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阳光
赵培龙
1973年9月1日,我进入小学五年级读书。新学年第一堂课铃声过后,校革委会孙主任面色严肃地领着一位面目清秀,瘦瘦单单的中年人进入教室。孙主任介绍:“这是新来的陈老师,他教你们语文,也是你们的班主任.,大家鼓掌欢迎!”
孙主任走后,他即做自我介绍,说:“我叫陈鸿仪,邻村开村人,我喜欢与同学们做朋友,希望大家多多配合我教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接着陈老师可能为了熟悉同学,开始点名,之后开始上课,这节课是新课,名叫《水莲》,说的是黄海之滨射阳河口一个女少年抓美蒋特务的故事,我们当时不知道黄海在哪里,也不知道射阳在哪里,更不知道台湾距离射阳有多远,听老师一讲,十分羡慕那位女孩的机智和勇敢。
第二天上午午上课,陈老师继续讲解《水莲》,忽然,班上一刘姓女同学浑身颤抖起来,随后脸色苍白,口吐白沫,全身抽搐,教室里顿时一片混乱,女同学们纷纷前来施救,有掐人中的,有抹胸口的,还有掰手指的陈老师被眼前的场面吓住了,呆站一边,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躺在地上的刘同学平静了,同学们安静了,陈老师惊魂未定,问我怎幺回事,我是班长(那时叫红小兵中队长)。于是悄悄告诉他,刘同学患有晕晕病(癫痫病),个把月发作一次.这是轻的,有时候发作起来折腾半天都救不下来,那才叫怕人。陈老师听后“哦”了一声,长长舒了一口气。之后,他关切地问刘同学能否继续上课,要不要回家休息,得到否定回答后,他这才继续上课。中午放学,陈老师没有马上去厨房吃饭,而是让我陪他送刘同学回家,并且耐心劝说她的家人,无论如何要给刘同学治疗,不能这样拖下去。不久,陈老师联系了上师范时的同事,很快为刘同学联系了医生,虽说后来治疗效果一般,但刘同学犯病次数明显减少,她的家人十分感激。
一个星期后,是作文课,陈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题目:《热烈庆祝党的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胜利召开》。题目写下后,同学们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样写,有的说那样写陈老师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最后,他点名让我说。我说:“这个题目比较难写,太大,不好下手,能不能把题目弄小点,比如,红小兵要关心国家大事,或者,用勤奋学习庆祝十大召开。”陈老师听后,十分赞同,当即表示,改作文题为:《勤奋学习,庆祝十大》。
没想到,就是这个不靠谱的建议,我给陈老师带来了麻烦。
校革委会孙主任很是警惕,认为这个题目表面看没有什幺问题,但仔细分析发现,隐含了“智育第一”,强调了“学习第一”,淡化了”庆祝”,如果上纲上线的话,这个题目就忽视了“思想领先、政治挂帅”,是不小的政治问题,大里说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陈老师无话司说,只是苦笑,连连解释,自己政治嗅觉不灵敏,没有想那幺多,只是觉得题目太大,怕同学们把握不住,所以才做了调整。有个同学报告孙主任,说这题目是我建议陈老师改的。孙主任问陈老师是怎幺回事,陈老师依然回答,同学谈个人看法很正常,关键看老师怎幺行事,这事与别人无关,终究是我改的,要追究责任算是我的。
第二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让陈老师更加陷于被动。
上午第二节下课铃响了之后,几个男同学你追我赶打闹一堆,他们逮住了一名姓杭的同学,杭同学耍懒趴在地上不起身,于是他们四个人,抓手的抓手,拖脚的拖脚,将杭同学脸面朝下抬起便走,突然前面拉手的同学滑了手,这下惨了,杭同学的脸刚好磕到地面的砖头上,先是气上不来,过了一会儿鬼哭狼嚎,待同学将其扶起,恐怖场面出现了,杭同学满脸是血,居然随手从嘴角里拿出两颗血淋淋的门牙一
这事吓傻了同学,吓坏了陈老师,惊动了孙主任。
陈老师毫不犹豫背起杭同学,直奔村南的合作医疗站。到了医疗站,气喘吁吁几近虚脱,背上满是汗水和血水。
事后,陈老师召开班干会,传达校革委会的指示。孙主任认为,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首先查出抬人的人,视其出身,进行批评教育还是批斗;然后,班上开展整顿教育,抬人的人、特别是家庭出身不好的人,一定要做深刻检讨和开展斗争;最后,下次学校召开批判大会时,陈老师要讲讲教训,挖挖思想根源。
陈老师将查人的任务交给了我。很快,我查出了四名同学,我给陈老师一报,他愣住了,原来四名同学都根红苗壮,家庭出身最“次”的都是“下中农”,是革命的同盟军。不好办,陈老师家庭出身是富农,看来根源只能从他那儿挖起。好在杭同学事先说是自己挣扎松手的,这才减轻了陈老师的罪过。但为了吸取经验教训,陈老师还是用自己的工资买了一堆慰问品,由我们几个陪着去了杭家。这弄得杭同学很不好意思,笑得掉了门牙的嘴里直呼酸气。
那天学校开展批判“师道尊严”大会,陈老师脸色凝重、语言低沉地做了检讨,并从灵魂深处痛挖思想根源,主要讲自己没有提高革命警惕性,放松了管理和教育,从而让同学栽了跟头,没有发生大的问题实属侥幸。陈老师没有责怪同学,主动承担杭同学治疗的一切费用。四名惹祸的同学事后找陈老师道歉,他只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们不是故意的,往后注意一点就好了,有你们这个态度,我很欣慰,这说明你们明白了道理,以后一定会做得很好的。
三个月后,杭同学的牙镶补好了,陈老师却生病了,要住院治疗。
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下午,陈老师的哥哥和爱人来到学校,同学们开始并不知道他们是来接陈老师的。得知陈老师可能这一走不再回学校,同学们心情都很压抑,一起默不作声地帮他收拾物品,一件一件地搬运到河边的小木船上。临别了,陈老师脸无血色、身体摇晃着走出宿舍,与同学一一道别,他笑着对我说:“赵培龙,谢谢你,时间虽然不长,你对我支持很多,有空到我们村上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陈老师艰难地登上了上下浮晃的小木船,同学们一字排开站立在河岸边,挥手与陈老师道别,他们对陈老师都很留恋,一直等小木船消失在金光闪闪的水天之间。
我呆立于河边,心情十分复杂,也不知道陈老师究竟得的什幺病。想想与他短暂的相处,虽然阳光晒得肩膀暖暖的,但心里凉凉的。
有趣的是,十多年后,陈老师居然成了我的岳父。有时我常常想,这,难道是师生缘分的美好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