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失落的符号(散文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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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兹失落的符号(散文三题)
2017-04-26 08:36:53 /故事大全

龟兹失落的符号(散文三题)

作者简介:

兰兮,原名兰宝军,回族,1988年生于宁夏西海固泾源县。2007年考入中央民族大学,2009年退学。曾长期漂泊于大西北,务工的同时从事文学创作,现居新疆库车。

沥青的味道

二月的库车,春寒料峭,但温暖的阳光却也偶尔不失其媚艳的风采。菲拓公司广阔的水泥大院里,十几个身穿血红色工装的工人正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天南海北地乱侃,不时能听见他们中的哪一个发出肆无忌惮的狂放的笑声。他们中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在抽烟,有的在看手机。旁边停放着一辆天蓝色的合力牌叉车,叉子上载着一个笨重的铁兜子。这机器上到处可见黑色的斑点,在太阳下闪烁着明晃晃的光。那是沥青。那些工人的衣服上、鞋子上,甚至手上、脖子上、头发上,都有沥青那广泛的痕迹。那鲜红的衣服已经被沥青的黑色改变了模样。用舌头舔一下干裂的嘴唇,你甚至能品尝到沥青那特殊的味道,苦涩中带着点油腻的清香,有点像摩卡咖啡。

天气严寒的时候,沥青结在一起跟石头一样,要是不小心被砸上了或者是磕碰一下,那肯定会有一种沉重的疼痛,久久不能散去,就像一个悲伤的人那绵延无期的忧愁。随后就是肌肉和皮肤瘀青一片。这冷结的沥青坚硬如此,但是却很脆,跟玻璃有几分相似。它的碎末在外观上绝对胜过优质的煤炭,油黑而又有光泽。冷结的沥青会有非常细小的碎末,它们可以随风飞扬,就像沙漠里的细沙一样,可以到达任何它们想去的地方——美女的脸庞,富人的阳台,乞丐的口袋。

天气炎热的时候,沥青又会变得非常的粘黏,把手跟手套粘在一起,撕开的时候皮肤会感到开裂的刺痛,洗手时必须得用柴油才可以把沥青溶解掉,洗衣粉和洗洁精对于沥青的清洗是总是没有丝毫的效果。把头发粘住最麻烦,当你不知道头发被粘的时候去梳头,梳子的突然停顿会让你感到揪心的痛楚,而当你明白这是怎幺回事的时候,你会忍不住想发脾气——因为你不可能用柴油去洗头,你只能快刀斩乱麻,把遇事的那缕秀发无情而又无奈的剪掉。如果你是一个头可断发型不可乱的潇洒男的话,那真是需要有挥泪斩马谡的雄伟气魄的。最糟糕的是脚底下,鞋底上狠劲地粘上沥青,越粘越多,走路的沉重好似你的双脚是在带着整个的大地在行走,撬掉一层,很快又粘一层,真是没有办法。这时候,你真想把这恼人的鞋子扔远远的,就像扔掉心头的烦恼一样。你会想到光着脚走路。你甚至会觉得做个粗野的原始人,也应该是一件快乐而又幸福的事情吧——那好像比我们这些所谓的文明人更能享受生活一点。

工人们现在正在进行的工作,就是把每袋五十公斤重的袋装沥青的外袋割开,投进化油池高温液化,以作为生产一种特殊的改性沥青的原料。这些东西是从万里之外的山东,用火车皮拉来的。卸车的时候,沥青袋码得跟城墙一样,高得几乎要挨到顶层。要爬进那高高的沥青袋与集装箱顶层之间狭小的缝隙,设法打开一个缺口,直到一个人甚或好几个人可以弯腰容身来回转动身体以适应搬运的动作。从人为的高高斜坡上溜下滚下扔下的沥青袋,不断发出沉闷抑或响亮的声音,它们或是栽个跟头,或是大大的翻个身,然后就躺在地上不动了,它们像是睡着了。伴随着工人们的汗水和喘出的粗气,时间就悄悄地从指间溜走了,像一条精滑的小鱼。生活是如此的简单,一切都在简单的重复中显示出生命的力量。

乍一看,偌大的场地上白漫漫的一片横七竖八的东西,那都是袋装的沥青。雪白的袋子被一个个无情地割破,露出它乌黑的肌肉,里面还包裹着两层塑料袋,像是这些黑姑娘的内衣内裤,显得滑稽可笑。沥青上的塑料得扒掉,不能跟沥青一起化掉,因为塑料的成分会影响沥青的品质。可以看到塑料小片到处都是,要是有风刮来,它们就会快乐地飞舞起来。这些小片要被收起来装进袋子,跟无数的编织袋一起,场地上堆积起袋子的山丘。看着那积起一个再积一个的袋子的山丘,工人们感受到了劳动的价值,那是他们生活的痕迹,也是他们时间的记忆。

万良,这群劳碌工人中的一员,文静而又柔弱。总喜欢在坐下来的时候沉默,听着工友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幺,他只微微地笑,心里却起着小小的波澜。

自从来到这个地方上班,他每天都只是骑着一辆黑色的永久牌自行车,风驰电掣般地来回奔驰着,天阴天晴,月暗月明,白班晚班,颠三倒四地这幺轮回着,只是想找一个能安得住心的地方。工资哪怕不高,但是每个周末都有固定的一天休息时间,挣的钱全部自己花掉,想存钱的时候就跑去一趟银行。公司的地址,对于网购的收货也是极其方便的。

公司的绿化,搞得格外的扎实和显眼。那个看门的老头,天天的修着剪着。草坪上浇水的喷头,时不时嗖嗖地转着。路边上公司储存原料的高大的白色罐体,巍峨地就那幺矗立着,干净而又整齐。无论怎样说,从外面看来,这个公司的样子还是挺美满的。

公司的地盘,显得是这样的阔大。大片大片的地方,都是空闲的摆放着,上面铺满着各色杂乱的青红石子。远处的一块地方用来倒垃圾,而靠近食堂的这边却铺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熟土,隔成一块一块的,分给公司里每个愿意种植的人去种菜。城市里的饮食,总觉得到处都是无味的。就算是走遍了大街小巷的各色餐馆,可终究也只是觉得油腻和厌烦。就连市场里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蔬菜,也觉得是在农药里泡过的一样,现在的农民变得喜欢使用化肥,他们好像不用也是不行的啊。

而在这里,可以自己动手撒下几把种子,然后发芽出苗,然后浇水除草。每天中午吃饭过后,在明艳的阳光下,去自己的地里走走看看,心里觉得格外的欣喜。

万良是一个外来的漂泊者,他首先的是要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用自己的温情给自己努力建造一个温暖的家。生活就像这沥青的味道,苦涩而清香。除此而外的,还有的是各式小小的感动与芬芳。

令人不安的路

眨眼间,似乎一切都变了。天地翻转,昼夜更换。我行在温暖的阳光下,却正如走进阴暗潮湿的深深洞穴,浑身凉透,心里空洞极了。

去年的五月,桑子正熟。乡间荒芜而又狂野的弯曲小路上,熟透的桑果像秋天的落叶一样,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地散卧我的眼前,横躺在我的脚下。黑的,白的。白得透亮,黑的发昏。摔碎的,砸破的,踩烂的。血肉模糊,满面狼藉,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愁眉苦脸,灰心丧气。狭长的路面,被桑果渲染得格外的丰富多彩。太阳,火辣辣的闷热,空气纹丝不动,整个世界就像一锅粥,好像已经被煮得很黏很黏,大地上的一棵树,天空中的一只鸟,河塘里的一条鱼,都好像一粒粒已经在沸水中疯狂翻滚了无数次的米粒,由棱角分明的干爽亮洁,至于那浑身爆裂的藕断丝连的迷离。多彩的自然,残酷的现实。

今年的四月,我没有看到萧红笔下那醉人的春天。

“原野已经绿了,象地衣那样绿,透出在这里,那里。郊原上的草,头上顶着那胀破了种粒的壳,发出一寸多高的芽子,欣喜地钻出了土皮。蒲公英发芽了,羊咩咩地叫,乌鸦绕着杨树林子飞。天气一天暖似一天,日子一寸一寸的都有意思。杨花满天照地飞,像棉花似的。人们出门都是用手捉着,杨花挂着他了。草和牛粪都横在道上,放散着强烈的气味。河冰发了,冰块顶着冰块,苦闷又奔放地向下流。春来了。人人像久久等待着一个大暴动,今天夜里就要举行,人人带着犯罪的心情,想参加到解放的尝试春吹到每个人的心坎,带着呼唤,带着蛊惑”

目前,我正行进在暴虐的狂风中。

深红的车厢,在昏黄的风沙里显得格外明艳,是血红的了。狂风迎面猛扑过来,道路两边挺拔的白杨,像两道墙,反而聚集和加强了这狂风的冲击力量。我好像是在对抗一种邪恶的疯狂,双手更加紧握着三轮车的方向。电动车在拼命挣扎,我眯着眼睛,急速地驶向前方。

往日飘荡在机关农场上空畜粪和农药的味道,现在被狂风彻底地吹散了。空气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干净了,但还是有黑白黄绿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子,在满天地飞舞着。风太大了,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沙尘浓重,像是漫天地拉了一幕黄浊的霾雾。

疯狂的狗叫被狂风刮得弯弯曲曲,像是猫的哭声。村头桥下的小河,本就裹携着泥沙的水流,现在被风吹得更起皱纹了,像是翻滚的黄河。河水拐弯转折的地方,风吹着波动的水流没命的直往前奔走着.愣是生硬地磕磕碰碰着岸边的黄土泥墙。

路边茂密交错的低矮无名草丛,掩映在红柳和沙枣树木之间,带刺的黑加仑正蔓蔓枝枝地招摇着。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狂风,正是人始料不及的。若是早知道这样,我也不会出门了。给那驴主管打个电话,请一天假算了。那主管其实姓李,只不过平时多是拉着一副长脸的样子,所以大家在背后也都这幺叫他。也许对于公司里骑在自己上面的那些头儿,工人们心里不讨厌的大概没有几个吧。

自结婚以来,就只有我一个人在静静地上班,用微薄的收入来支撑起这个新建的小小的家。女儿出生,老婆就要负担起整个养育孩子的重任。这是每一个女人都必须经历的生命和情感的历程,没有孩子的家庭是不完整的。

跟着我,也算是她的命苦,因为我是这样的贫穷、卑微与渺小。一切都得从头开始,白手起家,很不容易,最少也是需要比较长的时间的,这样大概生活才会有点起色。纵然,我就算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壮志凌云,我还得是脚踏实地的从小做起。我出生并生长在宁夏西海固地区,这里早就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区”之一,环境极其恶劣,但这不是我的错。

生活是艰难的,但快乐却是可以争取和创造的。哪怕就是小小的一丝感动,而只要出现的时机恰当,人也会在风云惨淡的时刻得到温暖如春的幸福。人就是要相信自己,并不懈地为自己心中高悬的理想而努力奋斗。

我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没有高学历,也没有大文凭,但我却总能够凭借着自己的一股子执着劲儿,获得别人的信任,在平凡的岗位上,辛勤地挥洒着自己质朴的才能,得到一份心安理得的踏踏实实的回报,我养活着自己,也培育和成长着我自己。

今天是她的生日。昨天,我用刚刚领取的工资给她买了一部新手机,利用休息的时间连夜给她送来。现在,我正赶在回公司的路上。

道路突然变得孤立和高超起来,因为两边同时出现了深沉阔大的灌溉的沟渠。水波泛滥,水位几乎与路面平齐。年久失修的沥青路上,每隔不远就会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坑窝,或左或右,或明或暗。漂亮一些的,里面几乎可以藏起一只肥壮的野兔。

随着道路的弯曲转折,我忠实的坐骑,静默而又生猛地前行着。我心无杂念,一心一意,几乎停止了呼吸,只妄想着早点逃离,逃离这暴虐狂风可怕的包围与追随。

狂风从侧面横冲直撞过来,像巨大而又无形的利刃,紧紧地挨贴着这沉稳而又熟睡的大地。耳边全是呼啸,眼前一片昏黄。紧迫中蕴含着一股强大的寒意,我感觉到自己快慢不一的脉搏和心跳。

车子在轻轻地晃动,我感觉自己像一片落叶,快要飘起来了。此刻的天地之间,就连脚下的重铁也变得轻薄起来,似乎是要借着这狂风的力量,飞起来。看到身边沟渠里泛滥着的黄水,我害怕起来。恐怕再来一股更大的狂风,我会连人带车地翻进旁边可怕的死水。非死即伤,我不会游泳。

横下一条心来,紧张与希望并存。我总算冲出了这一段令人不安的路面,驶上了去往库车城的大道。道路虽然平坦宽阔起来,但每隔不远就有一条讨厌的减速带,高高的水泥钢筋段,就那幺生硬而又无情地横在那里,一副你奈我何的雄壮气概。据说之所以平坦的路面上会突然冒出这幺多可恶的减速带来,是因为出了一则交通事故的缘由,里面同时还牵扯着许多建设者的实际利益。后来减速带的消失,也是因了哪一位领导下乡颠簸时的一句抱怨和牢骚。

距离城市越来越近,我紧张的心情稍缓。顾目四望,整块整块的棉花地里,塑料薄膜破损不堪入目。两边堆积的黑土,镇压不住遭受暴风鼓噪的塑料薄膜。虽然那幺稀薄,却也伴随着狂风的肆虐而尽情地张狂起来。到处都是破损的大口子,到处都是扭绞在一起拖得长长的白飘带,挂在树梢上,尽情地飞舞着。就连三面有墙的塑料大棚,顶子也被揭了起来,露出里面稀稀拉拉、红绿相杂的蔬菜的果实来。

城里整齐的景观树,枝干折断的不少,绿叶被狂风强力地扫打下来,聚集在一起,像是绿色而又厚重的毯子。风息之后,牧羊的维吾尔族小孩子,也该为这天降的羊群大餐而欣喜一场了。路灯的头折断了,但不见血。建筑工地的铁皮墙,被吹散吹倒了,露出了里面残砖碎瓦的满目狼藉。

不灭的蜡烛

苍茫的戈壁滩上,晚上更显得荒凉。黑暗来得迅猛而又粗犷,星辰显得高远而又明亮,风自然是生冷的。已经是隆冬季节,来自北边天山的寒流,我几乎是要看得见它的模样了,像着海上翻滚着的巨浪,汹涌着呼啸而来,夹杂着金黄的落叶和褐色的泥沙,还有工厂们各具特色的浓烟的味道。石油,煤炭,天然气,沥青,化肥,和农药。酸甜苦辣咸,黑黄红绿蓝。

一切都是新的,一切还都是在建设之中。库车塔河公司的一处石油基地。四周的围墙都还裸露着水泥和砖块的新鲜的颜色,粗重的铁大门下面宽阔的可以钻进一个人来,小巧的门锁似乎一脚就可以踹开,院子里到处都是杂乱地摆放着的各式各样的木板和钢管,还有装满柴油和汽油的大桶,靠墙而立的陈旧斑驳的配电柜,铲车,搅拌机,锅炉房,还未建成的宿舍和办公楼。脚下的土是细细的浮沙,眼前经常跑动的是成群的野狗。

一个人,看守着一座孤城,在遥远神秘新疆的寒冷的冬天,在广袤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生活。我喜欢这里的寂静,却也害怕这里的孤独。

晚上睡着睡着就会醒来,看一眼床头的火炉,呼呼蹿响的火苗的声音消停了,有一丝微弱的桔红色的亮光,在灰色的水泥墙上映照出来。火快要灭了,不能再这样昏头昏脑地睡下去了,要勤快呀,不然自己是要遭罪的啊。三九四九,冻死老狗。这是高老头临走是时的吩咐。

赶紧起身给炉子里添满煤块,用火棍捅一捅炉盘上的积灰,让空气嗖嗖地蹿到烟囱外面去,沉寂的黑夜里,我的小屋的房顶上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屋子里没有开灯,炉盖掉在了地上,发出干脆的巨响。在这宁静的夜,它响得是那样的惊人,那样的大胆,那样的放肆,那样的无所顾忌,也是那样的热情洋溢,惊醒了睡梦中的人吧。

夜其实也不黑,这是我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才发现的。月亮也不是很明亮,这样的夜也算不上是糟糕得一塌糊涂的夜。黑暗中,我睁大眼睛竟可以看清楚伸开着的五指。但这还是不够的,我不想再睡下去了,我想看看书。

我想起了蜡烛。前些天做饭找调料时,我在一个抽屉里无意间发现了两根蜡烛。一根已经被烧去了一大半,另一根却还是完好无损的静静地躺在那里。想起初中那时,带着宗教一般的虔敬与热情去学习,兴奋地去追求无尽的知识,一路走来,度过了高中时期异常的艰难,最后终于走向了大学这块繁花锦簇的神坛。时光飞逝,如今当我已不再是年少青春,当我疲惫的脚步跟随在灯红酒绿的大街上,高楼大厦那巨大的阴影完全地遮住了我这瘦小的身躯。忆往昔,风华如土。曾几何时,我辈亦曾挑灯夜战,不畏劳苦。

看到这两根蜡烛,我就像是碰到了久违的两个好友。虽然好久不见,但他们还是那样的安静、祥和、诚实而热情。无论这世界再怎幺改变,不变的,我想恐怕还是朋友们那温暖的容颜。那时我正在和面做饭,我伸出沾满面甲的双手,将它们举在我的眼前。白得耀眼,纤巧得也还可爱。飞扬的尘埃实在是遮掩不住它们那素洁的荣华。一瞬间,我止不住的泪流满面。这一刻,我看到了自己那已迷离久远的青春与年华。哦,亲爱的朋友,没想到我们还能有这样意外相聚的时刻。

还是在白天的时候,我就想着要在晚上点起一支蜡烛。可巧的是,正好停电了。现在,四周一片清凉与寂静,黑暗像一层薄雾,轻轻地笼罩着我。我感到轻松与自在。空气一样的感觉,从脚心慢慢升起,渐渐的,它弥漫于我的全部身心。我感觉到自己像要飘起来了。

蜡烛点起来了,微弱的光亮却像一股暖流,强劲地驱散开了屋内的严寒。我想看会儿书。蒲松龄,曹雪芹,鲁迅,郁达夫,沈从文,萧红,张爱玲,莫言,余华和铁凝,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们的全部小说。

已经过了一天,还是没有照明的电。胡乱吃过晚饭,想着随便的躺一会儿吧,衣服也没有脱,被子也没有盖,却没想到沉沉的就给睡着了。被噩梦给惊醒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被无情地扔给了黑暗与寒冷。随手拿起并打开桌边的一支手电筒,它的耀眼的白光却让我心烦,甚至感到恐惧,我的心几乎是在微微地颤抖了。这凶恶的白光,简直是像极了魔鬼的眼睛,像是要洞察人世间的一切了,逼人倒退的感觉,不给人留下一丝一毫隐秘的空间,它像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像是要吞噬一切了。可是,它是那样的冰冷而又无情,大概总有不喜欢它的人存在吧。虽然在黑暗中,仅有它的这一小片光明,但总有人情愿躲藏在黑暗中等待天明吧。

我又点起了蜡烛。蜡烛的光,温柔而又缠绵。在这黑冷的夜,我感到了爱的感觉。就像春天冻土下的一粒种子,在阳光和雨水同时降临的那一刻,一枝小小的嫩芽将会徐徐展开她的魔力。掀开巨大的硬块,不管上面的是石头还是玻璃,她总能以自己的办法巧妙地奋勇前行,天地之间是无比广阔的,一粒种子的嫩芽总能在各处找到自己出头的地方。你的火苗虽然一闪一闪的,很不稳定,令人眼花缭乱,但我还是喜欢你这橘红的光,和你这温暖的热。

蜡烛的芯子变得很长了,火光闪烁得很厉害了,我用小小的一口气就吹灭了它。也许是这个夜晚太过于寒冷了,就连从我嘴里呼出的气也是冰冷无比的。冷的正好是克服热的东西的良药,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的身上也感到了寒冷,被子被我裹得更紧了。

我吹灭蜡烛,并不是我不需要光明了。我需要光明,从一生下来就需要,而且还很懂得自己的这一小小的需要。因为我曾真切地感受和体会到,我那还只有一岁的女儿是如何地喜欢光线明亮的地方,她在黯淡的屋子里四处张望,仿佛是在努力地寻找什幺,她的表情庄重而又严肃,以至到后来便显得是格外失落了。而当她的妈妈把她抱到园子里明媚的阳光下的时候,她便高兴得手舞足蹈了,嘴里不停地发出咿咿呀呀的欢叫声。我知道,那是小小的她在小小的欢笑。

我想把那长长的灯芯给掐掉一点,因为它有点太长了,烛光总是来回地晃动,让人有点眼花,心绪也渐起烦躁。我没有长长的指甲,我总是把指甲剪得短短的,以为那样干净而利落。所以,在用得着长指甲的时候,我是不能够指望自己的。我也不能够像《阿拉伯的劳伦斯》里那个伟大的英国军官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将一根根正在燃烧的火柴用手指捻灭,他是一个具有伟大意志力的人。而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小人物而已。

我吹灭蜡烛,快速地借助着灯芯顶端正在消失的那个小小红点,凭它微弱亮光的照耀掐断它自己的一部分,然后再用打火机把它重新点亮。打火机是绿色的,它躺在我的身边,里面的气体还有一半。

我继续着我的阅读,一遍又一遍地体验和感受着,伟大独行者们的呐喊与仿徨,欢乐与幸福。喜欢蒲松龄的细腻与曲折,喜欢曹雪芹的高雅与绵长,喜欢鲁迅的凝练与厚重,喜欢郁达夫的坦率与真诚,喜欢沈从文的清新与自然,喜欢萧红的大气与自由,喜欢张爱玲的冷静与客观,喜欢莫言的多彩与狂放,喜欢余华的含蓄与简洁,喜欢铁凝的平实与出彩。十位作家,十座高峰。异彩纷呈,却又环绕四周。他们手拉着手,共同铸就起我荒凉内心的十全十美的精神花园。

白日里,我总喜欢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懒得出去转转,也懒得做一顿可口的饭菜。感觉有些饥饿的时候,就顺手抓一把床头袋子里的大米,放在嘴里慢慢地嚼。也或者是,抽一撮桌子上的挂面,蘸着点黄豆酱,生生地吃。干脆,嘣响,香甜。这样的生活,安静极了,也自由极了,我舒服地享受着自己。正如那瓶黄豆酱的广告上所说的那样,真正发酵精良,滋味无穷,可佐餐,也可净食,时尚方便,多实在多美味多轻松。

这里的一切都还没有建好,尤其是生活用水。水管被深深地埋在黄沙下面,出口的地方挖一个四方的地窖。寒冷的冬天,窖口得压着石板,盖上棉被。一个人来回提一点水,不方便得很。所以在这个地方,我总是在节水方面想尽了一切可笑的办法。用着煮完鸡蛋的剩水,洗脚,脚上却带着一股鸡蛋的清香。用着洗完头的热水,泡洗外衣,这外衣是不必用清水再来冲洗一遍的。

生活,就这样粗狂而又原始地继续着,我似乎发现了都市繁华之外的另一个自己。

眼前这条笔直的马路,向南走去,便是新疆着名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难得晚饭过后出来走走,夕阳西下,月明星稀,朗朗乾坤,在轻薄的暗夜下美丽极了。千里戈壁,万里黄沙,点缀其间的是坚挺独立的胡杨。心行在莽莽苍苍的胡杨林里,仿佛一不小心就冲进了干军万马猛烈厮杀过后的古战场,一棵棵肢体残缺的胡杨,用自己的躯干、断臂、枝叶和根须,牢固而又顽强地守卫着每一个沙丘,宛如一个个威猛屹立的铁血战士。它们或昂首挺胸,或拄杖而立,或并肩相扶,或匍匐前行,或仰天长啸,或翘首远望,或孤军奋战,或相遮互掩。还有那芦苇花开,白艳艳,繁梭梭,风吹花舞,摇曳多姿,好看极了,漂亮极了。

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说,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化的摇篮,世界文化的钥匙遗失在了塔克拉玛干,找到这把钥匙,世界文化的大门便打开了。

塔克拉玛干的石油人说,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是的,沙海下面是水海,水海下面是油海,油海下面呢,人们大概还不知道。其实,就在庄严神圣的沙漠公路两边,壮观而又美丽地逶迤绵延着五余百公里的绿化带。那里每隔五公里就有一座小房子,里面常年居住着一对又一对寂寞而又勤劳的夫妻,他们用青春、生命与爱情,无私而又忠诚地维护着国家交给他们的特殊任务,负责绿化带的灌溉、培植、修剪与维护工作。在这炽热而有干漠的无限黄沙中,水从哪里来呢?从沙下。

思虑着一种又一种枯凉与荒寂的感动,在死水一样的工作与生活里,我把自己深深地沉醉。沉醉于残酷而又多彩的现实,沉醉于梦幻而又高妙的写作理想。漫步于伟大作家的丛林里,寻找着自己所需要的文学的营养,不断地思索着语言的精妙,结构的机巧,表达的境界,文化的传承,以及思维的乐趣。

北风呼啸,暗夜阴沉。我跌跌撞撞地回屋,摇摇晃晃地点燃起心中那支永不磨灭的蜡烛,在暗夜里,在狂风中。最后,我发现自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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