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遗城
倘若一个人上了岁数,他的经历会成为他的荣耀,还是会成为他的负担?他将因此而被更多人所理解,还是会被更多人所误解?对于不同的人生而言,恐怕没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但如果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城的话,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福州人,我或许能替家乡回答这个问题。福州城很老了,它的沧桑写在脸上,即便补上妆容也遮盖不了;福州城又是孤独的,它或许不是马尔克斯笔下的处女地,但是它那从民族襁褓时代延续至今的意识却更加难以被世俗所同化。如果文化意义上的它曾经是一片浩瀚的汪洋,时代的变革与城市的改造也能像一台持续工作的抽水机,把原本连缀成一体的老城抽得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片浅浅的水洼。它们彼此间的传承与联系正在逐渐淡去,或许只有长年累月默默关注它们的枯荣与命运的草根守望者们心中明白,这些如今的文化孤岛原本同属一脉。逝去的毕竟无法追回,但残存的却没有理由不被尽力地挽留。今天它是我们可以触碰的历史,明天却可能同它的人性魅力一道默默地消失。但是我们也并不愿与社会的潮流背道而驰,因为我们惦念着随同古城走过千载的平凡百姓们的命运,一如我们对古城自身的爱恋。或许每一个身处于承前启后的时代的人,都有一颗矛盾的心。但如果我们明白我们来自何方,又将去向何处,前途或许便不再迷茫。在这样的心境下,我写下了下面的篇章,权当是为古城生活立下的小传。它们大概拼凑不出古城栩栩如生的全像,却能尽力勾勒出它在我眼中倚世独立的三重人格。但愿它们能替那些岁月的遗珍多少觅得几位可贵的知音吧。
后街残梦
三坊七巷或许是一块被平凡的时代抛弃,却被功利的世风吹醒的地方。在人们对它的存在毫不介意之前,它就已经是老福州的文化地标了,但这丝毫改变不了它老无所依的命运。不过有一天它会注定变得脱胎换骨、面目全非,那就是今天。从今天开始,从不了解它的人永远地告别了真实的它,也包括如今的我。剩下的记忆不过是些许残破的碎片,在精神的国度里祭奠着它和曾经认识它的故人们。
或许可以这幺说,三坊七巷的历史存在于坊巷间,而现实存在于南后街上。那是一条被无数代人行走过的一成不变的老街。坊巷里虽然挤满了朱门的大宅,但它们嫌弃它的破败,都不愿轻易把大门开在街边。老街因而向来是贫贱的,组成它的只有那条并不宽绰的老柏油路,和两侧陈旧歪斜的柴厝。夹在它们之间的两行稀疏的老榆树,或许是街上唯一存在个性的风景。没有人真心钟爱过它,只是因为它身为交通要道,人们才不得不习惯了它的存在。但老街留给我的印象却并不那幺冷漠。只要在放学时走进这里,就潜入了参天老树蔽日的浓荫之中。由于常年见不到直射的日光,街上总是阴阴的,空气与地面也总是湿湿的,像是刚下过雨一样。细碎的黄叶像金粉一般随风飘洒下来,瞬间便吸附在地面上,斑斑驳驳的像是老树永不干涸的泪滴。偶尔有戴着草帽的环卫工人挥着大竹扫帚缓缓地扫过,身后依旧遗落着一地星辰。粗大的树根紧紧楔进路旁的条石中,让老树与老街像是生来就不分彼此。树干常常都不是笔直的,而是向着街心倾斜着,就像慈爱的母亲低垂着眼睛,默默注视着身下如孩童一般成行的小木屋。如果是在盛夏,能让人记住的或许不止这些。我敢说那时候人们偏爱这里,或许正是为了躲避街区之外无处不在的暑热的。因为老树总像一个天然的空调机,慷慨地把高高的树冠下流淌着的空气尽情地冷却。街上的一切也一如既往的总是静悄悄的,一点也不喧闹,似乎是有意营造着一种天界般陌生而清幽的氛围。在这样的氛围里,多幺躁动的心都能自然而然地平静下来,原本被炙烤得昏昏欲睡的行人或许也顿时精神百倍了。记得每到将要走出这份荫凉的时候,我总会依依不舍地回头望望。那时的老街几乎是清一色的灰黑色,单调得那样陈旧,却也朴实得如此自然。而今天当它以十大名街之首的地位,摇身一变而成为繁华的步行街时,从前的一切已经赫然被一街的金黄色所替代。那是新建的仿古木屋的主色调,或许它是时代的流行色,然而搭配上千百年历史的古街,却显得那幺刺眼与不协调。徜徉于其间的游人们,大概没有人还会铭记它沧桑的历史。被遗忘的还有那一街的老榆树。它们或许不是榕城最值得骄傲的树种,因而历经百年却挣不到一张“保护名木”的护身符;它们同样不具备丝毫商业价值,在唯利是图的开发者眼中,只会有损于现代旅游区的整体形象。它们消失得无声无息,却在意料之中。而对于它们自己而言,或许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护卫了老街一辈子,清凉了家乡几代人,最终却不过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这或许也是祖先们所料想不到的,因为他们苦心孤诣栽培下来本应福泽千秋百代的阴凉,竟然轻易地断送在我这代人的手上。但这其中的过错究竟在谁,恐怕一言难尽。对于如今刚刚开始认识福州的陌生人和从前已经厌倦残破老城的家乡人而言,他们毕竟更喜欢它今天的模样。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因为耐不住愈演愈烈的酷暑而重新种上一些小树,并且巴望着它们早日绿荫如盖。可他们何尝想过,从前被他们一手摧毁的那一条不可复制的荫翳老街若是能够延续至今,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南后街上的一切向来都与生命有关。活着的老树俯瞰着的老街上,永远铺陈着逝去的残木拼接而成的低矮的老屋。老屋通常是两层的阁楼,糟朽到发黑的薄木片,层叠着钉成鱼鳞般的脆弱墙体,一间挨着一间拥挤在道路两旁。偶尔有一两座开着破窗的砖楼掺杂其间,却像老人家满口残齿中零星镶着的金牙一般刺眼。许多年代久远的阁楼已经像醉汉一样歪斜变形了,全靠着碗口粗的木柱斜撑在街边的行道石上才勉强不倒。它们的形象与色泽共同构成了老街的晚景,无论怎样的节气里,都像是一幅洇湿了的版画。在这样的一条街上,水与火能够轻易地化作天灾人祸,随时给予它致命的打击。但这就是老街百姓们世代繁衍与生存的场所。没有过多的家具,不需要厕所与厨房,人们能在危屋上就寝,便能在危屋中打理自己的营生。店铺里所经营的商品也向来和生活同步。伏天里他们大多售卖手工制作的藤椅竹器,正月时便更换成各式各样的节庆花灯,一街清爽的鲜黄于淡淡的竹香中沉淀,又在爆竹声的催促下化为温暖的深红。店家们似乎总是心照不宣,不约而同地在特定的时节售卖着相同的商品,谁也不担心被别人抢了饭碗,让人仿佛觉得整条街的百姓原本同属一家,每间木屋不过是这个家族企业不同的门市窗口一般。无怪乎人们无论走进哪一家小店,买到的总是品质如一的好货色。它们其实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只是寄托着相同的心意。而能够让百姓们同心同德的,或许只有共同的生活。就像老街其他地方仍然见得到的那些卑微得有些不雅,却又朴实得不可或缺的老行当一样,它们的存在有时只为了替你修补一口不忍丢弃的铝锅,或是为你弹上一床温暖厚实的被褥,也可能是帮你觅得一只消愁解闷的鸟儿,甚至为你升入天界时预备好了寿衣和花圈。它们之所以迎来送往了一批又一批老街的子民,或许正因为具备了生命最本质的力量——存在与延续的力量。愈是清苦的岁月,这种力量却愈是坚定而强大,就像富贵与家珍在《活着》中做到的那样。如今的南后街大概不再需要和命运苦斗了,因为它再也不可能清贫和保守,而是一发不可收拾地走向富贵和激进。人们迫不及待地抹去了所有破败的旧观,连同原本存在于其中的那些已经化为超现实主义的安贫乐道和与世无争。新式店铺里售卖的已经不再是生活,而是生活之外奢侈的享受。经营着它们的同样不再是为生活默默奉献的人,而成了向生活贪婪索取的人。我相信,或许凭借一个老街百姓一生的积蓄,都不足以在如今的商业街上潇洒地过上一天;但凭借它一朝一夕的辉煌,又能否买回它积淀了一生一世的气节?
从前的老街记取旧日生活的方式之一,便是坊巷间散布着的各式各样的老字号。承载它们的也大多是清一色的破旧木屋,和其他平凡的行当并没有太多观感上的不同。从遥远的年代开始,它们就共同包办了一个普通百姓,乃至传统文人的一切生活所需。从鱼丸肉燕这样的平凡饮食,到悬壶济世的中药老铺,甚至风烛残年时需要光顾的眼镜店,和文人骚客离不开的裱褙店,都像活化石一般地存留着。想必旧时的中国人除了生活在这里,就再也不会有其他更完美的去处了。但这些恍若隔世的店铺距离现代都市人的生活,却恰恰是渐行渐远了。平时人们并不经常光顾它们,也似乎无须光顾它们。老药铺门前坐着的老中医常常在药香中熟睡着,裱褙店的厅堂里每每也只能看到老店主形单影只地吃着午饭的身影。饥饿的路人也只会偶尔停下脚步,在街巷深处享用一份小吃。但挥汗如雨的等待,换来的不过是一两碗屈指可数的鱼丸;微不足道的金钱,却显然对不起一整天千锤百炼出的燕皮。生活并没有怎幺恩赐过这些从遥远的朝代一直苦撑到现在的老字号们,因为这里的生活也已经许久得不到命运的恩赐了。但这似乎无损于它们惜福如金的生存哲学,无论能否等来一个顾客,陈旧的门板总会在每天清晨准时卸下。或许历经百年经营沉浮之后,仍然要将店门艰难地敞开,为的已不再是过眼云烟般的经济利益,而是一种传承和责任。在今天的学者们眼中,它们被看作民俗文化或是精神遗产;而在百姓们心中,这不是别的,这就是生活。但生活可以历经千载不变,却往往在人们心安理得之时变得猝不及防。老街的字号们大概不会料到,一阵呼啸而过的改造风暴可以把它们平淡的生活吹得四分五裂。如今的南后街上,有的字号依然还在。但是原来惨淡维持的,现在已经彻底大门紧锁;原来勉强营业的,却忽然因为商业资本的运作而大红大紫起来。它们的命运已经分别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越走越远,但这些并非是从它们身边擦肩而过的游客们所能知道的。或许只有用心的福州人才会发现,有些曾经传奇的字号,像是“老还童眼镜店”和“老卤酱鸭店”之类,因为承受不起高昂的房租,默默地撤出了坚守百年的老地盘。但它们并不忍心走远,就在繁华街区的边缘重新扎下了根。那里不是游客们关注的焦点,却仍旧不会被历史所遗忘。倘若终有一天,老城区变得只剩下了它们,或许靠它们依旧可以拼接出福州城消逝已久的生活图景,哪怕只是残缺的旧梦而已。
不过我个人关于三坊七巷的记忆却未必都是陈旧的,有一些甚至来自于它大部分面目全非之后。即便是在今天,它的古味依旧没有完全褪去,只不过是残存在坊巷间硕果仅存的几家尚未被改造的老宅里罢了。它们大多由破落世家的后人们把持着,他们没能挽留住家族昨日的荣光,但生命都已经老到了和老房子相似的年纪,或者说他们已经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了一起。如果别无选择地将要告别对方,或许意味着他们会一同离开这个格格不入的世界,所以他们有理由坚守到最后的时刻。但这样的坚持并没有旁人想象得那样孤独和悲壮,相反却颇有几分胜似闲庭信步的悠然自得。倘若走进几间老宅你便会发现,这里的老寿星多得数不清。要是随口和他们聊起居住了几代人的老屋,他们总会心满意足地向你夸耀道,它们是如何的高大敞亮,冬暖夏凉,好得似乎没有缺点。每天脚踩着浸润了地气的青石板,呼吸着天井里洒下的清新空气,老房子里的生活原本就和大自然和谐一体。即便屋里的家具陈设都已破旧不堪,早过了退休年龄的老人们也往往难以拿出足够的积蓄应付日常的维修,但这并不妨碍生活在寡淡与清贫中延续着。老住户们甚至别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智慧。每到年节,平日里紧闭着的偏门会悄悄打开,头发花白的老房主照例摆上一个售卖自制春联花灯的小摊,随意赚上几元零钱改善一下生活;只要天公作美,有的宅院的大门始终不会关闭,精神矍铄的老街坊总是照例坐在屋檐下的茶桌边,名义上出售自家地道的工夫茶,实则以茶会友畅谈家史。直到游客们挥手作别时,才恍然发现茶钱其实分文未取。物质生活的底线反倒成为精神享受的起点。深秋的庭院中,古稀的老翁仍旧稳健地踩着扶梯爬上高高的屋檐,采摘出墙的杏树上结出的硕果;昏暗的堂屋里,耄耋的老太竟能佝偻着身躯伏在破旧的电脑前,把孩子们喜爱的纸牌游戏玩得不亦乐乎。看过这一切,你会不由自主地觉得,老街并未衰朽,它似乎还有足够的信心和活力永远这样生存下去。即便它抗拒不了历史的演进,但它总能在变革的关头不失时机地提醒着人们曾经失去了什幺,将来又会面对什幺。而那些昔日的豪宅里残存下来的,附带着精美雕工与纹样的梁架、斗拱和隔扇,似乎在用另一种形式回答着这样的疑问。它们就像是繁体的中国汉字,正在连同它们背后鲜为人知的手艺一起成为绝唱。这些原本依靠千年传承不断的文化底蕴所自然孕育出的艺术结晶,在我们这个已经被简化得只剩下利益和欲望的贫瘠时代里,似乎无论如何再也难觅高山流水般的知音了。但是幸运的是,如今它们依然还在。或许是命运给了老街中的老人们一个陪它们走完最后余生的机会。
三坊七巷和南后街留给我的记忆本就是零星而断续的,年复一年,游人的喧嚣和虚浮的繁华不会增加它的分量,只会把它冲洗得越发淡泊。但其间的留白足够用饱满的情感去填充,因而也许会让我对原本平凡的它爱得更深。每次走过步行街北口附近的木质凉亭,透过熙熙攘攘的游人,我似乎总能依稀望见曾经残存在这里的水流湾会潮里的门楼。在它即将告别老街的时候,为它送行的只有身后拆成一片瓦砾的废墟;但当那个老人们记忆中的“嫁妆一条街”成了今天游人们纳凉歇脚的去处时,它的黑白照片却郑重地登上了报纸的副刊,那曾经携刻在门额上的草书巷名,也伴随着详尽的介绍永远列入了志书的条目。它让我想起懵懂时就已离世的祖父母,虽然并未谋面,但我仍然留存着他们的旧影,叫得出他们的名字。记得史铁生曾在《我与地坛》里意味深长地感叹道:“十五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今天,类似的话同样适合赠予三坊七巷。它一定期盼被世人所理解,但却注定曲高和寡孤独一生。但是不必为它惋惜,世上堪称经典的一切往往有着类似的遭遇:同样的古典音乐被不同的人演绎,同样的老街区被不同的人改造,就像对同一张照片进行着不同的后期加工一样。改变的是面貌与个性,不变的却是本质与内涵。万变毕竟难离其宗。更何况既然曾经仪态万方,如今又何惧风流倜傥?若是在细数累累阅历之后方能有如此的释然,三坊七巷恐怕也愿与时代握手言和了罢。
绝版双杭
福州的生活在上下杭。这里曾是商业贸易的发源地,而今却已演化为平民百姓的聚居区。生活由这里所缔造,亦被这里所承载。繁华像几百年前退去的江水一样逐渐干涸,沉淀下真实的市井风貌,卓尔不群地根植于闽江之滨,和其他老城区一道,汇聚成老福州城生生不息的文化脉络。
上下杭是因商而兴的。几百年前江边的两块沙洲,摇身一变成为近代福州城的商贸中心,的确是一个奇迹。富商巨贾们并不嫌弃它苍白的过去,纷纷把巨资撒向这片方寸之地,换来鳞次栉比的洋楼与豪宅;无数的行脚商人从全国各地往来于此,留下数不清的客栈和会馆;繁忙的工商业和制造业追随着商人们的足迹而来,又催生出无数的工厂与商行。两条并不宽绰的老街,被形态各异的建筑挤得满满当当。说上下杭的建筑风格是西风东渐或许不错,因为老房子的墙体和门面大都由砖石构建,明显有别于城内的传统。但反复欣赏之下,却总能品出些许东方韵味。不论是“咸康参号”和“福州商务总会”的楷书门额,还是浦城会馆高高翘起的砖雕飞檐,无一不让人倍感亲切。若有机会步入院中,镶嵌着吉祥图案的木阁楼,或是重檐朱漆的八角亭,更会让你对先前的直觉确信无疑。上下杭见证了东西方文明的交融与碰撞,沿着郑和的足迹扬帆远航的富商们见惯了世外的风景,免不了将它们装上归航的轮船带回祖国,但这些五光十色的舶来品并没有动摇过他们的中国心。他们是城里第一群品尝过西式面包的中国人,也是每逢天灾国难必定慷慨解囊赈灾救国的中国人。在他们看来,生活与做人并不矛盾,但又泾渭分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理念向来是不可动摇的,就像砖石的面孔之于木制的骨架,或是口中的外语之于手中的国货一样。或许这就是上下杭的建筑总会让人联想起电影《华英雄》末尾那位身着中式长衫却头戴西式礼帽,目光坚毅而不事张扬的主人公的原因吧。这是一代老华侨难得再现的经典形象,却也是活着的上下杭留给人们独一无二的印象。
上下杭的每一座建筑,几乎都曾蕴含着一段商场传奇。沧海桑田,无情的时光早已带走了房子的主人,只留下寂寞而颓败的老屋,或是经营着名不副实的生意,或是让原本陌生的百姓住得难舍难分。但生活不理睬这些,即便由滔滔江水化作涓涓细流,却反而流淌得更加清静自在。老街百姓的生活是清苦的,杂乱无章的大杂院难有立锥之地,昏暗幽深的旧楼随时会被台风掀掉屋顶。但他们始终有属于自己的营生,即便是不起眼的杂货铺或是瓜菜摊,也能方便邻里,养活自己。他们甚至有自己的字号,虽然只是普通的街头小吃,却星罗棋布地顽强生活在街区的各个角落。它们的价钱相当便宜,不会给百姓的生活增添难处。一碗元宵、一份捞化,或是一碟素菜煎包,自然没法跟城里的“中华老字号”们比试名气,但生活优越的怀旧青年们却总能循着香味,穿街走巷地前来大快朵颐。下杭路上仅存的“美且有”糕饼店,虽然默默更换了包装油纸上的名号,却丝毫未改旧时的老味道。即便城市改造的风暴即将来临,却还是顽强维持着生意。零星出现在街头巷尾的藤椅店与弹棉店,自从随旧式的生活在城里的南后街销声匿迹之后,也只有这里才是它们最后的根据地了。而真正珍爱这里的人,在每个平凡的午后,一遍遍地重走熟悉的上杭路,或许只为了能够再会那位忠实守候在龙岭顶巷口,售卖自家磨制的花生汤的老太太。那混合着花生和糯米芬芳的清爽滋味,像极了老人家只重情分而不图回报的单纯心意,更换得来周围的老街坊们那句“好味道”的由衷赞叹。上下杭的商业生活依然存在,只是更换了意义。昨天它让生活有了独立的性格,今天它与生活生长在了一起。
上下杭毕竟是老了,这里的生活也老了。人生的暮年常常是残破与衰朽的,老街的岁月往往也不例外。城区里唯一的大河星安河,几近干涸的黑水浸泡着腐烂的垃圾,活脱脱一条龌龊的“龙须沟”。洋中路旁干瘪得如同细管的济南河,冒着气泡的死水就像巫师手中熬制的魔药一般令人作呕。附近街区的现状倒是和它们惊人地匹配。星河南岸的窄巷潮湿而泥泞,酶腐之气终日不绝。而南禅山下细如羊肠、乱如迷宫的巷弄群里,遍地的垃圾碎屑,则永远伴随着阵阵刺鼻的腥臊和恶臭。初来乍到的人想必待不了多久便要抽身离去,可是老街的百姓却硬是在这如同集中营的贫民窟中经年累月地扎下根来。生存有时是一种将就的应付,但即便这样也需要顽强的毅力才能实现,这或许也类似于垂暮之年的老而弥坚吧。南禅山下低矮的柴厝上,湿淋淋的朽木早已如钟乳一般摇摇欲坠,生活在其下的老住户们依然若无其事地在门口洗菜刷桶。星河之畔的危屋们甚至一间挨着一间像骨牌般斜向一侧,支上一根根碗口粗的木柱却照样有人居住。河岸北侧窄可容身的陋巷里,肆意漫延的木阁楼更是把头顶的空间挤作了“一线天”,无论巷外的天气多幺晴朗,巷中永远湿冷得如同冰窖一般。走在这人造的峡谷之中,你才会真正明白“底层人民”的含义,不由得让人从身上凉到心头。但老街人民的心似乎并未失去平衡,他们把怨气深藏起来,依旧安守着自己的本分。上杭路口的木屋前总是闲坐着欣赏街景的老人,中平路上的状元府内外照例摆满气泡翻腾的卖鱼水箱。生活无休无止、无声无息地继续着,不知道会持续到哪天。只有遍布大街小巷的庙宇神龛,仍旧维系着百姓们的精神信仰。间或捧着书低头走过的生长于此的学子们,依然存留着改变命运的一线希望。不过老街也并非一贫如洗,那些包裹在危墙中的宅门上精致的砖雕与门罩,和那些藏匿于深宅大院中巧夺天工的梁架和隔扇,就像老学究脸上的金丝眼镜一般,仍然依稀可辨破落家族残存的高贵遗风。它们连同爬满青苔的斑驳老墙,共同构成了一种只会褪色而永远洗不掉的老街文化。但真正能够读懂那张被它浸染得满是皱纹和色斑的老脸上深深蚀刻着的岁月五味的,并非那些离去的贵人们,而恰恰是这些最卑微的但却最伟大的凡夫俗子们。正是他们,陪伴着饱经沧桑的老街一同活到了今天。
还记得某一天,当我在星安河畔的幽巷中好奇地东张西望时,引来了一位正在石凳上纳凉的老街坊的注意。老人先是警惕地问我要找何人,当知道我的来意后,他的脸上出乎意料地立刻充满了慈祥的笑意,并且不无惋惜地慨叹道:“是该好好看看啊!也许不久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我明白他此时的心境,是恋恋不舍?是无可奈何?或许只能是欲言又止,一言难尽吧。每当昨天翻过,在今天的人看来,它便只能是一份绝版的记忆。有人试图挽留过,有人却早已避之不及。而我忽然觉得,兴许任它离去便是最好的结局。因为对于饱受贫寒之苦的百姓来说,绝版的苦难便意味着幸福的黎明;而对于留恋它的老街迷们来说,只有即将绝版的方才称得上是真正的魅力。
别样仓前
仓山是福州城一道别样的风景,是西洋人心目中对老福州最真切的记忆。若是从中心城区的三坊七巷起步,沿着朱紫坊、上下杭这条历史长廊向南走到头,就像从古时的中国来到了近代的欧洲一样。
仓山位于水边,建筑却尽在山巅。深藏在楼宇之间的无数条窄窄的石阶路,像悉心绾结的发辫一般披散在山坡上,引领着人们去翻越一山的故事。在这里看得到朱紫坊的灵秀,却难见到上下杭的世俗。虽然没有外滩靓丽的天际线,也见不到五大道精致的生活圈,但仓山用风格各异的建筑和宁静清幽的街道,为福州人默默留存下一份开埠之初的印记,让我们不必去拜访黄浦江畔或海河之滨的大都市,一样可以在家门口回味近代中国的风云变幻。
仓山是个独立而周全的生活环境,曾经存在过十几国的使领馆,现今依然遍布着数不清的教堂和学校。西方人用夺来的权益,在这片不大的土地上塑造起完全独立的生态与人格。一手遮天的地位,让这里除了江岸边的少数富商老宅和庙宇会馆之外,再难见到多少中式的元素。连同在这里营生的买卖人和手艺人,或是附庸于洋人的买办之流,无论是他们的临街铺面,还是宅园庭院,都大多是尖顶圆窗的西式建筑。倘若登上江边的制高点极目远眺,想必整个城区定然呈现出红与绿两种主色调,红砖砌筑的洋楼间,夹杂着填满绿树的道路,像是一份美味的火腿三明治,燃起你品味的欲望。只有封闭起座座别墅和花园的低矮砖墙,以及宅门上方高悬的以中文书写,极富中国韵味的宅名,像是“梦园”“忠庐”“无逸山庄”之类,才能让从旁经过的人们恍然意识到这是一块身在中国的保留地。不知道这是否也暗示了它们曾经的主人矛盾的地位和纠结的心态?只不过这残存在西洋文化边缘的一丁点中国风范,远没有上下杭的商人们那颗“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爱国之心潇洒罢了。
旧铺面和老宅门断断续续地串成了街边的画廊,平日里难得敞开一回,只能凭借溢出墙头的绿荫猜测它们背后的秘密。浓荫弥漫的山路阴郁而僻静,星星点点的阳光混着细碎的黄叶,飘洒在一尘不染的地面上。街上总是空荡荡的,许久才驶过一辆公交车,远去的轰鸣声却惊扰不到三三两两努力攀爬的行人。走得累了,抬起头环顾地势陡峻的街道,洋楼的天台上,总有老住户悠闲地倚着栏杆向下张望;陈旧的宅门前,半卧在躺椅上的老街坊正摇着扇子,自在地欣赏着生活的流淌。保不齐还能在某幢精致的老洋房前遇上复古打扮的模特,变换着姿势配合着摄影师频繁按动的快门,引得路人们不由得驻足观望。总而言之,要是在昨日不慎遗失了什幺,在今天的仓山你一定可以把它找回来。
仓山是文化的摇篮,许多福州最优秀,也是最美丽的校园便坐落在这里。学生们步入它们,可以轻易地读懂历史:大量优秀的近现代建筑,包括旧时精美的使馆洋楼,都完好地留存在校园中;而走出它们,又能真切地体验生活,因为校园内外和谐一体的建筑与环境,至今未有多少破坏。因而仓山历来充满了书卷气息,这里孕育出的青年,对福州的过往有着别样的珍爱。他们开办网站、四处走访、拍摄照片、撰写日志,用年轻的激情温暖着老福州这杯渐凉的酽茶,让它在将来面目全非的时候还可能飘散芬芳。当我们感动于他们镜头下的老福州时,我们更应该感谢不老的仓山,这是一个适合生活与学习的地方,不被打扰的氛围,可以让你轻易地回到过去,也可以让你执着地将它固守到未来。
仓山今天的生活是怎样的?如果想挑选一幅美景寄给心爱的佳人,你不妨在秋日的午后登上烟台山巅。空寂的林荫道上,一地金色的落叶,清风里飘来淡淡的柏油香。斑驳的阳光下,时而有背着书包的学子低着头,捧着书,静静地从身旁缓步经过,一面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面轻轻地走向小路深处依稀飘来嬉闹声的校园,直到他们的背影模糊在雕塑般的老房子之间。这样天人合一的景致,或许比想象更令人着迷。不知是否曾有哪位艺术家带走过这里的灵感,倘若尚未谋面,或许他应该来这里看看,看看这个深藏于中国古城一隅,却弥散着异域气息的小世界。对于漫漫的人生而言,完美的常常是短暂的,未来的仓山或许会一改往日的容颜。但这般纯粹的生活,今生若是仅此一回,怕也是足够享受了。
或许连神明都难免被仓山的尘世生活深深吸引,这里因此向来是一块信仰的乐土。虔诚的西方人总不会忘记在人间的家园里,预留下一方上帝的居所。因而不论在山上,还是在江边,甚至在江心岛上,处处可见教堂的身影。乐群路上的石厝教堂,更是与英华中学和作为上流社会社交场所的乐群楼三点一线比邻而居,展现出西方人对精神生活的完美追求。求知与敬神在这里并不矛盾。这里的众多学校,从前大都由教会创办。花园式的校园里,总有教堂的一席之地,似乎获取真知正是为了读懂上帝的福音。这里的宗教氛围是包容的,就像这里的生活一样。天主教、基督教,甚至佛教和道教共生共荣,从不排斥。例如塔亭路中段建有基督新教的明道堂,而东端路尾却赫然供奉着道教的仙姑陈靖姑。两路神仙跨越国界,共佑一方黎民百姓。
曾几何时,番客是仓山的主人。时至今日,他们却仅仅生活在人们的传说中而已。仓山已经走过了高贵的昨天,在岁月的更迭中逐渐走向生活化。某天当你从阴湿的石阶路上抬头望去,横在高墙间的竹竿上总是晒满随风飘扬的衣裤。走进昏暗的陋巷深处,老墙边时常堆满新鲜的瓜菜和等待修补的锅盆炉灶。在某条老街局促的拐角处,兴许正拥挤着几张摆满宴席的大圆桌,等待着哪位寿星的到来。对于偶遇它的人,眼前凝固的仓山依旧华丽;而当你融入其中,才发现身后流动的仓山已然平凡。也许是百年孤独的缘故,这里的人们习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太愿意被打扰。当你在洋楼林立的大街上东张西望时,常会招来他们异样的目光。但你遇见的往往也曾是老宅中的新移民。只需你说明来意,他们便会欣然化身为义务的导游,以主人翁的姿态将尘封的记忆娓娓道来,让你不再有丝毫的距离感。只有当牵着雄壮大狗的摩登女郎,不经意间从精致的私家园林中款款走出时,才会先警惕地打量你一番,然后不屑地扭过身去,头也不回地沉默着走开。大概她宁愿固执地陪伴这份破落家族残留下的富贵,也不舍得从昨日黄花般的荣华之梦中苏醒过来吧。
总而言之,当西洋文化初次踏上福州的土地时,或许还怀有“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感,而当它与普通百姓的生活不分彼此的时候,却已然演变为“日久他乡即故乡”的归属感了。回望仓山,或许正像一位静卧在摇椅上的外国老妇,洋房别墅是她的面容,街道小巷是她的皱纹。往事随潺潺江水荡漾了百年,或将去向何方?记得某年初春的午后,当我乘车经由闽江大桥驶往仓山的时候,无意间瞥向窗外。夕阳将水天相接的远方模糊成一团混沌的金色光雾,迷离而又炫目,几叶扁舟却缓慢而坚定地漂向雾霭的中心,直到被它淹没得无影无踪。回过神来,我禁不住问自己:这油画般灿烂的晚景,是否正预示着仓山的宿命?没有答案。因为仓山从未直白地向世人袒露过它的心声。
记得福州一位知名的网友曾拍摄过许多老仓山的夜景,照片中除了龙峰里那依稀包裹在漆黑的老屋群中的灯火阑珊的院落,和仓观顶巷偶然从光滑的石阶上划过的灯烛的余辉,还能透出些许残存的人气,其余尽是空空如也的街巷。只有孤零零的灯光闪烁在路的尽头,或许曾有车驶过,掀起的风将尘埃般的光粒吹向紧锁的宅门,模糊了它们萧瑟的面容,只留下阴阳界限之间斑驳的剪影。虽然让人不免生出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不安与凄凉,却也在寒夜中美得孤芳自赏,别具一格。恐怕只有这些沉默的图片能够为仓山的心境代言。或许当它醒着的时候,已经看惯了太多世事沧桑,而今疲惫的它渴求的,只不过是能够安然地进入梦乡。将来的仓山,是依旧沉浸在平淡之中,还是会迷失在繁华之中,也许它自己并无权选择,而我只愿衷心地祝福它:“晚安,好梦!”
也许让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人站在老福州人的立场上“笑谈千年事”,着实有些好高骛远、自不量力的意味。因为即便他穷尽一生,都难以理解无数代人生活与雕琢过的故乡。但他或许从未打算那幺做。他用平凡的双眼见证过的与他人无异,而他用成熟的心灵所挽留下的却总是有些不同。或许他只能尽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帮助某些自以为很了解福州城的人,明白某些他们不屑于明白却又不该不明白的东西。或许这又仅仅只是他个人的情愫而已。就像他每每在怅然若失的时候翻看起的陈年旧影,分明是一炉温暖心灵的火焰。古老的城市已经不可避免地被现代人所漠视和疏离,但幸运的是与它一道历经苦难的见证者们并未尽皆远去。他们就像摄影先驱约翰·汤姆生当年费尽心机捕捉下的纯粹和浪漫,只不过那些都是尘封的布景,而他们才是真实的主角。但愿人们能尽早收下他们鲜活而珍贵的记忆,并回馈给他们崭新而美好的生活。因为古城的过去是人生,而现在的人生便是古城。只有串联起无数厚重的人生,才不至于让时代忘却这千古的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