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娆
与其说它占据了我大脑里的内存,不如说它在我脑海里开辟了一个新的空间。别人看不见,只有自己稀罕。
南极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清晨在甲板上看到的一座远远的白色平顶山,像磁悬浮列车一样悬浮在海面上。我凝视它不知过了多久,发现水面上出现了一块块浮冰,这样又走了半天,浮冰越来越大,到了可以称之为冰川的时候,就能看见南极大陆了。
现实中的企鹅和玩具企鹅或者是卡通企鹅长得很像。你可以想象一只可爱的绒毛企鹅玩偶吗?现在想象它是电动的,像金霸王电池广告里的兔子一样可以行走,不过它们是企鹅。
现在想象一下有2000只这样的企鹅玩偶在沙滩上攒动,再加上一个小学操场那幺大的叽喳声,最后想象海滩上出现了夏天的鱼市里独有的气味,闻到了吗?这就是企鹅栖息地在视觉、听觉和嗅觉上的总和。
需要解释一下,老远就能闻到的这种气味,来自企鹅的粪便,它们靠吃鱼虾为生。企鹅没有到海里如厕的习惯,所以古老的和新鲜的鸟粪(它们是鸟类呢),像森林里的落叶一样层层累积,数不清已经有多少年。
这股气味很快就闻惯了,它是任何南极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今天依然可以清晰地感觉到。
旅行对有的人来说就是学习,他们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信徒。我是那种到场就好的人——伍迪·艾伦说,生命的80%,不过是到场而已。今年大年初五,我背着一个挎包,在成都机场换了登机牌。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先从成都飞往香港,接着再往西北飞到中东的多哈,继而向西南挺进,跨过赤道,来到巴西的第一大城市圣保罗,圣保罗再飞往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从这里沿着南美洲细长的巴塔哥尼亚安第斯山脉——一把指向南极心脏的匕首,飞到地球上最南的城市:乌斯怀亚。这里早已是夏天。
也许,有朝一日去一趟南极就像去趟楼下的便利店一样容易。但是在这一天来到之前,它依然是世界上最难抵达的目的地之一。在飞机上闭关四十多个钟头以后,我和传送带上的行李一样死气沉沉。将自己扔到乌斯怀亚酒店的床上,我哪里也不想去了。从谷歌地图上看,南极近在咫尺,我们已经走到了南美洲这把“匕首”的刀尖,可是路不过刚刚走了一半,而且是较为舒适的那一半。
从乌斯怀亚开始,时间倒退了100年,我们抛弃了飞机,登上一艘名为“海钻石”的中型游轮——我想她的名字可能来源于破冰能力,开始向南极大陆驶去。上了船,我们和外界就中断了联系,没有微博,没有新闻联播,如果世界大战爆发,这艘船可能就成了诺亚方舟,船上不到200名年龄从15岁到75岁不等的乘客,便是人类未来的主力军。
和这艘船上的大多数乘客一样,我从未坐过游轮,登船后的第一个钟头,大家的平均心理年龄降至8岁,一会儿为在房间内发现了小冰箱,一会儿又发现了一个还未被占用的电插座而欢呼,完全忘记了旅途的疲惫,一切都很美好。没有听到汽车发动机那样的轰隆,也没有类似蒸汽火车的呜呜声,船像一个小电瓶摩托车在一样,静悄悄地就驶离了乌港,大多数游客是在船已经驶离海港一百来米后,才兴冲冲地跑到甲板上拍照留念。
这种拍照的机会和欲望随着太阳落山和驶入德雷克海峡的节奏消失了。南美洲的南端和南极半岛的北部都是匕首形的,刀尖之间800公里的德雷克海峡得名于十六世纪的英国航海家。自从3000万年前南极和南美洲断裂以来,这里就成了大西洋和太平洋汇合的地方。
我可以说“我们就这样在德雷克海峡上行驶了一天半,醒来之后就到了南极”,但那样就太谦虚了,在德雷克海峡的那24小时——虽然船上水手们认为这是他们在德雷克海峡见过的最平静的24小时——这却令我对德雷克海峡“世界最大浪”的声名一度心有余悸。
之后,我们的旅行渐入佳境。不仅因为其后的航行风平浪静,每天都有机会和大自然及野生动物接触(企鹅、鲸鱼、海豹、信天翁),还因为队友们和工作人员之间也慢慢混熟了,船上也形成了大大小小的社交圈。
有一天下午,轮船上搞了一个义卖party,不少队友都展现了自己慷慨的一面,特别是上海的太太们,那天大家为慈善机构筹到了好几万美元——再次提醒要带美元。
我大多数时间和船上的导游、领队等工作人员混在一起。不知为何,领队们大多是加拿大人,好几位都刚大学毕业,也有一些是资深的航海家和海洋科学家,把这次航行视为带薪的假期。他们中的一些人,南极夏天时,就在南极的游轮上工作,北极夏天时,就去北极。其余时间,他们周游世界,或者做自己的其他事情,令人好不羡慕。
不是所有的南极队友看企鹅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按快门——我,还有少数几个队友最感兴趣的不是企鹅,而是景色,尤其是冰山,特别是最后一天下午在PléneauBay附近看到的那些,像幽灵一样漂浮在静止的海面上的淡蓝色的冰川,绝对是梦境中来的。冰山由远及近。
我们一早就听见导游试图解释,由于洋流、气温和特殊的地理位置等作用,那时我的大脑进入休眠,所以无法详述,这里是很多巨型浮冰流浪之后聚集的地方。外国领队都管这里叫冰山墓园,因为冰山在这里会慢慢融化,中国导游害怕这个名字不吉利,换了一个充满正能量和房地产精神的名称:冰山广场。我维持原判,冰的结局是融入大海,预示着纯洁和美丽。
可能是PléneauBay让这次旅行多了一层神秘的感觉。等待我们的是时间将揭开这些神秘的面纱。在从南极回来的路上,当我们靠近智利海岸的时候,船长在海滩附近下令抛锚,面对着南美洲,我看到了本来很平常、但在我眼里比企鹅、冰川还诡异的一件东西——树。
其实只有十天不到的时间,我的生命里没有树出现,可当时的感觉真像初次见面一样,或许像一个外星人来到地球的感觉,比第一次看见南极冰山发呆的时间还要久,还要长,还要远。
在南极,除了黑白,只有蓝色,现在突然多了绿色的树,在海风中摇摆,前面是金色的沙滩,背后的丛林里想必还有各式各样的动物和生命,以及更多的久违了的色彩和声息。
去南极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刚回来的时候,我只要看见黑白的、三角形的东西,都会立刻想到企鹅。旅行和玩RTS游戏一样,开始地图上一片漆黑,只有轮廓,你去走了一圈,填补了一些内容,那里顿时光鲜起来,离开之后,它又渐渐变得模糊。
但是南极永远都在那里。
与其说它占据了我大脑里的内存,不如说它在我脑海里开辟了一个新的空间。别人看不见,只有自己稀罕。作为一个“旅游目的地”,南极和意大利或泰国还不一样,那些地方可以成为幻想中离家出走,甚至养老的备选之地。
南极在时空和利益取舍上都是一片空白,对我来说,这片空间纯粹是无用的,去过那里,我反倒感觉富有,好像突然得到一块形状独特的积木,卖不掉,也无法和其他积木搭配组合成任何东西——真正的艺术品,就这样存在着。
摘自《时代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