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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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玫瑰
2017-04-26 08:36:53 /故事大全

身体的玫瑰

傅菲

思念

我想你的,每一天。我不告诉你,你也知道。

雨水刚过,花园里的草,一节节地疯狂生长。我请来割草工人,割草机嗞嗞嗞,草被吞进去,吐出草屑,碎碎的。蔷薇在矮墙上,沉沉地趴塌下来,一朵朵粉艳的花挂着。要不了几天,草又长出来,在墙边的斜坡上,在回廊的侧边,在我的窗前,在池塘边。草,那幺疯狂,不顾一切。草沿着雨水曾经走过的足迹,继续蔓延。这是草对雨水的思念和寂寞的追寻。

每一天,我数过的植物叶片都是新的

我摘下一枚叶子,再撕成细小的瓣:

是你,不是你,是你,不是你

当我的指尖滑过芭茅锋利的边缘

血,一滴一滴一滴一滴,落下来

血落下来时,我数着:

是你,是你,是你,是你

——中国诗人·王妃《选择》

我坐在陋室里,点一支蜡烛,在读一本诗集。天上所有的星星会落进了池塘,但池塘一点儿也不拥挤,恰当的缝隙让星光多一份光晕。没有落进池塘的星星,落进了我眼里,但我眼睛一点儿也不拥挤,苍穹那幺浩瀚,恰好可以镶嵌在我眼球里。星辰每天夜里,会来到我的花园,它们不约而同,不惊扰我。它们交相辉映,织出一张瓦蓝透明的天幕。婆娑的疏影,投射到我书桌上。我拨弄它,它也不移动;我用水浇洗它,它也不流走;我用火烧它,它也不退缩。我看着疏影,浅淡淡的,它把星光驮到我面前。诗集没读完,蜡烛烧完了。蜡烛的一生,只有一个前半夜那幺长。蜡烛没有灰烬,只有萦萦的尘烟,风吹吹,尘烟散了。

散了,去了另一个国度。那里有大海,有金黄的落日。我想起你,在另一个国度,照耀我的星辰也照耀你。我遥望的星辰,你也在遥望。你在一个人吃饭;你在一个人去码头的路上;你在一个人溜达公园,荷叶凋谢,锦鲤沉潜在干枯的荷叶下,秋风袭人。夕阳下,你在一个人看海浪,一层层卷来,又慢慢退去。你在洗脸刷牙。你在咳嗽。你在吃止痛药。窗外的风,呼啦啦地晌了一夜,你也听了一夜。你一个人在他乡想寻找属于自己的故乡。你一个人做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去上班。你一个人去拥挤的超市买两斤面条,一个茶杯,半斤豇豆。雪来了,沙粒一样洒下来,你一个人在走,迎着雪,围巾裹着头,撑开的雨伞被风挤压得变形。你一个人走过了十字路口,我曾从那儿离去。

一八七六年,莫斯科,娜蒂契达·冯·梅克夫人在朋友家里,听了一首钢琴曲《暴风雨》。这位富翁的遗孀,自此被这位穷困潦倒的作曲家的才华所倾倒。梅克夫人和作曲家柴可夫斯基开始通信,但他们始终没有约定见面。梅克夫人从来信中得知,这位音乐家,是一个工程师的儿子,是一个学法律的学生,是着名音乐家鲁宾斯坦的学生,是一个三十多且没有停靠港湾的人。梅克夫人一直在资金上支持柴可夫斯基的生活。他们彼此吸引,在一个城市里,热烈地通信,纸上,能触摸到对方留下的气息。柴可夫斯基写了《第四交响曲》《第五交响曲》。这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一八七八年冬,她从度假地佛罗伦萨写信给他,请他住到莫斯科郊外,离她家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她已准备了一栋房子。柴可夫斯基每次取信,都要经过梅克夫人的门口。梅克夫人有一次坐马车上街,和柴可夫斯基的马车相遇,柴可夫斯基撩开帘子,向梅克夫人致意。回到家里,柴可夫斯基写信给梅克夫人,说,我没算好你马车出行的时间,真是抱歉。梅克夫人对这次的见面倒很高兴。“它使我确信你就近在我的身旁这样一个现实。”她回信这样说。有一次,梅克夫人很想听柴可夫斯基弹奏钢琴,请柴可夫斯基去她家里。柴可夫斯基一楼弹奏,梅克夫人在二楼听,始终不见面。一八九一年,柴可夫斯基去美国演出,艺惊世界。此时,梅克夫人因财产纠纷,住进了精神病院,最终在病榻上悄然去世。一八九三年十一月六日,柴可夫斯基得了霍乱,在彼得堡他哥哥家,溘然长逝,终年五十三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亲人赶出了房间。其中三位亲人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到了柴可夫斯基反复呼唤着梅克夫人的名字:“纳杰日达,纳杰日达冤家”这一天正好是他《第六交响曲》首演后第九天。

事实上,柴可夫斯基一生生活在痛苦之中,他和安东尼娅·米露科娃的婚姻,是他一生摆脱不了的噩梦,并严重摧毁了他的健康。他致信他哥哥安纳托利说:“有时候我真的很希望能够被一个女人温柔地触摸与疼爱。我常幻想被一个慈爱的女人所拥抱,我能够躺在她的腿上亲吻着她”在梅克夫人离世后,柴可夫斯基终日沉浸在悲痛的思念之中,他把《第六交响曲》命名为“绝命书交响曲”。

曲终人散。这是一个耳熟能详的,摄人心魄的爱情故事。也或许,只有音乐的圣徒,才配有这样凄美婉转的爱情。在十三年里,隔街生活,每个星期都通信,情意绵绵,热切,汹涌。梅克夫人想念柴可夫斯基的时候,就听他的钢琴曲,有时坐在卧室里,听四十多个小时。柴可夫斯基想她了,去她家,看她的书房,收藏,摸摸她写信的笔。

另一个疯狂的人是苏联的茨维塔耶娃。一九二六年五月九日,她第一次致信德国诗人莱纳·玛利亚·里尔克:“我爱您——胜过世上的一切。”命运留给了里尔克最后的生命期限。十二月二十九日,里尔克死于肾脏衰竭和白血病。五十一岁的里尔克,在这一年,完成了他一生最高峰的作品《杜依诺哀歌》和组诗《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两位诗歌大师,隔空交火恋爱,火山一样喷发。八月二日,茨维塔耶娃致信:“莱纳,我想去见你我想和你睡觉——入睡,睡着单纯的睡觉。再也没有别的了。不,还有,把头枕在你的左肩上,一只手搂着你的右肩还有:要倾听你的心脏的跳动。还要——亲吻那心脏。”她在信中说:“我不活在自己的唇上,吻了我的人将失去我。”那时,茨维塔耶娃是一个中年妇人,三十四岁,带着两个孩子,一日三餐没有着落,颠沛流离,四处流亡,丈夫生死不明。他们相约见面,可茨维塔耶娃身无分文,里尔克也病入膏肓。约期又延迟至来年春天。九月六日,里尔克最后一次致信茨维塔耶娃。“春天?这对我来说太久远了。快些吧!快些!”他以无限惋惜和痛苦的口吻,结束了这封信。年终,里尔克离开人世。茨维塔耶娃闻讯后,写了一封悼亡信,信中说:“你先我而去你预订了——不是一个房间,不是一幢楼,而是整个风景。我吻你的唇?鬓角?额头?亲爱的,当然是吻你的双唇,实在地,像吻一个活人。”这一年,茨维塔耶娃写下了《来自大海》《楼梯之歌》《空气之歌》。茨维塔耶娃一生感情丰沛,经历跌宕起伏,里尔克离世十五年后,她在绝望中自缢身亡。她始终念念不忘这个从未见过面的情人,她写下《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着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我们也不会忘记里尔克自己写的墓志铭:

玫瑰,噢,纯粹的矛盾,欲愿,

是这许多眼睑下无人有过的

睡眠。

在我有限的人生里,我不知道,我是否

还有机会这样去思念一个人。

李商隐是唐文宗开成年间的一个低级文官,秘书省校书郎,社会动荡不安,朝廷权轧,李商隐花下问情,是一个痴缠的人。在《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中,一句“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使人断肠。在历来古诗词中,我以为这是最人心的相思诗句。似乎是一个沉郁的中年人,踯躅于茫茫街头,四顾于市,满目空茫,春天的花从树梢上开出来,心上人在哪儿也不知道,哀伤不绝如流水。他写给妇人卢氏的《夜雨寄北》却也温情恬美:“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晏殊是北宋婉约派的一个开创者,十四岁被朝廷赐予进士,性刚简,自奉清俭,擢拔人才,范仲淹、欧阳修均出其门下。他的《玉楼春》,我觉得是最伤情的思念了:“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人生短促,聚散无常,人各天涯。

昨读《辛弃疾词集》,至夜深。他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算是一首痛彻心扉的思念词了:“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淳熙三年,即公元一一七六年,辛弃疾任江西提点刑狱使,站在郁孤台上,仰观俯察国破的山河,悲壮苍凉。山深闻鹧鸪,乡愁的美好,温暖,却再也看不到了。

思念是最温暖人的东西,也是最愁人的东西。“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杜甫作《月夜忆舍弟》是乾元二年秋,于秦州。这年九月,“安史之乱”中,汴州沦陷,山东、河南都处于战乱之中。颠沛流离中的诗人杜甫,看到山河破碎,思念生死不明的兄弟,悲痛欲绝。二O一二年,我去四川,到杜甫草堂,凭吊诗圣。草堂葱茏,树木参天,回廊曲折。我想这个草堂不是当年杜甫的草堂,杜甫流离时期,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跟一个叫花子差不多,连一床被子都没有,睡在稻草上,盖不起这地主庄园一样的草堂。杜甫一生勤奋,抱负远大,凄苦愁郁,胸有大爱,写诗一千四百多首,《杜甫诗全集》分八卷,共五百一十二首。我最喜欢的,是他的思乡诗、思情诗。如《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乌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南唐亡国之君李煜,感怀故国,悲愤至极,写《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满腔恨血,喷薄而出,令人不堪卒读,曲折动荡,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前几日,我写《光阴记》,友人指尖读了,给我短信:时间让两个相信的人,相知.相爱,相拥,也让两个相信的人,疏离,分别,仇恨,这不是时间的错,而是两个人相绝,过于决绝。

决绝,就是不可原谅别人,也不可原谅自己。何况,如今这个时代,又有几人去在乎一份感情呢?快餐时代,连诗歌都变成微诗了——车胎破了,立马换另一只,谁还会去修补呢?但美好的情愫始终在。人的美好情愫,是一种黏液,像胶水,甚至可能是万年胶,不到灰飞烟灭那天,是扯不开的。

吃面疙瘩的时候,会突然想起某一个人,想起和她在一条寂寥的街上,一个小店里,吃海鲜面疙瘩,亲昵地说话,沉醉地望着她的脸,街上灰蒙蒙的灯光扑洒下来,给人温暖感

坐上火车的时候,会突然想起某一个人,想起深夜去看她,坐了一夜的火车,大雪飞扑,如诗人王妃写的《小雪·夜》:那座城在千里之外/只要你想起,所有的街灯就亮了/街道、拐角、踢翻的垃圾桶/那个人在明亮处,带着七分醉意一,你追着、跑着,急切地喊他的名字/他转回身来/却找不到你的影子。

入夜了,会突然想起某一个人,很想给她打一个电话,以前每天都给她在睡前打电话,说很多甜蜜温婉的话,直至她入睡,可是现在,已经有一年没打了,心里空落,惆怅起来,摸摸手机,又放回口袋。

去成衣店买衣服,会突然想起某一个人.想起她穿衣的颜色,布料,想起她穿衣服的样子,想起以前给她买衣服,走了三五条街,买了几件,送给她,却没一件是合身的。

看到一条河,会突然想起某一个人,想起和她因河结识,落霞满天。

收到一封信,会突然想起某一个人,想起她坐在公交车上读信的样子,读完了,泪流满面,车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路上遇见一个老人在走路,会突然想起一个人,想起她老了的时候,会是什幺样子,那时,会去看她,看她是否还像年轻时那样,任性,善感,头发是否全白了,是否还穿绑带的鞋子。

想起一个不再相见的人,就是迷恋她生命的一束光。

哦。这就是思念,和人一起衰老,让人深深地孤独。

气息

在深寒之夜,我闻到了千里之外的气息:落叶在大街上窸窸窣窣,江口涌来的风呜鸣作响,你紧紧裹着大衣,低低地咳嗽,略显哆嗦的身子弥漫一种淡水的味道——深山雨林送去湿润的气候,五月栀子花开,六月木槿爆蕾,七月荷花连连,八月美人蕉嫣红,九月雏菊绽放。接下来,是漫长的冬季,柳树落叶,蔷薇满地,梅花在最后一刻,举树盎然,大雪在我出发的那一瞬间,落满了我的头发和肩膀——当我想起已然渐渐远去的青春,那种荒蛮得近似于雪月的气息,通过你传遍我全身:润滑的舌苔,摩挲的头发,温热的鼻息,低头时娇柔的眼神,它们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旋转的气流,挟裹着我。今夜,我以梦为马,到海边去,踽踽独行,追寻一条河流,在大地蜿蜒,漫游,看三江汇流。出发时,是初夏,鸢尾花盛开,到海边时已是深冬,草木枯涩。在沙滩上,我用树枝写下一个人的名字,沿海岸线,一直写到夕阳西下,等暮色中的潮水涨上来,把名字抹去。站在海岬上,看海鸥掠过,任冷涩的海风侵蚀我,剥蚀我的肉,只剩下骨头,剥蚀我的骨头,只剩下我的灵魂与爱。太阳普照大地,也将普照我。我沿海岸线走,马和我一样,瘦骨嶙峋,在船只停靠的地方,我不走了。我养花,喂鸟,喝酒,坐在一块礁石上,从早到晚,仰望蓝天。星星的抖动也不能使之倾斜的蓝天,是另一块海平面。我做大海忠诚的儿子,娶大海的女儿为妻,在山巅上盖茅草房.在后院里,种上各种兰花,春兰、四季兰、蕙兰、川兰、墨兰、寒兰、莲瓣兰,各季弥漫葱郁的花香,门墙上爬满了夕颜。把马养肥,木已成舟,谷酿成酒,带上成群的儿女,再次出发。

我以梦为马,到你那儿去。一夜千里,像歌咏的闪电,嗞嗞有声,从天的北边一闪眼奔向南边。它奔跑的时候,群山一起奔跑。我骑着它,像骑着凤凰,捧着花枝。蝴蝶随风追逐。我嘚嘚的马蹄,有开不败的古莲花。我不再抱你去天涯,而是绕床三尺。你能听到马的响鼻,酣畅,心急火燎,到你那儿。在你门房的右边巷子里,我开一家杂货店,里面有蜡烛、盐、布匹,有鸡蛋、粽子、腊肉,有火柴、墨水、信纸,在货柜上有你随手可取的散酒、烟、刀子。我在门口凿一口水井,厅堂吊一个火炉,每晚的脚盆盛上温水,三天把被子翻晒一次,自己压榨薯粉丝,用上好的油炸豆腐和花生米,在白粥里放上蛋羹或葡萄干。我就是那个细致于生活的人。我信仰粮食和蔬菜,信仰你。我依据你的气息,纵横苍穹,不会迷路,也不会流连其他的过夜之处。赶在天亮之前,和乌鹊一起,栖落在我曾去过的院子,击水而歌,踏竹而舞。

那气息来自于一个古墓般的睡眠。在幽深的树林里,有伽蓝菜、指甲草、虎耳草、绣球、蛇莓、石斑木,各样的花香接踵而至。“我活在一个人的梦里,我害怕那个人会随时醒来。”(萧穷语)“我从不做梦,梦是不可靠的。”另一个人这样说。我迷恋睡眠散发的气息:相对而言属于暂时遗忘,也可以假寐般沉浸于或忘怀于某一时刻,裸露在不可以被窥视的时候,轻轻阖上眼睑,微微绽开唇,侧身(一个拥抱的姿势),言辞是多余的,窗外的风或细语或暴雪也是多余的,手风琴里吹出来的呼吸声有雨水舒缓的节奏,长长的腿有两条河流缠绕。指尖弹出的空气,越过山峦、丘陵、平原、盆地,带来海盐、江鸥、玉兰花、叹息混杂的气息。我可以一千次穿越同一条河流,但不能从一股空气中突围而出。

人是一种非常神秘的生物体,每个人都带有奇异的气息。这种气息甚至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流逝。可能我们到了耄耋之年,但有一种东西从孩童时代贯穿了始终,只是我们发觉不了。可能我们颠沛流离,面目全非,但身上始终有一种根性,根系发达,遍布全身。婴儿能从一万个妈妈中找到自己母亲的怀抱。恋人能从拥挤的剧场中一眼认出亲爱的背影。上楼时漫不经心的脚步声;一个喷嚏;半碗剩饭;一行潦草的字;一个语气词;人群中瞥过来的眼神;十年后一张没有落款的明信片祝词;半盒潮湿的烟;空空的蜂蜜罐;盖腿膝的小包被;一个不再使用也依然保存的电话号码一个相同的夜晚。

火,车的气息。海鲜面疙瘩的气息。一件纯麻外套的气息。把气哈进耳朵的气息。手贴近脸的气息。火熄灭的气息。手牵手并肩走在深夜大街的气息。舌苔的气息。树叶落在河边上的气息。

旅馆的气息。阔亮的大厅,下坠的吊灯,长长的走廊,空荡荡的电梯。拐角有一棵菖蒲,一株大叶爬山虎爬在窗户下。“我们捡拾亡灵的麦穗在/屋顶上,在怀念下榻的乡村旅馆/马车深陷进它的跑动里/我们拆掉秋风的第三级台阶/那儿,一个灰白色的影像慢慢/流出来,像是隔代的遗传。”(张作梗《秋天,我们捡》)

拥抱的气息。山梁般的肩膀,河水摆动的麻布裙,略显冰冷的手,雪崩这时开始。我拥抱你,紧紧的。喷泉从我们的脚心往上冒,从口腔喷出来,是十月的鸡蛋花树。北极和南极在一支红伞下停靠下来,一群海鸥在盘旋。旋转而下的楼梯,一个吹笛人坐在扶手上,笛膜嘟嘟嘟,四十四只鹦鹉和四十四只火烈鸟,分两次飞出来,到处都是绿色和红色的火焰。

火溶解在火中的气息——火团嫣红,花冠的形状,外圈绿茵茵,空气在噼噼啪啪,灰尘扬起来,有了一股翻卷的风浪,上升,再上升。我的四肢僵硬,抽搐,血液凝固。我听到了呼救声:幸福很快过去,到来的孤独更漫长更深切。上升得越快,熄灭得越快。火熄灭了,灰烬也没有,剩下的是两个人的余生。

——噢,我们。一个车站,有多少车进站就有多少车出站,进站的车来得那幺慢,出站的车却那幺快。我总是傻傻的,只知道站在空空的站台,看着车子离去。我甚至不知道去握住那只挥别的手。或许是因为,挥别的手,是握不住的。

孤独的气息。晚上,我在简陋的房间里,一刻钟烧水,一刻钟洗脸刷牙,一刻钟搓洗衣服,一刻钟洗澡,一刻钟把被褥焐暖,一刻钟等一个人在二十一点十分准时回到另一间简陋的房间里。我用一分钟和这个人说话,也可能五分钟,也可能半小时,也可能两个小时。我感觉到了另一个房间的人,相同的气息:在翻书,在写字,在烧忘记按时吃的晚饭,在吃止痛药,在不断地抚摸一只猫,在咳嗽(门窗瑟瑟发抖),在磨牙,在半夜醒来抽一支烟,在喝早上泡的冷茶,在对着窗外发呆。我和这个人,像两股气流,在气温急剧下降的晚间时分,形成了一股东南风,在各自的屋顶上,降雨。

遗忘的气息。下落不明的气息。失踪的气息。

——我一直在写一封长信。在一盏风吹摇动的电灯下,我画了一条河的写意画,画了一个三角的入海口,画了一个幽灵山庄,我写不下一个字,词不达意。我没办法把呼吸进肺腑的空气,确切地描述出来。深秋的味道。碎叶莲的味道。星光涨满天色的味道。冰在阳光下融化的味道。黑美玉的味道。这是我迷恋的全部气息,隐藏在我的胸腔里。

气息:呼吸时出入的气;气味。(《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

气息:是用嗅觉器官所感觉到的或辨别出的一种感觉,它可能是令人感到舒适愉快,也可能是令人厌恶难受。(百度百科)

这是有关气息的两条词解。但我并不满意。气息还可能是一段记忆中不可磨灭的影像,在某一时刻以幻觉的形式显现;也可能是令人铭刻的情景遗留下的一撮灰烬;也或许是一股熟悉的气流再次袭击了当事人;也或许是一种声音的回响一个梦境的勾连,引起内心的共鸣被捕捉到了。比如我,一个人走在街上,熙熙攘攘,从步行街到中山路,路过电影院、半岛咖啡,和许多熟悉的人打招呼,在报亭买了一份早报,在豆浆店喝了一杯豆浆,买了四张随机福利彩票,溜进书店淘了两本书,我显得从容,怡然,有条不紊,实际上,我已经感觉到有一股气息从进入步行街时,笼罩了我。这股气息有一种茉莉花味,清新,可人,但有轻度的伤感,像重感冒之后尚在恢复之中。我感觉到有一个人,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停下来,她也停下来。我在喝豆浆,她在另一个店里转悠。我在淘书,她在门外故意整理衣服。气息以影子的方式存在。我进了半岛咖啡,选了一个有紫罗兰盆景的位子坐下来,叫了一杯咖啡一杯温开水。我喝温开水,把咖啡摆在对面的位子。我知道,隔不了喝一杯水的时间,那个影子会在对面坐下来,默默看我一会儿,搓搓手,浅呷一口咖啡,眼皮也不会抬一下,轻声道:“你知道我一直跟在你后面,还故意走那幺快。”气息一下子有了显影,冲洗出一张照片:腮帮鼓鼓(长期牙疼的缘故),围了一条棉质围巾,眼镜有薄薄的水雾,厚唇涂抹了殷红的唇膏,脸有了松弛感,头发披肩。我并没认出这人是谁。玉兰油和低沉的嗓音却把我带入到一个十五年前的咖啡厅。在灵山路拐弯处,有一个复古的咖啡店,只有一个大厅,用木板篱笆隔成三个小茶桌,木板篱笆爬满青藤。门口挂一块木牌,用颜体写了五个大字“清新咖啡厅”。每天傍晚五点,我准时出现在靠窗户的木桌边,要一杯水,看书或约会。这个咖啡厅什幺时间关闭的,我不知道,现在是一家麻将馆。我记得最后一次在窗户下落座。那是一九九八年三月,阴雨绵绵,南方潮湿的寒气有一种万物已腐万物催生的况味。雨水一直没停,激烈,让人亢奋也让人伤感。在那个下午,我坐了一个多小时,她才来,打一把浅绿色的小伞,穿浅蓝浅灰相间的毛衣。其实,她没进门,我知道她来了,玉兰油的气味从飘进窗户的水珠里,散发出来;嗒嗒嗒嗒嗒嗒的脚步声从小巷子传来,以四分之二拍的节奏,伴着雨滴的和声;一种暖烘烘的,栀子花香味,比脚步声早一点出现,比雨点晚一点,来到我身前。我们做了简单的对话,又从门口,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从此各散。和一个人相遇是不需言辞的,和一个人分别同样不需要言辞。我一个人在江边走来走去,来来回回。路灯渐渐亮了,灯光照在江面上,蒙蒙的,仿佛是铺上了一层雾气。桥头上,有一种灌木,开了满树的白花,碎碎的。我叫不出花的名字,此后的十余年里,问过许多人,也不知道它的名字。花密密的,一朵压一朵。到了晚上十点,雨倾泻而下,江面嘟嘟嘟冒出雨泡。花谢了满地。在一个人暗自忍受另一个人离去时,花谢得特别快。回到宿舍,已是深夜,我全身湿透,洗了澡,坐在桌边,写了一封信,一直到天亮。我把信烧了,赶往火车站登上一列最快离开上饶的火车生命是分好几次死的,一次一次地死,最后一次死叫结束。实际上,我们始终没有再坐下来喝一杯水。但我确实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在某一个突然的瞬间。有一次,我在仙乐斯十字路口,也是一个人,低着头,边走边看一本美术书,突然感觉到玉兰油和脸部油脂混合的味道,带有明显的个人特性,我抬头望望,她从侧边小巷子转过来,手上拎着一袋荔枝,头上扎着卷卷的黄假发。我们怔怔地站着,恍惚了几秒钟,各自走了。

有一天,我们终究会老去,会和一个人又一个人作深切的告别,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是以告别的方式去生活。人生的减法算式在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人散步,一个人钓鱼,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看看离别经年的故园,一个人在树底下晒太阳,一个人喝冷冷的酒,一个人静静安睡。离去的人都会留下抹不去的气息,在早晨的露水里,在吹进窗户的寒风里,在一件破旧的棉袄里,在一双藏了几十年的鞋子里,在皱褶起伏的信纸里,在书扉页凝固的签名里,在一首纪念诗歌里,在一服中草药方里在一张远程车票里,在一张宾馆发票里,在水龙头的喷水声里,在飘落的雪花里,在一棵衰老的黄梅树里,在一床棉絮里——这是一个老人的宇宙。

果树在野外摇晃,每颗果子里

都住着一颗星;每颗星里,都住着失踪

已久的人。

挂在墙上的壁钟有时会

咔嚓一响,吃掉它等待已久的东西。

——胡弦《星》

我早上起床修剪花枝,上午去清理一口水井,下午在阁楼上独坐,晚上把一本发黄的诗集又开始从头阅读。我哪儿也去不了。我的双腿因年轻时过多的奔袭而疲惫不堪,它现在已经完全把道路放下了。我的眼睛灌满了星星,想从中辨析一张张脸,退去了海潮的脸,其中有一张是传说中的女妖。我的耳朵失聪了,充斥了雨珠滑落树叶的声音,细细密密。事实上,我在三十年前已衰老了——当我从陌生的南方归来,我的头发被风吹散,我的执着近似于一种苍白。我不曾耽搁的是,留意那个遥远城市的气象预报。气象预报会传来所有关于一个人的气息。一个不曾来过的人,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如今在哪儿呢?我哆哆嗦嗦地摸出钥匙,打开密盒,取出四个相框,用衣袖擦去玻璃上的灰尘。照片中的人,还是一副羞赧的模样,恬静地站在木门前,长发飘逸,脸饱满,眼神流苏。——我去过很多次那条街道,街两边有香樟树,黄昏后,人迹寥落。在十字路口,有一个面馆,黑色的门漆,抛光的黄木桌,我坐下来,喝了一杯水,像是等一个人来。可能是我每次去,都是冬天的缘故,显得瑟瑟发冷。我裹紧了大衣,朝一个临街的大铁门走去。我摸摸锁,摸摸门栅,又返身回来。在斜对面宾馆四楼的一个房间里,我独坐了一会儿。熟睡后的被褥还有温热,杯子里的水还没凉,换下的衣服还没洗,玻璃门后的水龙头嘶嘶嘶嘶淌水。我似乎听到“死了死了”的尖叫,叫了三次,一次至少四遍。我感觉到一双手穿过了我脖子,像一条河流缠绕了河滩。接下来,是热热的鼻息,夹杂一股四月的青草味。再接下来,是告别。我一转身,头发开始树叶一样窸窸窣窣脱落,唇长出苔藓,额头有落日沉降,手指腐烂,脸上盖了厚厚的霜。

我熟悉每一座山峦的起伏

在茂盛的草木深处,那些隐匿的洞口

正适合无家可归的鸟兽栖身

——王妃《把我的江山好好爱一遍》

每一天,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梳理自己的羽毛,每一丝绒毛里,都残留着南方的气息,冬天瘦弱的躯体里飞出的大雪。噙在眼角的湖泊那幺冰凉,轻轻地呼吸。

这幺多年,我一直是一个耽于梦境的人,荒废于白昼的人。我热衷于自言自语,热衷于镜子的反面——潜藏的人,从不和我相见。这是我造梦之所:一个自来水龙头(梦是地层里冒出来的,被一个阀门控制,拧紧,造梦人会停止呼吸),一张矮床(一头从不走动的犀牛,它倦于奔跑,它的背上落满黄昏的乌鸦,等待梦降大泽和月亮的咆哮),一个暖水瓶(不断地更换瓶内的液体,每次的结果都由热变凉),四个空空的房间(我们必须懂得虚无的意义,这是生命的奥秘所在)。在这里,我静静地感受那股永不消散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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