着,因为我已经见到太多的让我深感意外的景象,不去也罢,还是让状元坟保留我想象中的样子,让他坟前香火在我想象中焚烧,姑且慰藉那寂寞而失落的灵魂。
我之所以要去龙岗,诱因有二,一是那里是有名的千年古镇、状元故里,还有陈门四进士,成就了那里厚重的历史和浓酽的文风,历史的悠久、商业的繁华、人才的云集,想必有很好看的文化遗存,虽然朋友一再提醒我,别抱太大的希望,可我总不以为意,因为我本就不是要去领略市井的喧哗、小贩的叫卖,也不是要去追寻亭台轩榭、酒肆歌楼。小镇纵然衰老一些,纵然残破一些,但是岁月会赋予它特别的光芒和特别的气息,这正是可以吸引我的动人之处,它与物化的东西没有太大的关系。
但是,我没有找到,我甚至感到了窒息和沉重,感到了恐惧和哀伤,说不清这种心绪的缘由,实在是它的破败和被漠视、被抛弃、被遗忘得太过彻底、太过触目惊心,时光之斧的无情、人类之手的肆虐在此被演绎得淋一漓尽致。
古老不应该是破败的原由,但这里恰恰凭借破败诉说着古老。
诱因之二,在中国近代史上,这里联系着一个风云时代和一批风云人物,从很多房屋墙壁上挂着的说明标牌上可以读到一系列响亮的名字:刘少奇、陈毅、张云逸、张劲夫、粟裕、罗炳辉、方毅、邓子恢等。皖南事变后,江北的新四军在此成立“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第八分校”,他们都在此工作生活过。现在,有几处正在维修,不远处有一仿古建筑轮廓已成,是新四军陈列馆,这是很让我欣慰的。
真的希望,古老的小镇能从历史的沧桑中走出,向人们展示那深邃的历史积淀和人文风采、展示新时代的灼灼光华,诚乃先民之幸、后人之幸、古镇之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