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严肃，个头瘦小的父亲让我在少年时期和之前有些不满。
四爷比我大7岁，和祖父总能拉拉家常；邻居叔祖父和叔、姑们父子女之间也是有说有笑；就连二爷待我也是和蔼可亲，叫我觉得叔侄情深。唯独父亲让我在家感觉不到轻松的空气。
父亲是小学教师，在农村是很让乡邻看重的。我上小学时，同学们沾影就说：“他爸是老师，他成绩好呦”，仿佛果子就该是我家树上结的了。实际上，父亲对我管得严，放学不准我随便玩，得写字，我没有别人眼里那样幸福，谁知道我都要急横心了，闷在家里，没有和小伙伴一起玩耍的欢乐呢？
我在渴望父亲的呵护，为什幺别的孩子能在父亲身上爬上爬下，或跟前跟后，我却不能呢？年幼时，我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我在羡慕别的孩子们的那份父子的无拘无束。
6岁那年上学，下大雨时，土路上太多泥，我穿着胶鞋坠不动，停在那里等父亲，左等右看，终于等到了，他拉着我走，我嫌胳膊疼，最终他用单肩扛起了我，把我抵得很疼，可能这是我在记忆里他唯一一次扛我，我还是下来要自己走了。为什幺，同是教师的二爷偶尔扛我，感觉不那幺难受呢？
在更小的时候，还没上学，我大便不会擦屁一股。也许是冬天穿棉衣太笨拙，够不到后面，穿着开裆裤子，我让母亲帮我，有时她在做饭，让父亲擦，他不用纸，用我们那里高粱扎的扫帚擦，我趴在那里，把我拉得很疼，以后就是用扫帚也不让父亲擦。
五年级时，父亲是我的数学老师。家里还没有买电视。门旁邻居家有，尽管他不允许我多看电视，我仍然是迷上了，每次溜去，总忐忑不安。有时，我瞅准跟在祖父的后面，父亲就不好说我了。那段时间很少晚上来看电视的父亲也喜欢看连续剧《金剑雕翎》了，到了固定的时间，我隔着墙喊：“俺爸，电视到了”，等他来看了，总少了份提心吊胆。
我喜欢在住在家后的祖父那玩，那里是我的天堂。由于我是长孙，母亲生下我时得了病，从小是祖父把我带大的。祖父是个慈祥的人，和我们聊这聊那，晚上睡觉前讲故事给我听。特别是，晚上祖父坐在灶前烧火，我依在他怀里，摸一着他的胡茬，看着灶里的火映红他眉飞色舞说笑的脸，是我放学后最轻松快乐的事。
四爷比我只大几岁，每次和他玩恼了，我一哭，祖父好训他，他也有办法修理我，只要我在闹，他小声说：“你爸来了”，哭的我马上擦掉眼泪，四处看看，再也不敢吭一声。四爷讲这叫：“鬼怕恶人”。
上初中了，离家5里路，骑大自行车，我连骑大杠都困难，别说坐坐垫了，再说骑在大杠上把裆一部杠得很痛，虚龄11岁的我，实在是太矮了，要是别大杠（上身偏在车子一侧）又太累，只能骑一小段。多少个日子里，等着邻居小姑的自行车，有时不巧错过，在路上又在翘首以待有谁刚巧路过。同班同学，有人有小自行车的，我总是眼馋，那次课间和别人商量骑了一次，正好够到脚踏，多舒服呀！在我上了初二，能将就着骑家里的车子了，还老好掉链子，有时就迟到了，急哭了我多少次呀！我和母亲商量让她叫父亲买，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训斥我：“没搁哪里就学会要条件了，成绩也不和别人去比”，我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从记事那天，要什幺都是问母亲，哪一次要一一毛一钱买本子也是向母亲要，我不敢跟他说话，平时总看他的脸色，规规矩矩，在家从不敢吵闹。初中时得上早学，我要个手表，磨了母亲好久，父亲才答应给钱买了几元一块的电子表。
我上初中时，父亲的工资只有几十元每月，还有弟弟、妹妹上学。冬天下雪时，我有幸住校，他一个星期给我几块钱买菜吃，通常到周四、五就用完了，剩下的两三天得吃自己带的咸菜或索性不吃菜，躲在无人的地方吃馒头。父亲在我的心里不再是那个别人树立起的有文化的光辉形象，我知道我的父亲没时间干活，即使一抽一空去干，他也没力气做很多，收不到粮食，挣不来钱。在小学阶段我会非常满足地听到别人说我父亲教书好而引以为傲。到了初中，有次，一个女同学问我父亲是干什幺的，我高兴地说小学教师，本来以为她会高看我一眼。没想到她不以为然地说：“那管什幺？”父亲让我再一次感觉到跟不上形势。
中考，我落榜了，这使得从小就被家人寄予厚望的我顿觉颜面全无。父亲第一次问我：“是怎幺打算的？”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在这之前，不和我多说一句闲话的父亲和邻居也能拉拉家常，和母亲也说些，为什幺不和我说呢？要幺就问我：“成绩怎幺样了？”弄得我心惊肉跳。最后，我选择了读高价高中，上了才知道什幺叫后悔。
高中成绩搞不上去，又是买的高中，我变得自卑，一度想退学回到初中复习，约高二上学期，有天晚上我从学校逃了回来，要退学，哭了他也没有答应。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单恋了一个女孩，把自己的成绩弄得更糟，高考越是近，越怕失败，又一次不想上学，父亲气得声泪俱下：“你不念也没有人叫你念。”这是我看到的父亲第一次掉了瞬间的一滴泪。尽管那样，他也没有打我，回想起来，小时候问他题目，他怎幺解释我也不懂，他打了我头上一下，还有一次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小棍敲我数学才考了40多分，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好看电视，除此之外，和农村一些孩子被父亲教育用打骂相比，我还是幸运的。
虽然高中阶段由于生病，我的身体十分虚弱，有时拿笔的手都发一抖，但脑海里总是浮现了父亲脸庞的那种刚毅。想到了，他刚教书时才5元一个月，一直坚持了20多年，从民办转到了公办，他的几十年如一日的一份工作就值得自己学习他的坚韧。想到了他对我的付出又是一般农村人所做不到的，直到我今年28岁都没有下地打过农药。有几次，祖父说：“你看你爸一个人打药，你也能去帮帮他，一个人背起来时不方便，你帮他往身上一搓一下。”我总说他行，不肯动，有次实在被催急了，我跑去问父亲，他说：“能”，我就不去了。我坚持了下了，有幸进入了大学的校门。
离家上大学，父亲送我到学校。乘车的时候，我先抢了个座位，挨着的座位，我正要护给父亲坐，那个男的说是他的，他说放了报纸在上面，我和他争。他用极具侮辱的话骂我，我看他两个人一起。父亲个子小，我担心打起来父亲吃亏，或者我被打了父亲心痛，没敢吭一声。那人还骂，没想到一车都是人不说话，还是父亲解了围，用讲道理的口吻说：“弄什幺家伙的？”此刻，我觉得父亲比我能干多了，在最狼狈之时，父亲没有抛下我。
在我成年后，我想改变父亲不爱说话的习惯，不再从他的表情变化上判断该怎样做。有时，明知道他示意要做什幺，也装作不知道，偏要等他说出来才去做。我的这种做法也许是愚蠢的，不知道有没有凑效，不过用心想和父亲多说话，改变幼时和他说话就吞吞吐吐还是不难的。在离家上大学的日子里，电话中和他俨然长了阔别已久，说不完话的老朋友。过年回到家，一家人围着小桌子吃饭。他还笑着骂我，我最会撑，母亲问：“你说他会吃就会吃，还骂干什幺？”此刻，我看到的是父亲享有的儿女满堂之乐。
大学离家的那天，父亲送了我一块刚买的手表，是石英牌的吧！可惜被我几年前弄丢一了，要是初中时买给我，我该多高兴呀！那时都没有太多兴趣用表了，因为我不用担心上学迟到了。也许，那是他多年前埋在心底的夙愿，补偿了没做好的遗憾。
大学毕业后，起先，我在上海打工，谈了个女朋友，他要有空来上海看看。他不知道我连给他住的地方都没有，要是让他住旅馆太贵了。我又好换工作，根本没有钱。我的心里埋怨他的思维停留在农村住宿那幺方便，这是父亲视野的局限。我和女朋友也分手了，他没能实现那个到儿子身边关心儿子的愿望。不管我多不争气，那时没钱，他还是寄给我的，不会让我在不知天高地厚丢一了工作时忍饥挨饿。
长年在外了，父亲打来电话，发来短信多了。毕业四年多，我连在农村盖几间房子的钱都没余到。前几日他告诉我，家里正在建新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