榅椁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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榅椁考
2017-04-26 08:36:53 /故事大全

榅椁考

朱颂瑜(瑞士)

我有一个习惯,每逢到一个新地方去旅行,都要到当地的农贸市场去走一走,了解一些地方风物,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如果碰到有我不认识的水果,还会郑重其事把名字记下来、拍照存念,或者趁机买来品尝一番。有点像交新朋友,先握个手,混个脸熟,再慢慢去了解它们的籍贯、背景、喜好和性情,以便下次有人不认识的时候,自己也能装模作样介绍一下。

从亚洲到欧洲,再向北美和中美延伸,在过去十几二十年的时光里,我有幸去了不少地方,自然,也就品赏过不少新奇之物。渐渐发现,这种习惯竟也在不经觉中使我认识了水果界的很多新朋友,懂得万物花开,各见性情,同样,万物结果,也是各有滋味。

每年十月左右,欧洲有楹椁上市。来欧洲生活以前,我并不认识它,所以初见时感觉当然是别样的惊讶。成熟的楹椁果呈明黄色,表皮有一种绒布的质感,长得跟苹果和梨都相似,像是两者的混合体,有“木梨”的别称。由于水分极少,属于耐放型的水果,能一直卖到次年的春天。

楹椁树是古老而珍稀的树种,我从书里读到过,它原产于伊朗和土耳其,后传入中国,集中在西北干燥地区种植,以新疆为主。至于进入中国的具体年代,书中并没有交代,估计是踩着一串清脆硬瘦的驼铃声而来。后来偶然翻读古籍,读到北宋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介绍中秋时令时写到“是时螯蟹新出,石榴、榅勃、梨、枣、栗、孛萄、弄色枨橘皆新上市”,从时间上去推论,断定孟元老和我所说的是同一种果子。

中国民间有过关于楹椁的谬误。我从梁实秋的《雅舍谈吃》的《馋》里头曾读到过这样一段:“我有一位亲戚,属汉军旗,又穷又馋。他的儿子下班回家,顺路市得四只鸭梨,以一只奉其父。父得梨,大喜,当即啃了半只,随后就披衣戴帽,拿着一只小碗,冲出门外,在风雪交加中不见了人影。约一小时,老头子托着小碗回来了,原来他是要吃楹椁拌梨丝!从前酒席,一上来就是四千、四鲜、四蜜饯,楹椁、鸭梨是现成的,饭后一盘楹椁拌梨丝别有风味(没有鸭梨的时候白菜心也能代替)。这老头子吃剩半个梨,突然想起此昧,乃不惜于风雪之中奔走一小时。”

还有老舍在《四世同堂》里关于楹椁的描写。从乱坟岗子逃命般赶回家的冠晓荷,回城后只想吃一点好吃的安抚一下受惊的身体,他买的吃食里,有两罐子楹椁,一些焙杏仁儿。

这两段话里头的楹椁,根据老北京们的描述,实则是一款蜜饯,从满语而来,材料为一种单核儿的山楂,比一般的山楂个儿小,特别解馋和解油腻。由于在满语里,“酸酸甜甜”的发音是“温普”或者“温朴”,故此就跟汉语古籍里头的榅椁相混淆了。

国内的朋友几乎没几个人认识真正的榅椁,据说只有在大西北和新疆地区尚有种植。我不知道真假,不过东南亚地区还有一种叫“太平洋楹桴”的水果,口感如杧果青,又叫南洋橄榄。只是,太平洋楹椁又是完全不同于楹椁的另一种水果,泰国和越南等地的市场上常有出售,当地人喜欢撒上酸梅粉吃,很有东南亚风味。想想下巴都会发酸,这个留着以后再说。

以我有限的眼界去评价,在植物界,论树形、树叶、花朵和果实都同样出类拔萃的,榅椁可占上一席之位。榅椁树枝叶扶疏,叶片为厚实的深绿色,呈鹅蛋形或长圆形,形态极美。楹椁树大概每年四到五月开花,花朵端丽,色如朝霞,与野果子桃金娘的花朵尤为相似。

花落结果的榅桲,果子最先呈青色,慢慢再由青绿转向明黄。果实熟透之时,在阳光的照射下,金光灿灿,让人禁不住就会联想到关于它的许多故事。了解希腊神话的朋友一定记得当中常有关于“金苹果”的描述。其实那里头说的金苹果,就是榅桲。甚至有研究推测,夏娃生活的伊甸园位于楹椁的产地高加索区域,所以诱惑夏娃的禁果极有可能就是楹椁。

遗憾的是,外表极美的榅桲,肉质却是无法恭维,厚硬而粗,毫无汁液,对于我这种从小在岭南佳果的滋润下长大的人,是有点不屑的。我婆婆家所属村子的一位瑞士农人就种有一株榅桲,有一年我们在树下聊天,他自己就曾指着树上的楹椁跟我说,这些家伙生吃时,口感是又酸又涩。

“既然不怎幺好吃,那何苦还留着它们呢?”我不假思索便冲口而出向农人提问。

“一定要是很好吃的东西才能留下来吗?”农人竟转过头来这样回答我,让我一时语塞。

说的也是。那天夜里,我刚好在微信里读到一篇帖子,是旧时中国南方乡间野果子的一个汇总。让人感慨的是,细读之下竟发现它们当中的大部分,不知道从什幺时候起已经从我们的生活中一一退了场,以致现在的小朋友甚至是年轻人都不再认识了,十分可惜,更不利于生物多样性的延续和保护。

生吃不怎幺好吃的榅桲却有一种特殊的芬芳,而且果胶含量很高,适宜加糖做成果泥或者果酱。我曾经陪我的婆婆煮过楹椁果酱,那种香甜之气馥郁,像热恋时的爱情。南欧有一种用楹椁做的零食,是以榅桲和糖一起慢慢熬制而成,成品接近山楂糕的样子,我在一些酒店的自助早餐上偶有见到。过去自酿酒还不需要申请牌照时,不少种有楹椁的瑞士农人到了冬天都会自己烧楹椁酒,有些人独爱榅桲酒特殊的酒香。

村子里头还有一种生僻的水果不适合鲜吃,叫欧楂,就是西洋山楂。它是落叶乔木,属于苹果的亲戚。刚刚成熟时的欧楂如石头般硬,所以不适合马上吃用,要放到腐烂柔软时方能入口,味道跟北京冰糖葫芦的山楂颇为相似,是一种真正化腐朽为神奇的奇特之物。

在欧洲贫朴的年代,欧楂是为数不多能在冬天吃得上的鲜物,有点给人赖以充饥的意味。这株欧楂年纪倒是不大,就种植在村里头民俗博物馆的院子里。虽然在物流发达的今天已经没有人再去馋它们了,但欧楂树却依旧花开花落,丰熟穰穰,在静美的乡村里守着四季的往复。亲手栽种这株欧楂的瑞士老人亲口告诉我,他希望村里的人会记得那些艰难的苦日子。

扯远了。回到榅桲上我忽然想起,过去我在研究中国香道史的时候,曾经读到过一种用楹椁制作的古方名香,叫笑梅香,就曾学着做,以四时之鲜为自己图个清雅之趣。它的具体做法是:用小刀将楹椁割开顶子,从截面下刀挖出内核,然后将沉香和檀香的细末填到果实的空腔里。

填好香末以后,再把截切下的顶子重新扣回果实上头,用麻缕纵横缠缚。然后以生面团在榅桲外裹上厚厚的一层。我把裹上面团的楹椁果埋入烧烤尾声的炉灰之内,等慢火把它煨透成黄熟后,就除去榅桲表层的面团。烤过的楹椁果加以研磨,果肉与其内的香末融为一体,就成了氛息独特的香膏。

事后有朋友调侃我说,诗情画意太多的人肯定是闲工夫多。这话把我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但偏偏我就喜欢干这样无聊的事,喜欢从一个楹椁的温度去发现异族的生活美学,也一并拾遗我们古人的雅趣,把这好与不好的日子都过成是滚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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