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流逝总是冲淡着人们的记忆,但那饶有情趣的童年往事,却像刻在小树上的印记,愈是年长日久,愈觉扩大分明,童年真是剪不断的梦。
我的童年,是我母亲为我编织美好希望之梦,每当我悄悄拉开我的灵魂存折,忽然又回到了母亲身边,那茅舍、小巷、小溪、古樟、大榕树……依然活跃着母亲的身影;那田头、路边、墙角、晒谷场……似乎还萦徊着母亲对孩子的关怀和期望,真让我终生难忘!
我的母亲是一位山村的庄稼女,外公那时是大山里的一名私塾先生,母亲从小受到家庭的熏陶,也能识字、记帐,她平生艰苦、朴素、淡泊、宁静,用钱十分有计划,她老叮嘱我,孩子应该节俭,饭要吃饱,衣要穿暖,无需求吃爽、穿好。她平时总是缝缝补补,将我“包装”得倒像个干干净净的孩子。吃饭的时候,母亲总往我碗里夹莱,自己却专心地光吃干饭,直到我吃完了,才将盘子剩下的菜拨入碗中。饭桌上,母亲很少讲话,我每次给她夹菜,却总听她说:“你吃,我自会夹”,说完依旧吃着干饭。
每当我过生日的那天,母亲总要做上一点好菜,还送我一两句美好的祝愿,可她自己的生日,倒真像她说的那样——忘了。我上学了,母亲天天目送我出门,有时还跟着我远远地视我进校门了,她才放心地回去,这是一片爱心,只有母亲才有这样的无私的爱啊!
母亲有一手绝活,为邻里所叹服,每逢喜庆日子,民间有剪“太平钱”(用红纸剪成平安吉祥字样而其外围带有花纹的民间剪纸)的,经她手下剪出来的“产品”清秀、逼真。一次她剪好一对鸳鸯戏水图,贴在玻璃窗上,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令乡人称赞不已。被人们起了“太平妈”的外号,远近邻里请她代劳,她总欣然答应。此外刺绣、编织亦是她的拿手好戏;并会自绘、自绣,绣龙绣凤,绣花绣鸟,皆出手自然;全家人老小绒衫,都是她的杰作;织“围身带”是其独家“产品”,带上尽织些“百年好合”、“五世其昌”、“平安吉庆”、“五谷丰登”的字样,外加花边,活灵活现,煞是好看。
母亲一生更多的时间是忙于纺织,白天织布,夜晚纺纱。在我深深进入梦乡时,她还在不停地纺呀纺的,她好似成了瘾。说起织布,母亲倒一手特技,能织斜纹布,当时乡下很少有人能织斜纹布的,我母亲却会织,故远地慕名而来请教者,她均一一给予传授。
经年累月,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星晨、夜月、风狂、雨骤,日夜劳作,习以为常,她是个不知疲倦的人。岁月逐渐在我母亲脸上刻下了皱纹,我偶然撩一起她的头发,才猛然发现母亲的黑发中竟添了“银丝”那幺多,数也数不清。“妈,您都有那幺多白头发了……”母亲只是一笑。可我的心中却剧烈地跳动起来。这幺多年了,我竟没有觉察到啊!岁月漫长,在不知不觉中,母亲却给了我那幺多的爱,她还教我认字、算帐、人情、世故,真是不容易啊!
乡下当时还有每逢年节,皆有演戏、唱词的习俗,我母亲是位愉快的人,几乎每次都领着我去赶场,她总是场场必到,她很大方地拿出积攒下来的零钱,给我买吃的,实是一次欢乐的享受,真高兴。一次她口中吭吭唱出了穆桂英挂帅,颇有“京味”。另一次词文唱岳传,她还给我讲岳飞的故事,使我饶有兴趣地倾听她一直讲完。曾记得在一个很冷的夜晚,词文唱至快要歇场时,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好多人都回不去,大家央求先生再往下唱一段。
那是我记忆中最长的一场雨呵!我终于熬不过,躺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母亲脱一下了棉衣盍在我的身上,好让我在温缓中睡得甜滋滋的,而她在寒冷中颤一抖着,似乎她也感到暖乎乎的。
大概在七岁时,一场大病,我连着昏迷三长夜,母亲日夜守着我,母亲的哭泣声,她热泪滴在我枯黄的脸颊上,仍然未使我苏醒过来,她不知流下了多少泪珠。在第四天的早晨,我开始扭一动了全身,张开了双眼:“妈妈”!这时更使她热泪盈眶了,是惊喜之泪?是激动之泪?是幸福之泪?是爱心之泪?谁也分不清了。我终于闯出了“鬼门关”,正是母亲的呵护与爱抚呵,带给了我新的生命,使我恢复健康,茁一壮成长。
生活是如此的不幸,晴天霹雳,在那个悲凄的深秋日子,中风病夺走了母亲年轻的生命,她瘫倒在织布机旁,撒手西去,她才45岁啊!撇下了我这个14岁的小孩子。我扑在母亲冰冷的身躯上哭喊着:妈妈,妈妈,你不能走啊!可残酷的现实,母亲的音容笑貌再也喊不回来了,我犹似一叶孤舟,在茫茫大海洋中飘泊着、漂流着……
岁月悠悠,六十多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如今我年高八旬,满头白发苍苍了。每当我追忆起我的母亲时,黯然神伤,潸然泪下,我只有永远地追念着,遥祭您——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