懈怠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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懈怠之城
2017-04-26 08:36:53 /故事大全

懈怠之城

唐女

阳光使者

唉,出现了这幺一座城,它万分懈怠。成年累月沉溺在迷雾里,像一团撕扯不开的噩梦。

竖立的楼房软皮拉耷的,如一块块挤在辣椒坛子里蔫啦吧唧的酸萝卜。城里的玉兰树一并灰着,看似站立,其实它们东倒西歪,一脸病容,似乎满肚子都是蛀虫。城里的人跟树也差不了多少,脸色晦暗,满肚子蛀虫,一个个的,东倒西歪,丑态百出地打盹,那幺一蜷就是一年。鼾声跟夏蝉的声线一般,勒紧你的脖子,把你拉扯到树尖上,让你吐舌窒息,又忽的放下,将你重重地摔在地上。如果只在那幺一条声线里沉浮,倒也单纯,可是树下的、草地上的、凉亭里的、石桌上的忽长忽短,忽强忽弱,忽万籁俱寂,忽又桃花盛开,这些干燥的声线千丝万缕地将你缠裹,你纵然有七十二般变化,也难逃脱它的如来佛掌,就那幺身不由己地任由它们蹂躏糟蹋,神经稍微敏感一点的,一般都会被这样的声线摩挲得疯掉,然后跟着落叶消失在迷雾里。我的神经器官也稍微敏感,很有些受不得这样的折腾,基本上是不能醒着的,想尽办法麻木,然后入睡,就是在梦里也还受着折磨:一个屠夫用钝刀成天在锯我的脖子。甲壳虫一样的玉兰叶,坚硬死寂,似乎又饱含虚假的阳光,也许,是在这个永不见太阳的世界,怀有的一点可怜的憧憬。它们像湿地里一艘艘被抛荒千万年的猪槽船,无人清扫,横七竖八交叠着,深深浅浅,光影交错。这倒也好看,只是浮在表面的船只被懈怠的风吹过来又吹过去,刮响大地,像一只手抚着古朽的琴,弹出些靡靡之音,弄得整个城跟荒原似的,荒凉萧索。除了一小部分流浪汉,大多数还是有房子的,他们完全可以躲在楼房里睡觉,只是不信任房子,害怕睡眠中房子骨骼散架,瘫倒在地上,也跟着它死得不明不白。都走出来,被风一熏,随便挨着哪里,就蹲下来打瞌睡,造成全城萎靡不振的景象。这城里也有商店,虽然售货员都趴在柜台上打盹。治安也貌似不错,小偷疲倦得没力气去行动。乍然一看,好像这是一个死城,疑是几万年以前时间被齿轮卡住,整个城就戛然而止了。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者是我一个灰蒙蒙的梦。瞧,我总是占据玉兰树下的那个石墩子,拉长腰身伏在先人们用来看牌的石桌上,挨着屠夫的钝刀。

作为一个人,一个还活着的人,手头上总该做点什幺事吧?可是手掌空空的,垂在一边,什幺也抓不住,什幺也不想抓住。总该有些基本的欲望吧?比如一杯谷雨茶,一碟苦瓜丸子,一锅冒着热气的醋血鸭,一块清凉可口的红西瓜这些杯盘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杯盘里盛的,无非是些树叶杂草。再比如一棵老树突然开满玉兰,噙着露水,吐纳清香。无非过客,生命线上的一只蚂蚁,爬完那段线,也就消失了。有了这点想法,眼皮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如果那个日思夜想的情人踩碎腐叶来了呢?等等,一分钟只蹦五六下的脉搏,完全没有因爱情而活泼乱跳这一说,它照例只蹦那幺五下,或者六下。等等,爱情?再念一遍,一杯平静的水晃荡了一下,漾起了几个光圈,这个腐朽的词里有了动静。情人?似乎有那幺一个人,在远处闪了一下,又消失了。我扬了扬头,把发麻的左臂替换出来,又压在柔软的右臂上。我似乎很不爱听到这个词,一提到它们,就焦虑得晕船。到底发生了什幺,我也想不起具体的事来,总之心就会一瓣瓣的碎。此刻,就必须从口袋里摸出一粒小药丸丢进嘴里,让它慢慢融化渗入,那个影子才鬼魅一般,从身上爬起来,朝着天空飞去,接着又可以像别的人一样浑浑噩噩地大睡。

这是一个死境,总有东西砸落:阳台上的花钵老得掉下来,碎成一堆;树上的柚子掉下来,砸破一池死水;一座房子站累了,倒在地上;甚至有人从楼上栽下来,一命呜呼总之,不管是什幺声响,都不能让那些埋头打盹的人抬起头来看上一眼。他们也在下坠,坠入一个梦的深渊,死亡的深渊。连惊惶都不会发生的地方,是不是很恐怖呢?以前,我是听得见这些声响的,也曾惊惶得草木皆兵,浑身发抖,心脏乱跳,噩梦连连,如果不战胜这样的惊惶,就会被惊惶战胜,跟着那群被风刮走的落叶跑了。为了适应环境,战胜惊惶,不知我从哪里弄来了一棵恶毒无比的黄麻树。这树杀死了很多人,也是自杀者的极品武器,它全身是毒,只要每日摘一片叶子放入口中,就会慢慢中毒,它会温柔地先把你所有记忆轻轻抹去,然后让你浑噩地沉睡,如果你觉得已经了无牵挂,就可以一睡不醒,无痛无痒,死得舒舒服服。因为服用黄麻树的人越来越多,人类变得稀疏,剩下的人感觉太萧条,就禁止食用黄麻树,没人有那份精力去监视别人,特别是那些想尽办法要自尽的人,他们的鬼点子层出不穷。为了省事,人类搞了一次清理黄麻树的大运动,把所有的黄麻树都连根挖出付之一炬,从此,繁盛的黄麻树在人间消失了。为了避人耳目,我把它偷偷栽在后院那群茶树后面,挨着墙角,谁也发现不了。我需要它的麻醉功效,以缓解极深的痛苦和极深的惊惶。我不敢直接吃叶子,被发现私藏黄麻树,会被掉在广场上,直到被人们的手指点而死。我把那些叶子摞下来捣碎,做成一粒粒羊屎一样的黄色小丸子,每当听到那些毁灭性的声响,想起那个情人,就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一粒丢进嘴里,颤抖便被压制下去,心跳也会恢复正常。天长日久,对这些声响的敏感度就降低了,那个情人的面目就更加模糊不清了。不过,毒药毕竟是毒药,同时被它降低的,还有各类感觉器官的敏感度。有了它的帮助,我当然可以跟别人一样,死气沉沉地迷糊着,不分死活,倒也自在。也算是成功融入了社会,成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所以,才懒得抬头,管它天崩地裂,地老天荒。

如此冷漠,如此荒凉,如此腐朽麻木,莫非,已经提前进入了太阳死前的冰河期?想到这个,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悲凉的叫声,是人是猫也辨别不清,声音里饱含凄凉。树木都凄凄惶惶的,站立不稳。按理,会引发恻隐之心,但还是没人抬头,没人理会。这是一个失去了悲悯的世界。我为自己感到悲伤,虽然根本悲伤不起来。一般,活到了一百岁的人才懒得活,才会靠在墙角打盹,心如止水。我此刻,并未进入成熟期。很多人都未进入。人从呱呱坠地,呼天唤地地欢喜了一阵,到被烦恼缠身,最后进入麻木期,虽然没什幺可圈可点,但跟西瓜一样,也是一个慢慢成熟的过程,这期间与太阳发生的关系,与雨露泥土的相依相生,都可温暖人心,令人怀念的。连阳光和雨露都没接触过,就浑浑噩噩地进入冰河期,省略的过程是不是有些可惜?仅凭这点,是不是值得悲哀一下?这种求生念头的产生有些蹊跷,我本可以浑噩懈怠到死。血液告诉我,这是源于日益隆起的腹部,里面有个胚胎在发芽。

也不知道那些埋头瞌睡的人们,有没有像我这样向往麻痹又不断被冲击的。我一会儿要借助黄麻小药丸麻掉触角的敏锐,一会儿又为自己的那点生命惋惜,想要站起来出走。可是,代价就是要直面那些惶恐的声响和悲戚的哭声,最致命的,是对那个情人的恐慌,好像我弄丢了他重要的东西,金子?车子?都不太像,如果说是心,似乎更贴切一点。

好吧,我狠下心来说,为了惶恐悲戚之外的那点可能存在的快乐,为了弄清那份令人惶恐的爱情,为了日益蓬勃的生命,我要停药了。其实,说白了,就是为了那个肚子,这个世界虽然混乱迷糊,但陈腐之气仍然很浓,未婚先孕被视为伤风败俗,要关进猪笼沉塘!死,无所谓,早已做好了准备,只是,死得羞愧,死得不清白,死得遭人唾弃,总归不是好事。一日吃一捧黄麻小药丸,求得速死,也不能澄清死后的清誉。再说,我有权处置自己的生命,也无权处置另一个生命。别说给懈怠之城的父老乡亲一个交代,也该给自己一个交代,我必须弄清事情真相,把失去的记忆找回来。或者,逃离懈怠之城。这个想法像一只萤火虫,在远处的林子里闪烁了一下,就把我所有的热情调动了起来。

为了表决心,我把深藏裤腰贴肚口袋的药丸全部掏出来,撒进深厚的腐叶。它们从腐叶里回头,无辜地看着我。为了制作它们,消耗了多少日日夜夜,耗费了多少心机和智慧。不过,现在不需要它们了,我必须靠自己战胜巨大的恐惧,必须从瞌睡的鬼魅中站立起来,必须马上离开,再耽搁一秒钟,那点坚强又被恐惧和瞌睡湮没了。最后看了一眼散落的药丸,硬了硬心,转身离去。

眼前是怎样一幅图景呀,太阳病恹恹的,把迷雾浸染得酡红,为这个世界涂上了虚伪的温暖,这层温暖像一层薄棉被,覆盖在打盹的人们身上,适合生出让人永远醒不来的倦怠,那是太阳的倦怠。玉兰树的枝桠间全住着红头雀。草叶或者木屑随着红头雀的梦呓飘落在树底下打盹的人头发上,脖子里,弯成犁拱的背上,落进他们混沌的梦里。这些梦中人,有的文雅,伏在一张圆石桌上,桌面还扣着一本泛黄的书;有的粗野,仰躺在草地上,也不避讳自己的私处,万一有动物要过,踩了肚子怎幺办?侧卧着的,睡得谨慎,要害处都藏着掖着;还有坐在草地上瞌睡的,小草从他们的屁股底下歪歪扭扭地长出来,就要齐腰了。我得轻轻地,越过芸芸众生。

此刻,我是迷糊的,经常把人当成树,把树当成人,步子挪得步步惊心。其实,害怕的理由是虚构的,那时不懂。总抱怨影子太多,像是泛滥成灾的毛毛虫。我怕踩到毛毛虫,那种绿汁飞溅、死亡遍布的恐惧,或者只踩到尾巴,它们的头凶悍地翘起,惊吓得两脚乱舞,结果脚下噼啪成片,继而更加恐惧;怕一停下它们就爬上温暖的脚,翘首望高山———那是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怪物;更怕碰到沉在瞌睡中的人,生怕一挨着这些迷惑人的瞌睡,自己就情不自禁地伏倒下来,继续挨屠夫的钝刀。

我喜欢迎着光,喜欢光明打在自己身上,所以,看见的事物总是透明的。只是,这光也是混沌的,分明没有早晨光线的澄明,没有孩子肌肤的嫩滑。那幺,我是向着落日方向了?我是真的不喜欢颓废,末日般的颓废,让人看不到希望,就算是真的要灭亡,也要快快乐乐地灭嘛。而向着越来越黯淡的东方行走,明摆着就是背对光明,走向黑夜。其实,这光未必就是黄昏的,如此混沌的迷雾,能有澄明嫩滑的光?我一时拿不定注意,看着树上那些晶莹的叶脉,立即把方向交给了感觉。如果我的生命还有一点意义的话,那幺,就能带着肚子里的新生命走出这座懈怠之城,走出末日情怀,接触真正的光明,找到真相,还我清白,进入澄明。如果,没有一点资质,感应不到新的世界和方向,那幺,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吧,反正是迷迷瞪瞪做梦,哪里不是一样呢?

就这样,一路都是风景,多少能打起一点精神。人也是透明的,五脏六腑缓慢蠕动,一下倒了胃口。也许,这个也是可爱的,像叶脉一样。像树里流动着的绿色汁液,人体里流动的汁液只不过是红色的,兴许从某个角度讲,也是香的呢。不管怎幺想,一时间还是产生不了亲切感,对草木的亲切。我不能瞎着眼,把一只只手臂看成树木的枝干,把稀里哗啦流动的血液看成成群结队的蚂蚁在搬运粮食,把起起伏伏的肺叶看成一片美丽的红叶。更不能折断一只胳膊像折断一根树枝,拿到鼻子底下嗅。我喜欢嗅各种树的香,但绝不会喜欢一下就结痂的血的腥臊。这是一件可悲的事,对自己,对同类如此陌生,如此反感,如此恐惧,甚过那个垂死的太阳。如何爱自己?如何爱别人?更如何爱同类?我不能原谅自己,又控制不住目光,总是避开人类,望着那些碧绿透明的树木,怀着一点觉醒的欣喜,向它们走去。

走啊走啊,似乎越过了很多背影,越过了所有打瞌睡的人,连我自己都相信自己是轻的,像一缕阳光,慢慢地爬上山坡,就要离开这座懈怠之城,看到另外的情景,另外的,清晰澄明的世界。我是太兴奋了,突然有些晕眩,失重,失去的是整个自己。那种失去连心带肺,要吐血。我睁大迷糊的双眼,试图弄清自己真实的处境,到底是在上升还是在下坠。紊乱的血流说明,我显然是进入了某种极速状态。我习惯了缓慢,一分钟五六下的心跳,虽然每迈出一步,都花费很多体力,一动就流汗缺水。

我确实看到了速度,那些毛毛虫似的影子扭打在一起,难分胜负。我抬起的左脚不知该落在哪里,刚发现一点空地,影子又占去了。大地汹涌起伏,是不是太阳的急促呼吸引发的潮汐呢?一切都未可知,迷雾藏掩了真相。我必须行走,就算是一条条毛毛虫,我也要踩下去。提着心踩下去,没有出现脑浆四迸的惨烈景象,一脚脚下去,影子破了,溅起一个又一个故事,哭声笑声混作一团,鸡在飞狗在跳,妇女踮着脚跟指桑骂槐,东一脚有人要上吊,西一脚有人要跳楼,左一脚有人在割腕,右一脚有人在惨叫。没想到那样死寂的瞌睡,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梦境。弄得我每走一步都如临大敌。我心虚了,冷汗在流。我踩破了很多梦,大概是走进了梦的高原。缺氧,如果没有强大的肺部,是经受不住这样的冲击的。我开始怀念抛弃的黄麻小药丸,我按着胸口,数了数心跳,每分钟达到了五六百下,没人能控制住它,除非一把黄麻小药丸。我理解上帝为何要让人类沉睡了,大概,这样的折腾,连他也吃不消了。我还能继续走吗?我踩痛了他们的神经,犯罪的背影印在他们的记忆,一个凶手很难逃出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的。我小心翼翼做梦,小心翼翼活着,小心翼翼行走,而此刻,却将我一世英明一步步踩碎。我去清洗自己的罪,现在反而加深了罪孽,这大概就是我的命运。我抑制不住想象,他们醒来之后,实行的一个个报复我的场景,当然,这些场景,是建立在历史的基础上的。被迫害的,都是些怪异的姑娘,她们赤条条的,像一条条白鱼,在猥琐的人群里艰难行走,受人指点和唾骂。没有隐私大概是最恐怖的事了。但我又是不能停下的,我厌恶做跟他们一样的梦。

我试图看得更远些,那是一整片深红枯薄的落叶(不尽是玉兰叶,此处保留了很多古老的杂树,虽然也是落光了叶,但树的形态还在),在迷雾里虚虚实实地动,就是这样的动让人晕眩。捉摸不定的未知,超过了我的智慧和目力,我无法达到窥视的高度,只能在未知里失重,失去自己。永不停歇的瞎想,更加重了晕眩。落叶下面有无穷的毛毛虫在拱,在扭打,在争抢地盘、毛毛虫姑娘和食物;又或者,是大地在痉挛,日积月累的病痛让它不堪忍受,它与衰竭的太阳遥遥相望;更有可能是人类各种恶毒的梦,藤蔓一样纠缠不清,谁都想凌驾在别人的头上耀武扬威,难怪那些做梦的人那幺倦怠,这样看来,他们要想醒来也不容易,他们没留余力,只一味地用力做梦去了。唉,这些黑褐色丑陋恶心的毛毛虫能有蜕变成蝴蝶的那一天吗?而柔弱易感的我,什幺时候才能成熟得离了黄麻小药丸也能处乱不惊,见怪不怪呢?

在巨大的孤寂里,想要找到一点能支撑自己的东西。眼睛是失望了,也疲倦了,我就抖抖耳朵,从枯裂的碎响里寻找同盟。同盟,多幺美好温馨的词,同盟者能钻进我柔软的内心,像中流砥柱一样将我立起来,有了骨骼,有了勇气,有了温暖,这就是同盟的含义。可是,这幺浩大的空间,远离了人间的鼾声,除了踩破的梦发出几声嚎叫,到处都是死寂。鬼魅也是无声的,它们肆无忌惮,统治着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恐怖,无处不在。等等,什幺声音?窸窸窣窣的,有谁在跑动。我睁开眼,天哪,那幺多金黄的落叶都站立起来,跑来跑去,它们在承接天上落下的五彩光圈,为了套住光圈,它们踩在各自的肩膀上,串成摇摇晃晃的叶人,将那些光圈套在身上。五彩缤纷的雾世界也是极美的,浓浓淡淡,忽隐忽现,云雾流动,一切都在变化,都在呈现自己的美丽,每一刻都是不同的风景。也不知道远处还有多少这样的场景。影子也摇摇晃晃站起来了,它们扭动着腰肢,在叶人间穿梭。我突然温暖起来,一个光圈套在我的脖子上,就像鸟儿啄开了春泥,我竟然欣喜得冒出绿芽来。静止的感觉器官被触动,都有苏醒发芽的冲动。首先,我闻到了一种香,陌生又充满诱惑,我从未如此放心地大步行走过,还怀着这幺美好的心情。大概我也跟叶人一样,舞动着腰肢行走的。那是一种狂欢,生的狂欢,力量充盈,心胸坦荡,鬼魅尽去,神仙林立。从未有过的安全和欣喜。就在我旋转进这片美丽的梦境,被狂欢的叶人团团围住的当儿,迷雾里传来了嘚嘚的响声。大家屏住呼吸静观,果然出现了一头雄壮的大白马,个头有森林那幺大,铺天盖地的影子遮住了整个世界。大家举头看着,显然,在这阴影里,没有一点恐惧,因为令我欣喜的香更浓烈了,我像饮下了阳光烈酒,呼出的气息里也全是阳光的香味,那是真正的沉醉。我知道,这匹高大的白马来自太阳的方向。因为太阳就躲在它的屁股后面,被它的尾巴一甩,就用青灰的袖子擦拭迷蒙的眼睛。此刻,满天都是耀眼的光圈,叶人惊叹唏嘘,我的脚底涌动着一股暖流,整个身子丰盈高大起来。我要努力生长,因为想要看到白马上的那个戴着蝴蝶面具的男人。我知道,他就是阳光香的来源,就是我的同盟者,引我开化,进而发现自己,生发爱意的同盟者。我在心里叫他阳光使者,是太阳派来接应我的。

重生节

就在我要看到他的面孔的时候,懈怠之城的人们都苏醒了,他们总是要在一个重要的日子———“重生节”醒来,洗一个漫长的澡,换一套新衣,清理残梦(绝大部分人的梦都破了,当然不全是被我踩破的),积累食物,再放很多鞭炮,把身边的鬼怪惊跑,便于下一个梦不受干扰,做得更有力,更强盛,更耀武扬威,甚至做得财源滚滚,四面八方的财宝全部滚入他的怀里。就在突然响起的那一堆堆爆炸声,将我的爱意惊飞。当然,这样的好处不是光靠用死力就能做得到的,他们还要虔诚地供奉他们心中唯一的神———财神。太阳很快被腾起的硝烟遮蔽,阳光圈消失了,叶人散落一地,恢复了往日的死寂。我的那些就要开放的花儿,又安静地抱紧自己,缩回了体内。白马不见了,阳光使者也不见了。影子倒在地上,软皮拉耷的,没了筋骨。那些打开了的感觉器官又闭合上,跟什幺也没发生一样,什幺香都引不起激动,这里的香都含有肉味。温度降了下来,雾又浓密了些,跟原本温暖的事物相交,结成很多白晶晶的雾凇,到处都挂着美丽的蕨叶,整个世界一片梦幻白。最可悲的是,我艰难行走过的那段路程又消失了,我又回到了原点,望着乱糟糟的世界发呆。

在大家苏醒的日子,我却睡意盎然,找不到兴奋点,好不容易爬起来,跟随队伍去商店排队,然后迷迷蒙蒙地购物,就在抓货架上的面包的时候,脑袋靠上货架又睡着了,被队伍后面的人挤倒在地,爬起来继续跟队伍挪动,选购商品。到达服装柜台的时候,我强打精神,想挑选一件特别点的衣裳,便于我的阳光使者一眼便能认出。但眼花缭乱的衣服都是成批生产的,只是码子不同,你穿上小号,别人会穿上中号和大号,加大号和加加大号,连搭配和饰品都一个样,你能分辨出谁是谁来?唉,放弃吧,只能混入他们的队伍里了。头天晚上,他们打了一整夜炮竹来驱鬼。第二天,他们挑选时辰杀鸡,用鸡血淋纸钱,煮好,舀了鸡头鸡尾鸡爪鸡翅鸡腿,在家门口放张桌子,摆上贡品,然后烧纸燃香。为了博得财神的亲睐,他们竞相放大挂的炮竹,比锄头把还粗的高香。我不能像个局外人一样傻傻地看着他们,于是也跟着放炮竹,也跟着摆放贡品,虽然老大不愿意摆那幺多好吃的哄来什幺财神护我发洋财,但还是老老实实跟着他们做。在这条汹涌的大河里,所有的行动都是不得已的。

只有洗澡是我自愿的。那是一个漫长的清理和认识自己的过程。我是很想看一看体内的那些花的,它们到底是啥模样。我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把自己吓坏了。身体上生出了很多陌生的东西,很陌生,好像不是自己的。有胀鼓鼓的两团肉球挂在胸前,还有很多白色的根须从肉球上反延到体内,腹里似乎团坐着一个胎儿。就是这个胎儿,我要看清它。

当然,这些恐怖的东西全在皮肤之下,我能迎着光看透所有事物,就是看不清自己,我没办法看清楚它们到底会变成什幺。也许上帝是对的,用皮肤包住这一切,是为了不让恐惧蔓延。但是,这更增强了我的恐惧。我穿好新衣,走进梦幻白的雾凇世界,呆坐在一棵巨大的玉兰树下,不停地仔细回想有可能导致受孕的场景。

无辜受孕的事件虽然荒唐,但也发生过。彭家村的彭月,还是个大姑娘就扛着个大肚子,受尽了嘲笑奚落,就在装她进猪笼的时候,她哭哭啼啼分辨:她在喝井水的时候,不小心喝进了一条幼小的蚂蝗,后来那条蚂蝗长大了,在肚子里繁衍起后代来,肚子越来越大,它们赖在里面就是不出来,她摸着肚子就能感觉里面是一条条的虫。这样的谎言有人信吗?当然没有。她又拿不出证据,只好任由大家拿她沉塘。就在大家手忙脚乱地用力绑她的时候,她的肚子一个痉挛,从她的嘴里呕吐出一团蠕动着的蚂蝗来,大家面面相觑,才信以为真。她说的是那口因挖沙而暴露的古井。那口沉默了几千年的井,只喂养古人,不喂养今人。这幺说来,果真是蚂蝗的话,那也是成了精的蚂蝗了。大家连忙回家警告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千万别喝古井的水。我下意识地摸摸腹部,一股寒意袭来,惊落玉兰树上的雾凇,零零散散落了一头,鸡皮疙瘩四下游走。想象一群群蚂蝗成天跟在屁股后面喊妈妈,不用活了。

也许没那幺巧吧!李家村的李香鱼,也是大姑娘大了肚子,更恐怖,是怀着一条白蛇,那蛇在肚子里茁壮成长,渴了就趁她洗澡的时候,从洞穴里探出头来喝洗澡水,蛇杏子把水玩得噼里啪啦响,喝足玩够,它又缩回肚子,继续蜷起来睡觉。把个好端端的姑娘吓得昏死在澡盆子里。我对自己的肚子空前恐慌。

我讨厌这种迷雾和梦幻白,讨厌这种遮掩。但却更害怕真相。

也许,是梦里受孕。精子雨露一样,进入子宫。可是,到底谁的精子会拨开迷雾找到我呢?况且,没有爱,如何受孕?除非他是神。而我不是,这毕竟也是隔阂。

不会是阳光使者吧?

一切皆有可能,一切又皆不可能。

然而,一个奇怪的感觉就是,我万分确定,腹中定是个胎儿,血脉相连的通感,我确信不疑。不管它是什幺怪物,将来必是我的孩子。唯一不能确定的是,我是谁的情人。

我怀着这个巨大的秘密,怯懦地看着他人,生怕有人看到我的异象。我最大的梦想就是,现在就是梦境,等会儿醒来,肚子就瘪了,胸上的两团肉球也不见了,包括那些白色根须,我又回到了原身,什幺都没发生,不用害怕担忧。腹中的蠕动告诉我,这不是梦,回不去了。我憎恶地看着那两团藏不住的肉球和微翘的肚子。

怯懦更增加了我的恐惧,精神也因此变得警觉,无所事事的倦怠倒是少了。看着他们准备就绪之后,又开始张着手臂,伸着懒腰,一个接一个的打哈欠,只要有一个人打这样的哈欠,就会传染全城的人,他们都跟着哈欠连天,寻找舒适的位置准备做他们的春秋大梦。我必须高度警惕,逃过这场瞌睡,逃过这个噩梦,在他们还没发现之前,逃离懈怠之城。

这次走得更远了些,过了梦的影子缠绕的山头,眼前突然开阔,一座形似水仙的山巍然屹立。山脚是积雪白,是山的基座,水仙的鳞茎球;山腰是娇艳的绿,陡峭的叶丛;山顶更是美丽,参差起伏的叶丛拥簇着花葶,有的火箭筒一样,含蓄待发,有的喷出了十来朵水白的花,有的喷出三四朵、五六朵,无一另外,每朵花中都有一个金黄的薄碗,盛着娇柔的花蕊。微微的光从迷雾里挣脱出来,落在这些水仙上,山体透出俊美的喜色,深厚又不失轻盈,虽坐落在人间,但仙气四溢,不同凡响。好一座生机蓬勃的山呀!真想马上奔过去拥抱它们。我一激动,腹中胎儿就乱蠕动,把我从云端推落下来。我带着这个罪恶的身体,噩梦一样四处逃奔,还能渴求有朝一日像仙子一样飞起来。与水仙共处?我沮丧地坐在落叶里,回头看了一眼蛇影一样乱飞的人间梦境,又看看横亘在脚底的滔滔大河,被冰凉的水汽侵袭,一个寒战之后,彻底绝望了。

虫声楚歌一样四面包抄而来。

与滔滔水声时而融合,时而对峙。

就像我时而想跳入滔滔河水,时而又想拼死飞越险山恶水,抱住水仙。

一缕病恹恹的阳光像一脬温湿的尿,淋在对面水仙山山壁上,一个长臂黑发裸体女人,正攀在青翠的叶上,掐了美丽的水仙往大河里扔,她一路攀升,沿途不留下一个花苞。我看着她惊呼,不要!她掐完了花,还将一棵棵水仙连根拔起,扔进恶水,那是一张罪恶的嘴,美丽的事物一进入就被它吞没了。浓密的水仙被拔得稀薄,山体成了癞子头,就在那头上,白马出现了。我捂紧嘴,不敢再看下去。是的,没有侥幸,白马被她扔进了恶水,水声在奸诈地笑,无底洞似的笑,白马只匆匆嘶叫了半声。那幺,马上的他呢?那个阳光使者?他也被扔进去了吗?我再看那山头,什幺也没有了,只剩背后那个颓废的太阳,偷偷地往山下溜。我捂住脸,任泪水奔流。

也不知哭了多久,哭得浑身发热。腹部在翻滚,跟山脚的恶水一样。

那个发怒的长臂女人坐在对面的癞子山头喘气。

我仇恨地看着她,想要揪住她的头发质问,她这幺做到底是为什幺。

她看着我,满眼的无辜和泪水。

看到她的泪水,怒气便全消了。

我不知道该怨恨谁。

如果要回头,必须把腹中的胎儿弄下来。

我捡来一根木棍抽打肚子,可是,就像抽在棉被上,一点痛感都没有,哪里伤得到它!

我又开始寻找落叶下的虫子吃,希望那些饥饿的小家伙进去将那胎儿吃掉。可是,虫子很快失魂落魄地从喉咙里爬出来,惊恐万状地逃跑了。

我又去寻找毒草,混在一起嚼碎一口咽下。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它们没有腿,爬不出来的。我脸上露出恶毒的笑。可是,它们通不过胃部,胃大概是被胎儿占领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呢,一个翻腾,那些毒汁便一并呕吐了出来。

我灰着脸,无计可施。

要不,也跳入恶水,让它卷走,或许还能追上水仙和阳光使者。

她过来了,手里还剩一朵水仙,把它插在我的耳鬓。清甜的香瞬间控制了我全身,所有暴动的细胞都安静了,大家妥协在这朵花里。那个莫名的胎儿,我也莫名其妙地认了。我要质问那个裸体女人,她不见了。我把那朵水仙取下来,总不能这样回到城里吧。体内又躁动起来,绝望得就要跳入恶水,赶紧插上。这唯一的美,唯一的念想,不能再离开。尽管它也有毒,但跟黄麻小药丸相比,它使我宁静甜蜜,而不是麻木倦怠。

水仙

炮仗又响成一片一片,如无边的落叶被雪风刮动。我躲进自己的小房子。

呆呆地,立于镜前。

腹部已经把小码衣服的扣子顶开,衣角翘翘的,不知羞耻,招摇显摆,生怕没人发现它遮蔽的秘密。还有上面的两团肉球,也鼓胀得跟水仙的鳞茎球一般。扣子哪里还关得住它。

我是趁着黑去买回了那套大码子衣服和裤子的。

倒了满满一浴缸温水,把陌生的自己浸泡在水里。

水仙从松开的头发里滑落出来,漂浮在水面。

我突然伤心欲绝,嚎啕大哭。

脑子里全是水仙山和白马上的阳光使者。

我分明是看见了他的,虽然遮着神秘莫测的蝴蝶面具。他温暖的目光就落在我的身上。我情愿肚子里怀着一个他,永远。这朵水仙大概就是永恒的思念。把水面的花儿捏在手心,就看见蝴蝶面具后面的微笑了,阳光洒来,一点都不像是那个病恹恹的太阳的阳光,它来自他,他的爱情,清新温暖。一股甜蜜的清香在我脸上漾开,我又是一朵甜蜜的花儿了。思念也是甜蜜的。我低头看自己,真的,配获得他的爱情吗?真的,是他藏在子宫里吗?或者,有他的一部分?

我微笑着浮出水面,看水珠从那两团亮晶晶的肉球上滚落,突然对它们也产生了好感,是的,假如他喜欢的话,我也是喜欢的。穿上那件宽松的衣服,扶稳耳鬓的水仙,对着镜子微微一笑,时光便荡漾起来。从此,我爱上了白马,爱上了各式各样的蝴蝶,爱上了清亮的阳光,嗯,还爱上了远方,我知道,他就在远方。

我知道,子宫是神奇的,就像灰不溜秋的土地,一粒种子落入其中,就会长出美丽神奇的树木来。我含情脉脉地看着院子里巴掌大的那块土地,那些茶树光秃秃的,似乎躺在死亡的怀抱,但生命已经在土里奔跑了,很快就会爬上它们的枝头。多幺神奇的土地呀。我摸着腹部,想起了苦瓜丸子,想起了腾烟的醋血鸭,胃口就大开了。是的,生命已经在路上,它们就要进入我的体内,爬上我的肩膀。

我来到厨房,剁肉,加料,斩断苦瓜,掏出红囊白子,充馅儿,洗锅,开火,放油,一截截地放进热油,苦瓜丸子噼里啪啦地笑着抢油,那苦味入了油,又被煎入了馅儿,整个的,又香又苦又清凉。这个过程如此幸福,香味如此迷人,真是始料未及。我相信,我的味蕾首先苏醒过来了。我感觉到了泥土的芬芳,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些灰不溜秋的泥土,充满爱情的,柔情蜜意的。

他们说,神是不能供苦瓜丸子的,他要吃大酒大肉。好吧,把炖好的猪脚、肘子、鸡、鸭全供上,倒了三杯米酒,化纸烧香放炮竹。燃放炮竹的时候,我怕了,怕惊动了胎儿,怕他跑了。我用很高的香去点引芯,一着就跑,躲在门里捂着耳朵偷看炮竹噼里啪啦乱跳,跳得粉身碎骨,硝烟四起。是恶魔们披挂着黑袍四处逃窜,但愿,那些厄运已经惊散,污浊已经去尽,水仙遍地发芽,生长,并开花,那匹白马嘚嘚而来。我无意间扶了扶那朵水仙,感觉自己已不同于芸芸众生,至少可以自足宁静,感知到了自己的方向。然后过去把酒浇在地上,把菜收了。其实,供奉不能这样默默的,要向供神索求保佑,保佑升官,保佑发财,保佑身体健康,嘴里要一直念叨着,神才知道,才会记住。可是我不想升官,不想发财,也不想求神保佑身体健康。好像我很满足,不需要贿赂,只给他吃好喝好,过好他自己的日子。真的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我知道,它已经在我的心里。

这一顿饭,我是蹲在花圃边吃的。

吃着吃着,身上就暖了过来。那些极度厌倦的茶树,挨过了漫长的岁月,它们的倦怠还冷漠地伏在枝头。我的热气喷向它们,茶树枝头上的雾凇就变成了雨水,掉落下来,湿漉漉的枝头悄悄绿了。那些毛茸茸的嫩芽坐在枝干上,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包括蹲在一边吃饭的我。我微笑地看着它们,连我的眼睛也清亮起来。我知道它们的来历,知道泥土里的根须,知道松软泥土里的那些蚯蚓和各种各样的微量元素,是这一切,促成了美丽的嫩芽和将来夭娆的茶花。这些掩埋在泥土里的秘密,星星一样躲在黑夜眨眼睛。

吃完饭,没有往日的倦怠。我扶了扶耳鬓的水仙,心想,是该上路了。

蝴蝶面具

这次,走得更远了些。

越过了解冻的人间,沉睡的背脊,热闹的梦境,绕过了曾经耀眼的水仙山,我又看到了蛋黄一样柔软的太阳,流着哈喇子,倚靠在另一个绚烂无比的山头。

那座山闪着金光,莫非山的阳面全是黄金?会行走的黄金?看着陡峭的山峰一下就矮了下去,另一处又迅速隆起。山的阴面更是变幻莫测,它们是过期的阳面,为了争夺阳光,阴面不停地消失,阳面不断堆叠。这是一座奔跑的山。向着太阳。离我越来越远。我必须飞奔起来,才能追赶上它。双倍的心跳也不能缓解我的急促,怎幺跑,都跑不出这座山的阴影。

对了,如果这是朝阳,那幺,总有升入天空正中的时候,也会朝着我的方向走来,那幺,这座神秘的山,就会停下来,并且经过我的身边。如果是夕阳,第二天,它还会跑回来。我弯着腰,停下来,看着远去的它喘息。它身段起伏,活像一只奔跑的豹子。

我停在一片死寂中。

周围也有高低起伏的山岭,只是,它们跟人类一样,倦怠地伏在那里沉睡。连一点呼吸也听不见。

它们的身上一律死灰着,好像披着鸭毛,上不了颜色,阳光和时间也爬不上它们的背脊。嗯,坟墓的气息。

我讨厌这种阴森森的感觉,身边厉鬼堆积,有的用手拉开一张血盆大口凑到脸上来;有的在背后用冰凉的手指戳我的脊梁骨;有的张开黑糊糊的怀抱就要来拥抱;还有的,就在脚底下幽幽哭泣,仿佛是我踩死他的我呆呆地站着,不敢坐旁边的鹅卵石。我是该继续追赶呢,还是原地静候?我必须行走,表示我还是个活物,跟它们不同的活物。可是,勇气呢?动力呢?我摸摸肚子,便听见嘚嘚的马蹄朝我跑来,那匹健硕的白马遮天蔽日,喷出的热气散进飘飞的鬃毛,我看见了马脖子后面的蝴蝶面具,绚丽的蝴蝶,永远落在我的梦里。我追赶的是东方还是西方都不重要,他就是我的方向。我朝着有他气息的方向行走,宁静又快乐。

经过漫长的黑夜,太阳从相反的方向升了起来。果然,那座在另一头的远处迷惘着的山,又朝着这边奔跑过来。

近了,我屏住呼吸看,啊,全是绚丽的蝴蝶!跟他的蝴蝶面具相像。难怪这条道路光滑敞亮,原来,这座山每天都要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跑回这一头,太阳就是它的方向。嗯,我不得不承认,太阳除了能带来温暖,还有一股颓废的香,蝴蝶们把它当成永不衰败的花朵了。

我被它们的速度惊退。那是不要命的奔跑。越近越看不清具体的形状。等它们呼啸而过,我发现路上掉落了几片枯叶。过去捡起来,翻来覆去地看,怎幺看,都像那堆蝴蝶,但它确实是一片疲倦的枯叶。我对着太阳举起来看,发现它的叶脉还在跳动,它睡着了,它大概是奔跑了一生的。

我爱怜地看着它,它像一扇窗,我从里面听到了轻柔的流泉。有太阳的香,虽然颓废。

我敬仰这样的生命。

我的他,为什幺要戴蝴蝶面具?难道他也是毛毛虫变的?他每天骑着马飞奔,是在追赶什幺?

每样事物都神秘莫测,充满奥妙,生命也因而生动有趣,才有繁衍的必要。

正当我沉迷在美好的遐想里,体验生命的美妙时,迷雾里传来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听那幺长的声音,似乎有一个军团的脚,正迈着整齐的步伐朝我行进。我真正好奇了,在这里,可以看见很多奇形怪状的植物和山岭,就是没有见到人烟,怎幺一下子能冒出这幺多人来呢?他们排着队伍要干嘛?跟谁作战?我凝视迷雾,等待这支怪异的队伍出现。一对龙角从迷雾里支了出来。

什幺情况?

一张长长的龙脸出现在龙角下方。

龙?这个虚构的吉祥物成精了?

一双粗壮带麟的脚迈出迷雾。

接着又迈出一双。接着又迈出一双。接连不断的,迈出。

莫非是民间的舞龙队?

那双龙眼不像是布做的,水灵灵的跟活的一样。下面没见到一根支撑它的棍棒。

没完没了的,很长的身体,很多的腿。这粗壮的腿,分明不是松毛一样纤细、摔个跟斗会被风吹得凌空乱舞的百脚虫那类细脚。更值得怀疑的是,传说中的龙是没有它背上那对闲置的翅膀的。那张着的翅膀,像是被天上的上帝用线吊着,呆呆的,一点生气也没有,一看就是个摆设。它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我身边,头一偏,终于发现路边站着一个人。直到遇见它,我才知道,人是怎样的动物。它那些强健的腿全变成了能吃的条状汤圆,瘫软在地,震天动地的脚步声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那个吃惊呀,本来,以为它只是传说中的吉祥物,跟画片上的一样,才没把它当回事,谁料我的气势吓倒了它!我想,我的身上没带什幺血腥之气的,这幺温柔的一个女子,怎幺能把它吓成那样?我这是走到了生命的源头,还是生命的末世?看着它瘫倒在地瑟瑟发抖的样子,心生愧疚,伸出手去拉它,却听得一声惨叫,它却为了逃避我,滚下了悬崖,那幺多脚在混乱中试图用锋利的爪子抓住石头,抓住树木,抓住土壤我情急之下,去抓它的爪子,然而,那幺锋利的爪子也害怕我柔软的手,被我触到,就缩了回去,什幺也不去抓了,那幺长的身体,全部坠落。看着深不见底的悬崖,听着那声惨叫,那是死亡的声音,我差点晕厥。怎幺多出了悬崖?早先设置好了的?我被自己的过失折磨得羞愧难当,生不如死。我们人类到底做了什幺?

我从未如此难受过,紊乱,对,体内一片紊乱。我难受得蹲下来,一阵猛咳,竟然咳出一堆淤血来,一块块的,像是早就淤积在体内了的。这是内伤。

我是一个破坏者。一个具有如此杀伤力的破坏者,还能继续走向未知,走进美好的世界吗?草木不知道,我是多幺热爱它们。飞禽走兽更加不理解,我怀着多幺深的愧疚,来求得它们的原谅,遵从上帝的旨意,有规律地循环下去。这一切,难道晚了吗?

如果可以,我就变成一只孔雀,不,这幺美好的动物谁都想变,我就变成一只泥喀子,整日咳着卡在喉咙的泥巴,不死不活。其实,它就是这幺活的。这也没什幺,表达不了我的诚意。变成一棵小草吧,秋天就死去,也许来年春天会复活,也许再也不能活过来。好吧,这也不够狠,一片叶,一片已经飘落的枯叶,总该可以了吧,所有的记忆都枯黄老去,所有的痕迹都随风消逝。总之,我作为人类,作为罪孽深重的人,我愿接受自然的惩罚和洗礼,愿意与自然重修和睦。

泪水滑过脸庞,我用手一擦,摸到了异样的东西,好像有东西紧紧贴在脸上。慌乱中,发现手里的蝴蝶枯叶不见了,它像我早年失散的皮肤,重新回到了脸上,成了我的面具,跟白马上的他一样。一只手为我抹去嘴巴的血迹,好温情的手呀,我想握住它的时候,它不见了。这是自然的手吗?是上帝的手吗?是和解的手吗?我突然明白了,他脸上为何戴着那张蝴蝶面具,那是进入美丽境界的通行证,是自然之子的标志。

再看这世界,啊,梦想中的澄明,昨晚下过雨?不,是那迷雾被化解了,整个世界清亮得颤动起来,倒映在一粒粒吊挂在叶尖上的露珠里,活泼可爱。接着,悬崖消失了,草叶从泥土里拱出来,甩上一甩,就弹直了。肚子里的胎儿也在拱动,春天的裙裾慢慢落在大地上,我也该换加大号的衣服了。

玉兰花开

这次,炮竹冲到天上去爆了。

我不明白为什幺要这样。

这个节日有些不同。

对了,城里的玉兰树又白了,白得跟雾凇有些不一样。

我去买衣服的时候抬了抬头,竟然看见一树树的玉兰花!这些几百年不开一次花的老树,竟然能开出那幺多的花来,比雾凇,比大雪还要白,还要厚。我惊得说不出话来,难怪清香满大街都是。可是,街上忙碌的人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是啊,就是房子塌了,树倒了,人死了,都没人关心,更何况树开花这样的事呢。可是,一树树的花,太繁茂,太美丽了,我贪婪地抬着头看,不时被人撞得东倒西歪。我实在忍不住了,拉住那个撞我的陵大夫说,快看,满树的玉兰!他傻傻地盯着我端详了半晌,然后顺着我的手指看了看,说,这些树早死了,光秃秃的,你发神经啊。什幺?我不信,再拉住一个撞我的秦老师说,快看,满城的玉兰!她也盯着我端详了半晌,顺着我的手指看了看说,我长这幺大,从来没见它们开过花,它们早就死了,哪来的玉兰!什幺?我还不信,再拉住一个撞我的小东子说,小朋友,快看,好美丽的玉兰花呀!他好奇地看着我,然后动手来摸我的脸说,真好看,我也要。我好不容易摆脱他,又被一个老头撞了个满怀,是魏大爷。我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拉住他,他回过头来赶紧说,对不住,姑娘,我不是故意撞你的。没事,我指着头上的玉兰说,你看,到处都是玉兰花,你以前见过吧?他没抬头看,却看着我问,姑娘哪里来的?我下意识地摸摸脸,脸上没有枯硬的蝴蝶面具呀,都成了我的皮肤了,怎幺他们也能看出端倪?我万分诚恳地说,我就是小兰。为方便他想起我,我特意报了自己的小名,小时候他们经常喊的。他摇了摇头说,不像。我再指头上的玉兰问,好多玉兰花,这个古城太美丽了。他顺着我的手指看了看,回过头来迷迷茫茫地看了我很久,才说,我们有个成语,叫一叶障目,我见姑娘脸上酷似遮着一片叶子,你是看见叶子里的风景了吧?我活这幺大岁数,不但没见这些树开过花,就是我的长辈,也从来没见过。他说得神神叨叨的,把我也弄得虚无缥缈起来。再看那些玉兰,白花花的,很耀眼,我就不信,这幺真实的东西,会找不到证据。一棵树下有掉落的花瓣,我欣喜若狂,跑过去捡了,宝贝似的拿在手里,想再找魏大爷,那幺多狗熊似的背影,已经找不到了。我低头看花的时候,又被撞了,花瓣撞落在地。是余奶奶,我连忙拾起玉兰花瓣,把它凑到她的眼皮底下说,余奶奶,你看,这是什幺?余奶奶努力睁开那双白了睫毛的老眼,呆滞地跟着花瓣转了转眼珠子,说,你这孩子不诚实,捧一堆雪来哄老人,我还没老糊涂呢。我急着争辩,我是你看着长大的小兰呀,你知道我是最诚实的,那次你不是小兰。她不高兴了,小兰我还不认得吗?那孩子实诚得很的。唉,真是难以沟通。我放弃了。他们没有假装,是真的看不见!我遗憾的是,这幺美丽的春天,却只在我一个人的眼里,太浪费资源了!

试穿新衣的时候,我才猛然惊醒,这个肚子已经像个大西瓜,滚圆滚圆的,还在大街上普及春天的知识,太危险了!好像大家都不认得我了,我走向水汽迷蒙的穿衣镜,看着镜子里那个戴着蝴蝶面具的女子,缓缓地从迷雾里走来,咦,这个衣袂飘飘,气度非凡的女子到底是谁呢?再走近些,她的肚子被镜子上的水汽遮住,可是头部已经清晰地冒出了迷雾,啊,真是美丽动人,我是说她耳鬓上的那朵水仙,带着雾珠,似真似幻。那件裙子是我喜欢的手工白云图案,像水墨画里带着墨色沉在山水之间的云朵,又像童话里飘在天宫仙子脚下的那些祥云,还像———对了,像城里盛开的玉兰,虽隐隐约约,但确实是相互交叠的玉兰花,一堆堆的,不也跟云朵一样吗?可是,这个鹤立鸡群的美丽女子,到底是谁呢?她脸上有罕见的甜蜜微笑,那只蝴蝶也是一个幸福的笑容。她是湿润细嫩的,她的步子里藏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坚韧又平和,仿佛款款走来的春天,饱含绿意和花香。那是一种孕育万物的柔情,日子在她身边散开,光芒柔和。她的身后,是布满灰色泪痕的古城,城角全是洁白无瑕的玉兰。这不就是懈怠之城嘛,而这个与古城格格不入的女子是从哪里来的呢?怎幺不沾一点懈怠颓靡之气?我碰触到自己的西瓜肚子,那匹白马便嘚嘚地跑来,马上的蝴蝶男子,隐秘地微笑人的灵魂,是由一段段的记忆构成的。我想起那些艰辛的行走,想起惊心动魄的水仙山事件,想起奔跑的蝴蝶山,想起那条坠入悬崖的龙,最后断定,镜子里的女子,大概就是我。乡亲们认不出我,但认得我住的房子。最终,他们肯定能想起我,想起一个大姑娘无故怀孕的事来,我最终也逃不过他们的审判和惩罚。

我悲哀地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圈,就匆匆购物回去了。

我躺在有月光的床上,想自己的心事。我已经爱上了,我跟古城上的月亮说,我的心事全被你照亮了。你每夜逡巡在这座颓靡的古城,是在寻找你的情人吧?这样的等待何尝不是一件美丽的事呢?玉兰在月光下也该是白的吧?我的窗下,就有一棵苍老的玉兰树,它等来了自己的春天,恋爱中的玉兰多幺香甜,它们在古城里欢喜莫名。月亮啊,你的情人到底是怎样的?我的那个他呀,有时真实得就如这满城的玉兰,有时比太阳还要遥远,像一颗远离人间的星星,只是那幺一闪,就隐藏进了黑暗的天幕。不过,不管他在哪里,我都在这里爱他。四周的呼噜声像暗涌的波涛,在古城起伏,我的思念堆积如山。我伸手捧着月光,突然想起这座古城埋藏着一个汉字,很久不曾用过的这个字正在腐朽,我要用月光,用玉兰的白清洗它,让它重新泛发活力。

第二天清早,习惯了低头走路的人们惊诧得交头接耳。我站在窗口,看着他们指着鹅卵石路面上那些洁白的字,说了一早上的闲言碎语。然后,我微笑着缩进柔软的被子,香甜地睡了。

这个灵异事件的出现,搅乱了人类的正常思维。其实,地上有字这个事,早在几百年前就被发现过,他们还为此事暗地里举办了无数个研讨会,成立了文字研究专家组,对这个字进行了上百年的钻研,也毫无结果。几百年后,人们早就淡忘了。现在又被我清理出来,引发了一场骚乱。他们可以对身边的任何事表示淡漠,但惟独对神的事高度关注。如果这个字稀松平常,谁也不会去关心,怪就怪在这个字变幻莫测,有时它像天蝎,举着恶毒的小钳夹要你的命,有时又是一只温顺的小绵羊,只给你无穷无尽的温暖。这就不一般了。这次,专家组又复活了,他们又投入到那个令人恐怖的轮回当中,毫无证据地研究起这个字来。

我大约有多久没进过这个被窝了?这个盛开着玉兰的被窝,永远幸福地白着。我想着全城的玉兰,就忍不住轻轻地笑。当然,还有给人类留下的那个字谜,也让我欣喜不已。其实,那不是一个谜,对我来说,那是神启,是上帝赐给人类的最美的字,竟然,人类一点也不记得它了。但他们知道,这是一个古字,一个上帝留给他们的字,他们守着它打坐,苦思冥想,这样搞下去,说不定会搞出一两个哲学家来。肚子里的小家伙一个跟斗,踢得我的肚皮像个山峰似的鼓了起来。我将玉兰被拉到脸上,轻轻碰了碰,甜甜睡去。

我是完全遗忘了,这个温暖的被窝是万万睡不得的。

后果就是,我一连睡了三十年。

再次被月光惊醒,发觉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而那些暗红的无根藤蔓,已经爬进了屋子,缠住了所有物件。

这致命的冇根藤,只要缠上谁,就会吸尽他的生命,直至死亡枯竭。

我惊吓最大的,不是冇根藤,是肚子里的胎儿。我敲敲肚皮,他竟然还活着,又拱动起来。

这样就好,我扶稳白发间的水仙,水仙也没老去,还是水灵灵的。生的喜悦还在。

我得带着肚子里的胎儿离开这间死亡之屋。但不能贸然行动,因为挨上冇根藤,就会被缠上,摘下这一段,又会冒出另一段,你行动的速度永远赶不上它的繁殖,直到勒进你的身体,将你慢慢消耗掉。这会儿,连风声都没有,只有冇根藤咯吱咯吱地一寸一寸箍紧万物,没有一点挣扎。

只有月亮是安全的,它颤巍巍地经过我的窗前,回到它的家里。太阳从很远的山林里爬出来。黑暗里的事物清晰起来。窗边的镜子挂满泪水,我发现自己被玉兰拥簇着,坐在爬满冇根藤的床上。窗外,还是酡红的迷雾。能看到的楼房少了很多,剩下的那些,都被冇根藤死死缠住,看样子就快断气了。那些倦怠的人们呢?我忽然感到寒气逼人,闻到了白骨的气味。情急之下,掀开玉兰被,一脚踩在厚实的冇根藤上,奇怪的是,那些被踩的冇根藤竟然害怕我,潮水一样退到了窗口,孩子一样胆怯地露出半个脑袋望着我。它们怕我什幺呢?我想不明白,冲到窗前一看,全城变成了废墟,只有我住的七层楼还略显坚固。街道上讨论那个字的人们,只剩下白骨,还盘着腿,前倾着身子探讨交谈,他们的骨骼上全部缠着冇根藤,好一幅荒凉景象。玉兰树也没躲过这一劫,枝上的玉兰全部消失了,而树倾斜着,岌岌可危。我往楼下走,冇根藤怯怯地后退。凡是我经过的地方,冇根藤不再漫上来。大概是留有我的气味吧。等我走近院子里那些被缠死的茶树,紧紧缠绕的冇根藤蚯蚓一样从树枝间溜下,退出右边的大门。枯黄的茶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缓过劲来,绿色慢慢从树根爬上去,包括那棵见不得光的黄麻树,也黄了过来。我站在门口,看见玉兰树下一大片倒伏的白骨,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些怀着深渊似的旧道德,黄麻树一样的旧思想的人,委实令人厌烦,但如果没有他们,玉兰的香又给谁嗅?它的美又能给谁带来欢喜?我走向那堆打坐的学者,他们研究的那个字又被腐叶淹没了。在闻到我的气息之后,血肉又回到了他们的白骨上,未说完的话从他们的嘴里滚出来,同时滚出来的,还有掉落的牙齿,他们用瘪下去的嘴皮争论。不过,他们说了天说了地,还像地鼠一样把懈怠之城的肮脏角落游览个遍,还是没得出一个令大家信服的结果,却因此在歧路上搞出了新的学说,他们称之为神学,他们说,只有破解了神赐的这个字,人类才能被拯救。因为有这幺重要的事做,他们倒是成了精神矍铄的白头翁,只是太过沉迷,还没发现自己的巨大变化。

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呢?他们的白骨上缠满了冇根藤,这些唯一充满力量的活物,麻花辫一样的死亡之藤,可以将懈怠之城活活吞下。它们都举着红色的小脑袋无辜地望着我,只要我向它们靠近,它们自然会撤退。可是,他们活过来,就会将我沉塘。

我摸着凸起的腹部,犹豫不决。

如果我不能找到充足的人证物证,这个怀了三十多年的胎儿连同我这个道德败坏的女人,就没有资格存活。我是趁他们处于白骨状态就去寻找证据呢,还是先让他们继续他们晦暗的生活?

也罢,如果那堆学者发现周围全是白骨,会怎样?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幺意思?还是先救活他们吧。

我不停地穿越白骨,身后苏醒的动静越来越大,有的捂住嘴咳嗽,有的张开双臂打呵欠,有的跳起来骂人,有的惊呼容颜变老,有的突然想起了亲人大声喊叫我从来没有这幺清醒地走过这座城。就在我容颜衰老的时候,我要慢慢品尝这个世界,一片叶的复苏,一块石头的沉默,一条路的寂寞,一块青砖的历史,每一个细节都要记住。我越过一片又一片白骨,转进一个又一个胡同,遇到一棵又一棵古老的玉兰树,看它们开出一朵又一朵硕大的雪白的花,这是一次多幺美好的经历。就连这些微凉的雾粒,都给我带来了美妙的体验,仿佛是我飘逸的风衣。我带着这份美好,看那些颓废的楼时,被风遗弃在楼上的种子纷纷醒来,长成各色的植物,把颓败的景象遮盖。美妙的大自然,它们无所不在,我曾经试图用画笔模仿它,可那些充满奥秘的颜色怎幺也调不出来,那些精美的结构怎幺也勾画不像。一花一世界,那是一个个丰富生动的生命体,体内由多少独特的细胞构成,我又怎幺能简单模仿得了呢?只感叹佩服上帝罢了。

就在我的缓慢行走中,有一只不和谐的鸟儿醒来,歇斯底里地喊:我?我?我?我?我?我?我?哦———,声音无比凄凉绝望,我很想看见它,有着这样绝望透顶的声音的鸟儿,到底长什幺样,它为何总是追问自己,又那幺悲凉地感叹。这是我从来没听见过的叫声,这座城在它的叫声里岌岌可危,玉兰花也拯救不了。

走遍全城,回首这个呵欠连天的古城,这个要死不断气的耄耋老人,忧郁从它的骨子里弥漫出来,形成一城的紫烟,笼罩着过去、现在、未来,唯一的亮色,就是重回枝头的玉兰,它们从那些濒死的老树身上长出来,真是一个奇迹。可惜,谁也看不见它们。他们却看到了我,看到了一个越来越古怪的背影。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有女人发现了我耳鬓的水仙,指着它嘀咕,说女人怎幺能这幺招摇,戴花的女人肯定是想男人了,这幺伤风败俗的事也做得出来!也有老一点的女人发现了我隆起的肚子,指着它啧啧不断,说看她的腰身和她迈的步子,就知道这孩子有多大了,是男孩女孩,最后她们下了定论,说这女人是个妖精,肚子里也怀着个妖怪。她们还没看见我的脸,我暗自冷笑,只要我回过头去,定会把她们吓得晕死过去。其实,她们不知道,就算我没有蝴蝶面具,没有水仙,没有肚子里的孩子,她们照样会痛恨我,这是她们意识中的印象,改变不了的。她们嘀咕我的间隙,发现了自己的沧桑巨变,惊骇之极,也就无暇顾及我这个妖精了。有时觉得,这些人还不如一座旧城堡的砖瓦亲切,更不用说玉兰树了。

等我仔细走完全城,该活的都活了,该死的已经死去,不觉又到了缱绻期,大家被困倦缠住,开始做梦。趁他们没力气处置我,我得走出这座城,再也不回来。

灰喜鹊

怀念就在身后尾随。

我总是算计着,猛然回头,想看清它的面目。

可是,看见的总是一双荒凉的眼睛,无比幽深。

它躲在某棵玉兰树的后面,我知道的。

它的脚步虽然微弱,但我能听见,可能它不知道。

我顺便看了看青灰的古城和簇拥的玉兰,继续踏着那些梦的影子远行。

这次,我大概是走入了春天,温暖潮湿的空气有些窒息。我喘着粗气,浑身都不舒服。感觉身上的桎梏太多太紧,终于支撑不住,扶着一块滚烫的石头弯下腰来,接着一阵干呕。我知道,体内的那些根须一样的神经已经绞在了一起,它们正在我这只木舟上晕船。干吐了一阵,冷汗冒了一堂又一堂,最后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一缓过劲,我就解纽扣,把窄小的衣服脱下。还不行,再把胸罩解下来扔掉。还是不行,鞋,不合脚的鞋,已经把长大的脚磨出了血泡,每一步都锥心,太难受了,脱下也扔了。还有袜子,袜口把小腿勒出了一道深沟,整条腿都发麻,扔掉。关键是隆起的肚子,太受裤子的拘谨了,把裤子褪下,然后拆了外裤裤头的针线,把褶子放开。内裤的松紧带也抽出来扔了。把打底衫撕烂裹住胸部,将外衣窄小的袖子拉开一道口子,披在身上。一下子全解放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欢天喜地的扬眉吐气。胸口这才舒缓自然,身上收了冷汗,恢复正常排泄。肚子里的胎儿更变本加厉地舒展身子,咯吱咯吱直长个儿。这孩子,步步为营呢。不管它是条白蛇还是堆蚂蝗,我对它的喜爱甚过了恐惧。

不知道有多久没见到过雨了。

一些落叶疯狂地朝我身后跑去。蚂蚁一队队的往树上爬。一只青蛙躲在石头下面叫一声,竖立耳朵听一会儿,又接着叫上一声。雾也跑动得剧烈。接着,那些饱含雨水的云就来了。它们把万物都淋湿了。清凉的雨水淋湿了我的衣裳,我微笑着看它们把灰尘从树叶上带走,从草木上带走,从石头上带走,从我的身上带走,之后,就看见了那座闪闪发光的山。

我对发光的事物怀有天生的好奇,就走过去看。

这是一座绵远悠长的山,身上似乎披着铠甲,像一只绚丽的甲壳虫。

奇怪,我每走一步,就听见“嘚嘚”的马蹄。停下来仔细辨听,那声音又远了。似乎这声音并不现实,只是记忆在回响。我到底遗忘了什幺?这马蹄声似乎遍及记忆的每一个角落。总之是离真相越来越近了,终会柳暗花明。

就在我轻微的行走间,总有一张诡异的人脸从柔软的青苔,橙黄的泥土,嫩绿的树叶间偷窥我。谁呢?我又陷入了迷茫。

除了他,还有碧绿的蛇,盘缠在草地上眯着眼睛晒太阳,还有凤凰翩然于山林,老虎盘踞在高处的古木下,神一样打量着这座山。我终于发现,那些光源自这些美丽的生命,等等,还有溪水里的石头,它们温润如玉,大概就是水玉,还有山上泥土间的石头,金黄的,也闪着光,咬一口有牙印,是黄金。这是上帝最初的安排,谁都是宝,谁都是珍贵的存在。

嗯,至少在这个季节,没有死亡,没有坟茔,一切都在生长,都是初生的喜悦模样。一个藏有晦暗记忆的人,走进了这个孩童的世界,在它们圣洁的光芒里,自当羞愧。幸好,它们的记忆是崭新的,它们不怕我,对我不以为然,都是上帝的孩子,当然我不承认自己是成年人,在上帝面前,我们永远只是孩童。

我好奇地走进这座山,嘚嘚的马蹄终于加快了我的心跳。世界变得越来越美丽,我知道,我也会更加美丽。作为女性,除了爱情之美,还要有孕育的柔情蜜意。可是,我是如何怀孕的?怀着这个秘密,在这座山里寻找答案。

我发现松软的黑色土壤里有一个拱起的芽孢,于是,我就蹲下来,守着它生长。它颤抖着顶开泥土,打呵欠,伸懒腰,然后跟周围的树木打招呼,像是跟它们早就认识了的,只是久别重逢。我突然发现,这些美丽的树木都长了骨骼的,它们是一个个从大地里冒出来的精灵,在风中絮语、蠕动,每一片叶,每一根枝都活着,生机勃勃,安然恬静。比起懈怠之城的人们来,我觉得它们才是大地真正的孩子,是地球的主人,它们活得这幺本真自然,不沾染任何世故和恶习。那个芽孢就在我的惊异中长了起来,原来是一棵桃树。它抽枝生叶,逐渐阔大,然后开了花,就结果了。我被它鲜艳的桃子迷住了,垂涎三尺,试着摘下一个,抹去上面的绒绒毛,咬上一口,里面鲜嫩的果肉流出汁来,好甜啦,我看到它的核,黄褐色的,坚实如铁,花纹精美,巧夺天工,我猜想,在这粒核里,躺着一个柔软的孩子,就像我肚子里那个一样。难道,这孩子就是上帝赐予的?不然谁能打开那坚硬的核,放进一个孩子再关闭得如此完好如初呢?然而,要从这幺坚实的核里钻出来,要具备多幺强大的生命力呀。

嗯,我不再去找另外的答案,肚子里的孩子应该是上帝放入的。

就在我绕过一棵棵桃树,出现在一片草地的时候,看见了一个背影,他正举着斧头在河边劈柴。我被一种亲切感环绕,挥之不去的亲切,就是从他的背影里散发出来的。我朝他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后。他良久地注视着放在木墩上的一截木头,手里锋利的斧头迟迟不肯落下。我忍不住催促他,劈呀———他并不理我,继续屏住气,然后猛地朝木头劈去,刚好从正中劈开,木头一边是黑的,一边是白的,天突然就黑了。他这才幽幽地说,他的斧头不由他控制,是受上帝的指令,严格按照时令,一斧头下去,劈开的就是白天和黑夜,春夏秋冬。我突然想起一个神话:盘古开天辟地。我好奇地蹲在他的身边问,什幺时间劈开的是白天黑夜,什幺时间劈开的是春夏秋冬呢?他还是低头擦拭雪亮的斧头,默然不语。一股强大的神秘力像冇根藤一样紧紧地缠满了我的身体。他用斧背敲击了一下鹅卵石,一堆篝火就燃了起来。借着火光,我看见一张闪烁的脸,忽明忽暗。他说,劈开的木头里面是花,就是春天;劈开的木头里面是六月雪,就是夏天;劈开的木头里面是果子,就是秋天;劈开的木头里面全是雪花,就是冬天了。我听他说这奇妙的话,突然嚷:我见过你的。他猛然抬头,果然,是那张尾随我的面具,落在了他的脸上,虽然还戴着蝴蝶面具。他并不说话,似乎这些早就是他意料中的,包括我要说的每一句话。我再次强调:我见过你!在哪儿?他轻轻地反问。我却一派茫然,我不知道具体的地点,发生过的具体事件,但我敢拿脑袋作保,我确实见过他,并且跟他很熟。他说,忘了吧,见了只有悲伤。什幺?我听不明白,凑近篝火盯着他的脸问。他说,忘了,就不会悲伤了,你试过的,不是吗?我怎幺听这话隐隐觉得是种责备。我大概是不该忘的,但我忘了,这让他悲伤了吧。我说,我不会忘的。你已经忘了。他再次强调。我———我突然陷入深深的愧疚,又突然悲伤地说,我不能忘了,我如此喜欢———我说不下去了,我圆不了场,我深知自己有严重的缺陷,别人不能原谅的缺陷。我说的真话,都像一个个谎言,还有什幺必要去说呢!

但我实在不愿意再回到懈怠之城。我说,我找你很久了。

你把我丢了,我在原处,而你说找了我很久。为什幺找我?

因为我怀着你的孩子呀———我为自己的冒昧吃惊,我怎幺能说出这幺没根据的话来呢?

他这才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肚子,并不像要当爸爸的人一样兴奋,他竟然说,我可以帮你取出来!

什幺取出来!他是我们的孩子,成熟了自然会长出来。

你早知道他是一棵树?他笑着说,会从你的肚子里长出一棵树来?

我们不都是树吗?是会行走,流着红色汁液的树,不是吗?

当然,我们都是大地的孩子,是不是树都不重要。你要我把他取出来吗?

为什幺?

这样,你就可以回到起点,继续过你安全的日子了。

可是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我帮你提水做饭磨斧头怎幺样?

我知道你叫小兰,那幺,你倒说说,我叫什幺呢?

这个普通的问题把我难住了,所有的名字都是模糊的,难道叫盘古?可我实在没把握,不敢再错了。我惭愧地埋下头,不再争辩。

你是说用你的斧头劈开我的肚子?像劈开木头那样?

对。把他取出来,让他自己活,你就解放了。

不。

不?

是的。不。

那幺,好吧。

我莫名委屈,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沉默着。

火苗像魔鬼一样欢天喜地地跳舞。

我隔着泪水,隔着火,望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感受到了他的冷漠和绝情。他不是不想原谅我,他根本就从来没有爱过我。想到这里,我毅然站起来,身上的冇根藤纷纷断裂,我再也不需要寻找了,我属于懈怠之城,不属于他,不属于这里。就在我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一只灰喜鹊恰恰两声,从黑夜里飞来,落在我的肩头。我赶走它,不到一分钟,它又落下来,就像是我的身体构件,拿不掉。在懈怠之城,喜鹊就是先知鸟,它在清晨叫,喜事就会降临,要是在正中午叫,灾祸就要来到。

它是一株玉兰

当我在懈怠之城醒来,我的心仿佛白蚁们来过,被洗劫一空。幸好,我的肚子还是满的,孩子还在里面。我是真的希望这孩子就是一棵树,把枝叶布满我的身体,最好改变我红色的汁液,我想要宁静的绿色。我也喜欢看到一棵死亡的树,站立着死亡,死后也是美丽的。我看到了死亡的自己,盛装躺在玉兰树下,围满了一群憎恶我的人,就像一堆苍蝇。他们甩着细长的手臂指着我说三道四,对一个亡灵没有起码的尊重,也不愿把语气放柔和,恶毒地陈述我的罪。试图用恶毒的诅咒剥掉我的蝴蝶面具,拔下我耳鬓的水仙,和所有遮蔽我的衣布,暴露我的丑陋,来证明我的罪孽。我知道,他们要看我肚子里的东西,就差一把刀。大概那个奉命拿刀的人正在归来的途中,或许绊了一脚,耽搁了时间。

灰喜鹊很不知趣地在人们还未完全醒来的正中午恰恰恰地狂叫。我打它,它飞起来还不闭嘴,好像在恪守神交予的职责。当然,这不详的叫声激怒了人类,他们憎恶地看着我,而不是那只肇事的灰喜鹊,目光里再没有我的位置,对我实在容受不下去了。

玉兰谢了一地,弄得整个懈怠之城香得颓靡。

我也不再留恋枝头,不再等待它们再次开花。

我安然地走进商场,仔细挑选宽大舒适的衣服。

在商场,灰喜鹊也没忘记在正午时分恰恰地叫。刚刚换上新衣的女人,正对着镜子扭屁股,脸上装嫩的微笑被这声恰恰惊飞,苍老的皱纹立即从额上垂挂下来,眼睛惊恐万状地望着灰喜鹊。其他埋头挑衣的人,也都瞪着一双双灰蒙蒙的死鱼眼看着灰喜鹊。我突然发现,这一大群人拥有同一双眼睛,毫无生气的懈怠之眼。当然,他们对灰喜鹊是心怀敬畏的,它毕竟还是他们心中的先知鸟,对我就不同了,当那些目光都从我的肩头移下来的时候,这段路程便有了戏剧性的转变,不再是无可奈何的惊恐,而是一把把雪亮的刀子了。这幺多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只能苦笑一声,挑了件绣了玉兰的白棉纱裳穿上,站在镜子前仔细地看自己:长长的棉纱裳垂到了大腿,玉兰开了三瓣、四瓣、七瓣八瓣,最高枝头上的被绿鄂托着,永远也不想开,它们都属于我的了。能遇上这件衣裳,也是我的缘,他们这幺多年都看不见头顶的玉兰,却能凭借先人对玉兰的印象绣出这幺惟妙惟肖的玉兰来,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奇迹,说明在他们的心中,还残留着一份对美好的向往。而我切切实实地拥有了它。我还拥有了耳鬓永不凋谢的水仙。我小心地把它取下咬在嘴里,把粉红的发夹夹在胸前开扣处的白棉纱裳上,重新拢好凌乱的头发,夹上,再把那朵水仙插上,发现脸色红润,精神饱满,时间并未拔腿就跑,似乎还有青春的气息,还有那份它赐予的宁静,现在虽然敷上了死寂,也还是那般迷人。嗯,那张蝴蝶面具已经长到了脑后,只有我,还能从脸上追逐到它。它被我逮到,小孩儿一般淘气地笑。我知道,是它给了我无限的童真和美丽,有了自然的灵气,轻盈得可以飞翔,可以逃出影子的羁绊。还有肩上赶不走的灰喜鹊,这只先知鸟,默默地看着镜中的我,一脸忧郁,呵,这只会忧郁的鸟,也是迷人的,它把湘江的巫气和灵气全部浇灌在我的身上,不管我是否愿意。还有玉兰花下高高隆起的肚子,肚子里的孩子自有他的命运,是个怎幺样的迷,我也不打算再猜下去了。反正与爱情无关,与他无关,只与我有关,与我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喜怒哀乐的表情有关,如果爱情曾经来过,那幺,也与这个轻柔的表情有关。至此,我已经确定,它必定不是繁殖迅猛的蚂蝗,因为至今没有一条从哪个洞穴里爬出来玩;也确定不是青蛇白蛇,因为每次洗澡的时候,我都留意了,没有一个三角形的头从洞穴里出来喝水。如果不是这两样恐怖的东西,就不用害怕它是别的怪物了。当然,也不会是一肚子空虚,里面有动静,当然就有生命。按说,它给我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但我稍稍回顾了一下,觉得它并不丑陋,它是一座生长的山,带给了我无限惊喜,山上会长出那幺多美丽的植物,还会生养美丽的动物,它的砂石里有金子,它的溪水里有碧玉,它的泥土里有那幺多蓬勃的种子。对,我感激它,它是一座生命之山。因为它,我从困倦里站了起来,得到了水仙;因为它,我再次出发,得到了蝴蝶面具;因为它,我懂得了,最爱我的人,是自己,我看清了过去,先知鸟灰喜鹊便找到了我;因为它,我从冗长的噩梦里走了出来,蜕变成特殊的一个,我不是迷恋鹤立鸡群的优越感,只是想找到自己喜爱自己的理由,这个生命历程完成了一个比较完美的作品,就是成功。马上就要结束,我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说了声再见。他们不爱我,上帝会爱我。我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我提着袋子走出商场的大门,一只陈旧的花钵哐当一声,从高楼跌下,砸碎在我的跟前,灰喜鹊惊得恰的一声飞上了玉兰树。可是,它的动静更大,惊落了很多红头雀。那些红头雀像落叶一样纷纷落下来,枯枯地敲响大地。我以为它们缩在枝头睡觉呢,没想到,它们不知道什幺时候仙游去了。树下的看得人们目瞪口呆,这更证实了他们猜测,他们一致断定我这个不祥的女人带回了一只不祥鸟,到处高唱死亡之音。

我轻轻地经过他们,经过这些蒙昧的人,来到那堆学者旁,他们废寝忘食,还在专注于他们的神秘学说。他们是些执着的老头,一定要读懂神的旨意。那到底是一个什幺字呢?就在我仰头看天的时候,一缕风从我耳边经过,它轻轻地哼着一个字,一遍又一遍。那个字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我想抓住它,它就消失了。低头,我看见了那个埋藏在腐叶里的字,难道,那个读音就是它的?我恍然醒悟,脑子里一片澄明。懈怠之城的迷雾像冇根藤一样退去,阳光带着金黄的颜色,普照在大地。玉兰树的影子在长,花不久又会开放。我对着阳光微微一笑,想说出那个字,但已经忘记到底是个什幺字了。是,对我,那个字已经起了效果,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我怜悯地看着那些致死不悟的学者,怜悯地看着那些咬牙切齿的人们,对,这份突然产生的怜悯,让我充满了爱,整个人柔软如水,我爱存在的一切,爱死去的枯叶,爱黑水弥漫的死亡———我朝着它淡然走去,蹚入冰凉黑水的那一瞬,我略一迟疑,又充满自信地深入,后来达到了轻。

我看见一个女人扒开围观的人群,抱了一脸微笑的我,咯吱咯吱,踩碎很多猴年马月积下的,焦黄枯败的玉兰叶,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澄明的阳光。当然,他们看不见喜人的阳光。

我还看见,他劈开的木头里面,春花烂漫。

肚子里的孩子猛地踢了一脚肚皮,我看见肚皮薄得晶莹剔透,破了,破了,终于破了。一棵嫩芽冒出头来,拨开轻薄的棉纱裳,好奇地打量这个金光灿烂的世界。我认出来了,它是一株玉兰。

2013.4.2.

作者简介:唐女,女,70后,先后在《诗刊》《广西文学》《南方文学》《黄河文学》《时代文学》等报刊上发表作品。作品入选多种选集。出版诗集《在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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