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慢慢增大,以往的年少气盛,以及那水葱一般的稚一嫩正在渐渐褪去,这些介乎于岁月的蹉跎和时光的锛凿,可是脑子里却有一样东西在不断滋生,它有时候像那旷壁上的爬墙虎般密密麻麻地蔓延了一片,有时候又像那绿叶上的一朵朝露,欲滴不滴,最后还是掉在地上,和了泥土,这,便是回忆了。回忆是一架黄金马车,飞奔着而又闪着耀眼的金光,我却怎幺也赶不上,于是就成了“追忆”了;回忆又是一片洪荒的废墟,散落了一地的碎片,但捡到手里分明成了璀璨夺目的珍珠,我姑且便称其为回忆碎珠吧,于是我找来了一根红线,把散落的碎珠一粒一粒地捡起来,希望有朝一日能穿成一条完整的珍珠项链!在我所捡起的回忆碎珠中,每一粒都倒映了一个珍贵的影像,其中有邋遢的孩提朋友有伴随我童年造型各异的玩具,有表情严肃的老师·······还有外婆,和她的三轮车。
打我记事起,外婆就以卖卤菜作为营生了,那时候因为经济条件的限制,外婆只得以摆摊的形式来一经营她的买卖,每天下午的四点半,她便要准点去“城门口”出摊,而用来承载她的卤菜以及希望的,就是那辆刷着绿漆的“凤凰”牌三轮车了;每天晚上的九点她要准时收摊(她的卤菜九点前是必然卖空的),那辆三轮车总是载着空空的玻璃陈列柜以及满满的钱盒回家——她的希望总能换来收获!然而她的卤菜能如此畅销,并非是全靠她运气好,而是因为她的手艺精湛,只要我每次在外婆的三轮车旁,听到的竟是一摞一摞地夸奖,有的说叉烧好,肉嫩酱滑,有的说牛肉好,口口入味,有的说大肠比家里都洗的干净,看相又舒服,卤的鲜滋滋的·····不过,夸赞最多的,还是那满脸横肉的猪头了,顾客来光顾的第一句话就是:“猪头肉还有吗?”不过这一句话到了六点以后别人就不会问的了,因为那以后猪头肉是绝对卖空了的。我就好奇了,那猪头有什幺可吃的呢?脸皮又厚,卖相又丑,甚至又带几分恐怖:那猪脸紧闭着双眼,张着大嘴,仿佛在哭诉着它的苦难······
我小时候好奇心重,好奇心往往都战胜了我的恐惧。猪头丑是丑,不过切成片成了猪头肉以后,倒似有几分可爱:当外婆把厚实的菜刀均匀地切在肉上的时候,那肉里皮间的香味便扑鼻而来,这就像厚厚的棉袄裹一着各种西域香料一般,当打开棉袄的时候,各种香味便抓狂了似地迫不及待地欲钻进人们的鼻子里了!每每看到案板上一块一块白肉褐皮切成薄片的猪头肉,以及一旁眼睛闪着绿光,嘴角挂着涎水等的心焦的食客们,我便忍不住欲上前抓一把塞一进嘴里。有一次,趁外婆不注意,我便操起菜刀,去切猪头,刚拉下一小块,谁料说时迟那时快,外婆一把夺过了我手里的菜刀,又抢过了我手里的一小块肉,扔在了一边,凶巴巴地对我说:“你怎幺能吃猪头肉呢!你看看吃这个的都是些什幺人,他们就是爱吃猪头肉脑子才笨,不是做苦力的,就是捡破烂的,你是当秀才的料,难道你也想像他们一样吗?”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了吃猪头肉的念想了,我的学习成绩也没有因为不吃肉而有所提高;直到前几年,我疯狂地吃起了猪头肉,一方面是久抑了的欲|望得到宣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卖猪头肉的人也是推着一辆绿色的三轮车。
外婆的人缘极好,因为她体态肥硕,人们都亲切的叫她“肥佬太”。她的老主顾,就像她所说,一般都是来自社会底层。九十年代初的苏州城,治安尚属混乱,特别在“城门口”那一带,打架斗殴如同家常便饭,那些“角儿”们个个凶神恶煞,唯独见了外婆,便点头哈腰起来,我开始甚为不解,一个老太太怎能压得住地头蛇呢?后来外婆对我说:“你可别小瞧我哦,你外婆能耐大着呢!那一次,他们山东帮和安徽帮打架,要不是我及时上前制止,他们早被抓进去了。那天,我推着三轮出摊,刚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听人家说马路上稀里哗啦两拨人操着棍子,镰刀,准备打架,又有人报了警,我一想,他们都是我的常客啊,万一抓进去了我就损失了,就赶忙跑过去制止,但想到三轮车丢那不安全,就索性瞪起来就往那赶,赶是赶上了,他们倒是撒腿就跑,我就倒霉了,因为骑得太快,车上的玻璃柜掉在了地上,玻璃碎片,熟菜洒了一地·····”“那后来呢?”我问。“那帮土匪也算有良心,帮我做了个新的,瞧,还帮我贴上了字哩。”原来外婆的“店名”不叫“美味卤菜”而称“仗义卤菜”并非是空穴来风。
社会需要发展,旧的乱的杂的需要淘汰,外婆的卤菜买卖也不例外。因为原先的“城门口”成了黄金地段,于是那里的商铺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兴起了。那一年的平静的一天,城管没收了外婆的三轮车,那些外婆的“粉丝”们再也吃不到她的猪头肉了,这也成了她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外婆为了那事几天不肯吃饭,原本肥一大的脸,消瘦了一整圈。我母亲和几个舅舅都劝她想开一点,别再劳碌了,家里也不缺钱,可她似听没听,只是坐在小板凳上摇着芭蕉扇,有点像诸葛孔明正在运筹帷幄一般。谁知第二天清早,我便没见了外婆的踪影,待到中午的时候,她却骑着一辆破旧的小三轮车回来,又从车上拎了一桶油漆下来,兀自刷了起来,片刻以后,原本破烂不堪的小三轮变成了全绿色,待漆水半干了以后,合着火红的太阳闪着绿光,甚是打眼。她一边欣赏着小三轮的“风姿”,一边自语道:“这就是它儿子了。”我不解为什幺外婆总爱把三轮车刷成绿色,她回答我说,因为绿色代表希望。上一页12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