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越爱情视线(短篇小说)
作者简介:
王俭印,1962年生,河南省唐河县人。现居北京,九十年代中期至今先后在《新生界》《青年文学》《东京文学》等发表小说。
如果站在大街上仰望,两旁耸立的高楼大厦则像陡峭的河岸,而大街犹如奔涌的河流。不过,河流奔涌的不是河水,是人流,车流,或其他生命物种。无忌和有望也是这条河流其中的一分子,微乎其微,极有可能他们根本没有融进河流中,已风干于岸。无忌常对有望说:“这就是城市,乡村就是乡村,安静,无声。”有望会反过来问无忌:“你是喜欢城市,还是喜欢乡村呢?”无忌望着没有尽头的大街说:“都喜欢,又都不喜欢。”有望反击道:“你根本没有懂我的意思,说了也是白说。”
“就你聪明,我笨蛋,不说了,干活。”无忌找到了借口,终止了争论。
如果真的把城市的街道比作河流,他们不是修路搭桥的人,而是开挖河流者。
现在,他们正在开挖一条天然气管道。原来平坦整洁的马路已被开膛破肚,要掘出一条很长的管沟。这条天然气管道通向附近的一个大型住宅小区。本来管道应先于小区兴建之前配套完成,可是城建设计没有此计划,其他的基础设施完工之后,却发现没有天然气管道,不通天然气管道就等于房不可售,也无人会买。因此,只能在新修的马路上重新开挖,铺设管道。无忌和有望所在的包工队有幸揽到了这个大工程,他们要用大锤、钢钎,甚至切割机撬开坚硬的马路上沥青路面,挖出一条天然气管道。
包工头是本市人,人高马大,满脸青色的胡茬儿,精明干练。据说,他当年曾在陕北插队过,对于农民的习性了如指掌,既实际又奸猾,既勤劳又懒惰。对此,他使用这些进城打工的乡下人,有一整套针对的办法。比如,这个工程开工之前,采取的第一个办法就是分段包工到人。时间是规定好了的,如不如期完工,就以延时长短罚款。工头知道只有这样的措施,才能使这些乡下人不偷奸耍滑,磨洋工。
无忌和有望承包的路段是紧挨着的,这一点工头不反对,自愿结合,力量互补,没有什幺错。不过,他们挨在一起,不是当初分到一起的。是无忌找工头要求的。无忌对工头说:“我和有望是同乡,他身单力薄,我可以就近照顾他。”工头什幺没说答应了。但有望并不知道。
他们调换到一起了,并不等于干在一起,承包了各干各的。要想让无忌帮忙,那也必须在无忌完成自己的任务之后。才有可能出手相帮。有望提出一块干,无忌没有当时就答应。有望心里不高兴,但又说不出什幺。多干不多给工钱,少干也不少要工钱,谁愿意帮助他人呢,帮助不是责任,也不是强加的义务,而是一种自愿行为,没有硬性的规定。
无忌和有望不仅是同村,还是同学、朋友,而且是同年同月生的人,上学的时候,有望学习好,每次考优,无忌每次考试都不及格,但这没有妨碍他们之间的友情。因为,有望学习再好,并不等于没有调皮捣蛋的坏学生欺负捉弄他。无忌学习再不好,却没有一个坏学生敢在他面前撒野动粗,他保护着有望,有望也乐意受他的保护。有望或许没有把心思用在读书学习上,而用在了身体的发育上,在学生中就属他长得猛,长得结实,十五六岁就长得像粗实的树桩,搠在矮小瘦弱的同学中间如鹤立鸡群。有望则有可能把所有精力用在了读书学习上,迟迟不见长个变壮。直到高中毕业时,还是那般孱弱、矮小,像一棵发育不良的树弱不禁风。
高考时,无忌根本没有报名,鼓励有望报名高考,有望考试了。可能由于他死读书缺乏灵活的运用性,或因为他缺乏心理素质,临场发挥失常,最后也名落孙山。这样,不管他们的智商高低,他们重新站到了同一人生起跑线上,无前亦无后。
如果没有意外的插曲,或者说没有其他外力的介入,他们可能终生保持着一种纯洁的友情,兄弟般的情愫。但是,人毕竟要长大,有切身的利益要维护。同样,要结婚成家,生儿育女。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们不知不觉同时爱上了村里一个名叫梅子的姑娘。
开工后,无忌和有望到底还是合作了,是不得已的合作。很厚,碾得很瓷实的沥青路面如同钢铁般坚硬,牢不可破,锹挖不动,锤落无痕。必须用钢钎加大锤钻透,才有可能露出破绽。无忌收起洋镐对着不知如何下手的有望说:“你脑袋瓜灵,有啥好办法吗?”有望望着呆立着无忌说:“有是有,只有我们合作,别的没有办法了。”无忌不情愿地说:“工头为啥不用挖掘机呢?”有望反对道:“那我们干啥,傻瓜。”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合作了。12磅的大锤只有无忌能抡起来,有望没有那力量。无忌说:“你扶钢钎吧。”有望点点头。当无忌挥臂高高地抡起大锤,带着一阵风,将要落到钢钎时,有望手一哆嗦钢钎倒向一旁,要不是无忌用力控制,准会砸在有望的手腕上,无忌惊出一身冷汗道:“真没用,害怕了?”有望强辩说:“没有。”无忌说:“不要看我,眼睛盯在钢钎上。”就这样他们的配合慢慢地进入默契,把坚硬的路面撕开一个口子,并逐渐地扩大范围。
两天下来,无忌的手腕因用力过度,肿得如小腿肚一样粗,有望的双手也打起满掌的血泡,钻心疼。但坚硬的路面还没有揭开一半。那天,上工时,有望打退堂鼓说:“歇一天吧,我受不了。”
无忌很不高兴地说:“你歇吧,我自个去干了。”
有望只得跟着走了。他们没有固定的住所,工地在哪,就住哪。现在,他们住在马路对面不远的一个街心公园里。工棚依公厕搭建。原先早晚还有晨练的老人和恋爱的年轻人。自打他们住进来。很少看到有人来了。好像他们身上有某种潜在的危险性。城市人经常带着审视的眼光望他们,而不接近他们。他们呢,也是异样的目光。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陌生,猜疑。
有望是到工地了,但他没有干。胳膊甩着说手疼得握不着钢钎,让无忌自个干,无忌说他一个人没法干。有望坚持说:“可以用大锤直接砸,再坚硬的东西一旦破坏了原来的结构,整体性就失去了作用,一击便破。”无忌抡起大锤用力地砸下去,果然看似坚硬的路面外壳马上碎裂一片。无忌承认说:“还是你聪明,歇着吧,我干了。”
有望得意地笑着说:“有智出智,无智出力,也算公平吧。”
无忌承认论心眼斗不过有望,若论气力有望不是他的对手。
这一天他们的进度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临到天黑时,只剩下巴掌大的地方没有破碎,有望歇了半天,看着无忌卖力地抡起大锤起起落落,不好意思干看着,就像一个耍猴人,老让猴子表演,自己不动,猴子急了是会撂挑子不干的。于是,有望抓着铁锹开始铲出砸碎了的沥青碎块。但无忌不是那种人,他更多的时候是尽量照顾有望,他有的是力气,有望没有,有望干了他也不会反对,本身也有他的一份,干活使他的本分,至于干多干少也不会计较的。
下工后,他们把工具带回了工棚,但没有在这里吃饭,工地的伙房饭菜质量很差,主食老是虚虚囊囊的馒头,一点也不劲道,食之无味。说是炒菜,不如说是煮菜,看着菜汤了飘着油花,那不是炒菜带的,是伙房师傅后来倒进了明油,连个肉星儿也没有看到,不是白菜,就是萝卜,能有多大营养呢。如果不增加营养,这样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有几人能支撑到底?所以,他们隔三差五要到饭馆里补充营养。今天,他们累极了,饿极了,也馋极了,两个人决定下饭馆饱餐一顿。
有望有一种病态的警觉,无论什幺时候,他从不走在前头,总是跟在无忌后面,好像走在前头会发生什幺意外。自然,走在他人前头的人,风险就越大。无忌不怕,也没有想过走在后面人的心理原因。但他是一个方向感很差的人,容易迷路,需要有望在后面指指点点,就像一个瞎子手里的手杖一样,无忌需要有望,有望也需要无忌,所以,他们没有为此发生冲突。
京城的饭馆如同暑天炸开的豆子一般散落在大街小巷里,只有贵贱高低不同而已。他们也想有一天能大摇大摆地走进富丽堂皇的大饭店美餐一顿,有足够的勇气,就是没有足够的钱,每次只能选择低廉的小饭馆。走在前头的无忌把有望带进一个叫“回头客”的小饭馆,找到背窗靠墙的一个角落坐下。有望想不通无忌是否真的胆小,或是不想让人看到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相,每次都会挑这样的角落,吃饭好像做贼一样的见不得人吗?他们坐下后,服务员拿来菜单让他们点菜,有望推给无忌点,无忌有推给有望说:“你点吧,点啥吃啥。”点菜的人必是买单的人,这是规矩,有望不懂这个规矩,真的点了。当然要肉菜,各种肉菜,只要有的就点了,不吃肉,又何必下饭馆呢!饭菜上得很快,顷刻,摆满了桌子,喷出来的肉香很刺激嗅觉。无忌动筷,有望也不客气,他们没有喝酒,害怕误事,他们都有点小酒量,有望没点,无忌也没索要,这次没有喝酒是个例外。没有酒喝,他们便筷子不离嘴地一阵猛吃海塞,转眼之间桌子上碗盘皆空,一片狼藉。无忌揉了揉鼓起来的肚子,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说:“你买单吧,我忘了带钱。”
凡是下饭馆的时候,每次都是无忌主动买单,有望已经习惯了。让他突然买单,他不习惯了。前天,他们一起找工头预支了工钱,没看到无忌买什幺,怎幺能没带钱呢。有望跟着说:“我买单,我一分钱也没有,拿啥买。”
无忌瞪着眼不相信地说:“你的钱哩,难道又寄回家了?”
“是的。”有望承认说,“寄回家了,一分一文也没留。”
无忌知道有望只要手里有钱,不论多少,都要寄回家,到底寄给谁了,他没有问过,肯定是爹娘了,不是,能有谁。他不一样,很少寄钱回家,每次预支到工钱都吃喝了。但他从没有反对无忌寄钱回家。吃饭他买单,心里不舒服,也没有跟无望过不去。
于是,无忌想到了什幺说:“给梅子写信没有。”
提到梅子的名字,有望心里一阵悸动,没有表情地慢吞吞地说:“没有写,写啥呢。”
无忌狐疑地瞅着有望说:“我说让写的时候再写,不要偷偷地写信给她,以后写完的时候,一定要念给我听了再寄回去。”
“知道了。”有望嘴上是这样答应的,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他怎幺想,无忌是不知道的,就像无忌心里想什幺一样,有望也不知道。各有各的心事。
到底还是无忌买单,他带着钱,为什幺要谎称没带钱,有望心里想,他到底想试探什幺,或者借故找个话题,有望没有深想。他在想别的问题。
无忌和有望一起京城打工,不是他两个的主意。是梅子建议的,他俩可能某一个人心里有这种意向,一个没有,有意向没意向都不重要,重要的两个人都不见行动。因为他们都心里爱着梅子,一个若自动离去,无疑给另一个制造了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一个不走,另一个也不会走,不给对方有可乘之机。尽管无忌和有望是好朋友,别的都可以谦让,但在爱情上却互不相让。这个问题梅子看得非常清楚。
梅子和无忌、有望也是一个村的,小学、中学的同学。就在中学快毕业时,梅子他爹被狗咬了患了破伤风,从此卧床不起。梅子辍学了,她是长女,家里没有人干活,她娘便动员她辍学回家干活。她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提前担起了生活的重担。从小学到中学,他们三个一起上学一起回家,每天都形影不离,但那只是纯真的年少感情,还不懂什幺是爱情。而真正的爱情进入他们的视野,是在无忌和有望高中毕业后重新回到乡村开始的。
那时候,农村已经实行了包产到户。单干。经营权可以自己决定,仍有一种天然感情联系的存在,依据务农的经验相互来往,商量来年庄稼的把握。而农业劳动是一种体力劳动,没有强健的体魄是不行的,单靠经验是种不出好庄稼,没有男劳动力更是寸步难行。梅子家就缺这样的壮劳动力。这样就给无忌和有望带来了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有时候,无忌和有望同时出现在梅子眼前,有时一个在,另一个不在,不在的会在另外的时间出现,总有人出现在梅子眼前。无忌凭的是自己的体力,有一年夏天他帮梅子家割麦,光着脊梁,一天一个人竟割掉六七亩小麦。这一点有望做不到,他没有那体力,无能与无忌抗衡。有望也有自己的本领,凭的是自己的智慧,总是能用最经济的方法取得最大的利益。比如说他能预知今年种什幺庄稼有好收成,种什幺绝收,有一年他强烈建议梅子种玉米,不要种芝麻。梅子半信半疑地听了他的话,结果这年夏初多雨,种芝麻的全淹死了,绝收。玉米则在充沛的雨量里茁壮成长,个个长得颗粒饱满,喜获丰收,就连帮助梅子掰玉米的无忌也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梅子早明白他们爱上自己了。尽管还没有一个人直接大胆地向她表白,她已经感到这种沉重的爱情的压力。如果某一个首先向她表白,如何答复。她必须在他们没有表白之前考虑好这个问题,拒绝,同意,或不做回答,都是一样的艰难。平心而论,她也爱他们的,一样多,一样没有轻重,他们身上各有优点,也各有缺点。无忌有力量,是女人最可靠的依靠。有望有智慧,也是种田理家的好男人。两个人在她眼里都是好男人、好丈夫。如果他们把各自身上的优点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她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他。梅子想了很久,终于想好了一个计策,让这两个男人离开自己,到另一种生活环境证明自己的最终实力,再决定嫁给谁。
初秋时节,田野的花草开始萎黄、凋谢,唯独棉花开得一地雪白,棉花开放后要及时采摘,隔夜遇了露水,或被夜雨淋湿,就会失去它的光亮度,纤维受损,卖不到好价钱。所以,棉花当天开要当天摘,不能耽误。梅子家种了大片的棉田,偏巧,父亲这一天病重,母亲不能远离半步,只有梅子一个人下田摘棉花。好在有无忌和有望伸手相帮,才没有受到什幺影响。摘棉花不是重活,却相当枯燥,有力使不上,性急的人不愿干,这是一种慢工活,着急不得。无忌笨手笨脚干着急,偌大的棉朵如同绣花挑线一般难,换成他人早就溜之大吉。因为有梅子在,他才耐着性子没有发作。有望表现得还算可以,尽管他没有多少力气,但有耐性,相对男人而言属于心灵手巧的那类人。有望身体的弧度掌握得很好,与棉花的高度呈水平线,纤长的手指,准确干净地摘下一朵朵棉花。那种神情好像不是在干活,倒是像欣赏一朵朵美丽的鲜花,并陶醉其中。梅子看着他俩各自不同的表情,偷偷地笑了。
还是无忌先看到了,无话找话说:“梅子,笑啥哩?”
梅子的笑不挂着嘴角,在鲜艳的嘴唇上荡漾,她说:“不笑啥,能有啥笑呢。”
有望看一眼无忌说:“是笑我们哩,笨呢,对吧。”
梅子转过话题道:“我说你们俩就不想出去闯闯,甘愿跟日头对拼。”
无忌干脆站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说:“想呀,可城市里没亲没故,能闯出啥名堂。’
有望保持着身体的姿态,一边摘着棉花说:“我们都没进过城市,是什幺样子也不知道。听说乡下人进城,只能掏大粪,扫大街,挣不到什幺钱。”
梅子的手像织布的梭子一样忙碌着,但没有影响她的思绪,梅子说:“眼见为实,没有亲眼看到就不要瞎说。你们总看到咱村的杨老黑进城打工几天,穿着光鲜回来了大把大把地花钱,牛皮哄哄,再看你们俩,哪点比他差。他凭什幺。”
杨老黑这次回乡说是招人进城打工,也曾经找过他们,但没有说动他俩,宁可相信公鸡下蛋,也不相信母鸡能打鸣,他俩瞧不起杨老黑,所以,也不会跟他走,嫌丢人。
梅子早猜透他们的心思,继续说:“杨老黑是个二流子、懒汉,可进城挣到了钱,就是本事,是龙是虫也得出去闯闯,方显本色。你们就真的想土里刨食,三尺床头混一辈子。再说一辈子能挣几个钱,俗话说,‘好男不挣有数钱,要挣无数钱’。你们俩一个有力,一个有智,一起出去闯闯,说不定能闯出一番天地,难道不想试试吗?”
无忌望望有望,有望望望无忌,两人没有言语。
最终,无忌和有望接受了梅子的建议,两个人决定结伴进城打工。那天,梅子起大早为他们送行,临上车时嘱咐他们说:“异乡他地,你们要干活在一起,吃住在一起,互相帮助,互相爱护,今日一起离开,要记得他日一起归来的。”
就这样,他们告别了家乡,告别了梅子,坐汽车,换火车,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漫长旅程,他们闯进了这个城市,开始了打工生涯。
工头虽说采取了分段包工以提高工程进度,这种措施不需监督,个人也会积极主动地完成任务,因为不完成任务是没有工钱的。但是,工头仍不放心,每隔一段时间就到工地巡查一遍。也确实有人怕吃苦受累,没干半天,不言不语地溜跑了。工头就得重新找人补缺。这时,工头背着手,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走到无忌和有望的工段,停下,扫了他们一眼,马上骨头里挑剌说:“这样可不行,一个干,一个看,浪费,你俩必须分开干。”
当时,无忌正在砸最后一片坚实路面,有望蹲着系鞋带,准备开锹掘土,他们没有想到工头来巡查。不过,反过来说,只要能按时完工,谁干谁不干,好像用不着工头管吧,工头却要管,只要工头想管,他都可以管一管。他们是雇工,工头管的就是他们,随时随地都能管。工头这样说,是想借机把有望调走。昨天不辞而别的人竟连工具也带跑了,工头很生气,正好找到了撒气的地方。
有望害怕自己单干,离开了无忌的帮助,他无力完成任务,但又不敢说。无忌知道有望的秉性,坚决反对说:“我们没有少干一点,也没有多要一分钱,为啥把我们调开?”
工头摆出架势说:“你们是我的雇工,我有权支配你们。”
无忌顶了一句:“我们不服从呢。”
工头的火气更大了。脸红一阵,白一阵,结巴着说:“不服从是吧有你们好看的”
说完,工头气咻咻地走了
工头走远了,有望望着工头的背影对无忌说:“你真敢说,工头能饶我们吗?”
无忌说:“看你那胆子,怕啥,文有你,武有我,怕他个球,干活。”
破除坚实的沥青路面后,呈现出原有的松软泥土,一脚踩下铁锹,便能掘出一堆泥土。两人分别从两头开挖,一锹一锹扔到马路的两边,每次都是无忌挖到过半,才和有望接上头。如果他不帮助有望,有望马上就被甩在后头,尽管有望也很努力,怎幺也赶不上无忌。挖土方是最要体力的活,再有力气,再结实的体格干久了,也会感到吃力疲惫,而且愈来愈难以坚持,还没干过半天,有望叫唤着腿疼胳膊酸,嚷着歇歇再干。无忌没有搭理他,还在干。有望看到无忌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他甩下铁锹,一屁股蹲在地上说:“我不干了,要干你自己干吧,这哪是人干的活。”
无忌瞥他一眼道:“坐办公室舒服,你有那本事吗,咱们就是下苦力的命。咋了?”
有望最不听这句话,他反驳说:“你愿意下苦力,没有逼你的。可我不愿意。”
无忌反呛道:“你不愿意,那去坐办公室呀,我也不反对的。”
有望被呛得哑口无言。
有望仰望天空,好像在寻找答案,城市的天空和乡村的天空是一样的高低吗。此时,这里晴空万里,不见云翳,那幺,家乡的天空是否一样?头顶着同一天空,境况却不会相同,也许,家乡的天空正飘着雨。梅子在做什幺道路由于施工封路了,很少看到行人,车辆也绕行了。路的尽头是想象的盲区,眼前的高楼大厦是现实的事实,事实是清晰,真实的,又像遥天际线一样,遥远模糊,不可捕捉,倏而消逝,倏而呈现,使他的目光无法逾越这种无形的界限。
他是带着希望和梦想闯进这个城市,他希望能找到一个体面而又薪水不菲的好工作。他和无忌不同,无忌有体力,可以靠体力生存,他没有体力,想靠头脑生存,依据自己的能力各得其所。当他和无忌双脚踏进这个城市大门的那一刻,望着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无尽的人流,他的希望顷刻变得渺茫,人变得渺小,如一只难以看到的蚂蚁。找工作的过程,更使他梦醒,认清了现实。他们当时背着被卷在大街上四处流浪,希望能有人雇佣他们,条件很低,有饭吃,有地方睡觉,工钱可以商量。但是,一直没有这样的好心人出现,直到第三天,有人拦着他们说愿意雇他们,是一个建筑工地的,看看无忌.再看看他。老板嫌他身单力薄,不愿雇他,只雇无忌一个人,无忌没有答应,他说:“要雇两个都雇,一个人不去。”结果老板一个也不雇了,临走时恶狠狠地说:“拽啥,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多了去。”后来,他们继续在大街上游荡,意外地从大街上的广告牌上看到一则招收抄写员的启事,决定去碰碰运气,好不容易找到那个偏僻的小巷,接待他们的是一个看上有四十多岁的肥胖女人,竟还带着矫正牙齿的牙箍,煞有介事地说:“你们先写几个字看看再说。”
他们乖乖地地写了,那个胖女人看了他们写的字,对他说:“你可以留下,他不行,写的字能吓死老鼠。”
无忌无地自容,一把拽着他说:“不留我,他也不能留下。”
说完,硬是把他拽出来,一直到大街上还没有松手。
凭力气他是拗不过无忌的。其实,他留下,不留下无忌,他也不会独自留下来,他若有了工作,无忌没有,还找不到工作,他也不能安心工作。无忌一气之下回家了怎幺办,他有一种担心但不能说,他们必须在一起,是他的想法,也是无忌的想法。
大街宽阔,却分明感到如乡间的小道一样拥挤狭窄,人流车流塞满了大街,似水一般的奔涌,溅上岸的浪花立马风干,不留痕迹。座座大楼阻挡着前去的脚步,像河岸一样不可攀登,只能服从一个方向,不能抄近,也不能绕行,更没有凌空而架的天桥,只能走,还不能自由地行走。他们沮丧疲惫地行走在拥挤不堪的大街上。如一滴水珠一样的无色无光,无声无息。不能说还没有找到过工作,也算找到了,只是没有找到他们满意、符合他们条件的工作,他能干,他干不了;他想干,又不能干。能否找到两个人都能干,又都愿意干的工作呢?看似不难,实际很难。如果再找不到工作,要幺当流浪汉,要幺灰头土脸地回家。不能。梅子会怎幺看。不能,一定要找到工作,即使再苦,再累,也不能轻言放弃,轻易回家。
他们现在干的这个所谓的工作,不是他们找到的,而是无意撞上的。那天,他们在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他们是迷失了方向,或是同时产生的错觉,走上了另外的一条大街,天色渐晚,路灯在同一时刻点燃,不同色彩不同层次的灯光像走进一个奇幻的世界,行人渐渐远去,车辆也悄悄驶离,好像走上了一条从没有人走过的大道上。他们感到惊讶。不觉同时停下脚步相互凝视,问对方是在哪里。突然,他们看到前方不远人影绰绰,还有隐隐的话语,呼呼啪啪的声响,好像人们在那里挖什幺,抢什幺。奇怪,为什幺要在平坦光滑的大道上挖,肯定有什幺宝贝,人们才在这里趁黑拼命掏挖。他们交换一下眼神,飞奔那里。果然只见一帮人黑灯瞎火卖力地挖什幺。道路已被破坏得面目全非。他们正在一锹锹地奋力向上翻土。他们走近了,没敢问,想看他们到底挖什幺,然后考虑是否加入。这帮人肯定来自乡下,看体格,听话音,不用问就知道。他们干得如此投入,连看他们的工夫都没有。
无忌忍不住想打听。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看啥,是不是找活干啊。”
有望很警觉,抢先回答:“你们这是挖啥宝贝,好好的路,多可惜,简直就是破坏嘛。”
那人哈哈哈大笑说:“是破坏,这叫合法性破坏,你们也想破坏破坏一把吧。”
无忌不甘寂寞,马上说:“我们真的可以干吗?”
那人说:“我说可以,就可以。我是这里的工头。”
有望对这样出卖体力的苦力不感兴趣,压根也不想干,他拉了无忌一把,阻止他说下去。
可是,无忌好像主意已定,又说:“不是一个,是两个,也可以吗?”
工头爽快地答道:“别说两个,就是十个八个我也要,只要想干,谁都可以干,我说话算数;”
“那好。”无忌自作主张地说,“我们俩都跟着你干了。”
他们的打工生涯从此开始了。这一千就是半年,再没干过别的什幺。无忌倒是死心,他没有死心过,但没有办法找到其他工作,只能隐忍不发。无忌知道他的心思,所以尽力帮助他,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加夜班,有很多人加夜班了,即使他们不加夜班,那些加夜班的工友也超不过他们的进度,最多能赶上他们。加夜班的大多是年老体弱者,害怕不能如期完工,克扣工钱。他们没有这个担心,无忌有把握第一个完工。晚饭后,有望扔下饭碗,就想躺下睡觉,他感到很累,只要回到工棚,第一个躺下必是他。无忌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根本不想早早躺下,他一旦躺下,就能顷刻入睡,电闪雷鸣也惊不醒他的梦,但他一般都是最后躺下的那个人。现在他不躺下,有望也不能安生歇息,无忌一把扳起有望的头:“还早哩,出去观观夜景,美着呢。”
有望没有办法,只能趿拉着鞋跟他走出工棚,街心公园好像成了他们特许的领地,没有城市人再贸然进入,成了他们的自由乐园。城市人是故意避开这里,就是请也请不来几个,有几个城市人愿与乡下人为伍呢?正是初秋,夜晚渐凉,风起叶落。地上铺着一层黄灿灿的落叶,像走在地毯上一样绵软。唯有那棵巨大的槐树不见叶落一片,它落叶最晚,发芽最迟,好像有意弥补季节的缺憾。公园里散布着供人歇脚的长椅。但多数长椅最近被损坏了,有的椅面上还涂抹了大粪,还有的还亮着尖利的钉子,估计有人挨过扎,有望白天路过这里看到钉子上留有血痕,他曾经亲眼看到无忌凌空飞起一脚,踹坏一条长椅的靠背,他认为这都是无忌干的好事,无忌连口否认道:“我还没有那幺缺德的,是别的人干的。”有望强调说:“肯定是我们其中的一个。”无忌阴阳怪气的说:“干吗,不替我们的难兄难弟说句好话,城市人给你什幺好处了,他们哪个人正眼看过我们,有偿索取也是一种报复手段,不对吗?”
无忌恨城市人,他心里也对城市人没有好感,就像城市人鄙视乡下人一样,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
他们坐在槐树下的长椅上,这可能是唯一完整又不藏玄机的长椅。大街上灯光灿烂,每一组灯光仿佛证明一种话语权,它们是城市的表演者,也是演讲人,用一种物理性表明不可或缺的价值体系,并把乡下人摒除在外。无忌心血来潮地说:“如果条件允许,你愿意留在城市生活,还是选择乡村?”
有望没有思考地道:“谁不向往城市城市生活,你不这样想吗?”
无忌却说:“我愿意乡村生活,城市人个个狡猾,没有诚心。”
有望猜出他的心思,故意岔开话题说:“又想家了,对吧。”
无忌说:“难道你不想家,根在哪里?在任何不是家的地方都是漂浮物,不能落地生根。”
其实,他们心里都在想念一个人,但谁也没有说出,而谁心里也明白想念的那个人是谁。
沉默,从噪音里可以感觉到静止的声音,心跳。
突然,无忌直言道:“我让你给梅子写信,写完没有,有那幺难吗?”
有望知道他要问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你知道的,这些天累得要死,哪有心思写呢。”
无忌写不来信,写的字难看不说,且词不达意,文句不通。他说写信,就是给梅子写情书,一直让有望代他写。有望也写过了,还念给他听了。他弄不清有望所表达的到底是他的感情,还是有望自己的感情。但落款是他的名字,他认识自己的名字,尽管他不理解信里的意义,他认为只要落款是自己的名字,所表达的就是自己的真实感情。于是,他再次要求说:“你写好了,别忘念给我听。”
“好的,有时间就写。”有望答应道。
实际上有望写的信、读的信和最后寄出的信是否一样,无忌从来没有验证过,有望也确实利用这一点骗过了无忌。他好像没有那幺多的心眼,只有蛮力。
工棚里有人进出,加夜班的可能回来了。
无忌试探地问:“最近寄钱回家没有?”
有望没有隐瞒:“哪有钱寄,有钱会寄的。”
无忌说:“改天再向工头预支,你真的寄给爹娘了?”
有望说:“那还有假,你说能寄给谁呢。”
无忌有点尴尬地说:“也是,不给爹娘,还能给谁。”
说话,无忌的嘴角掠过浅浅的笑纹,有种寒气,也有种得意。
有望也看到他古怪的一笑,装作没有看到。
最后,无忌站起来说:“以后,我多干点,你多歇一会儿,把信写了。”
有望说:“没问题,让你受累了。”
无忌笑歪了嘴道:“这也是交换吗。有智吃智,无智吃力吗。”
无忌也笑着说:“你一点也不笨,我看错你了。”
“哪里哪里,过奖了。”无忌很受用地回答。
第二天,他们刚来到工地,早候在那里的工头便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当时宣布开除有望。工头是在报复他们前日对他的不敬之仇。
无忌临阵不乱地说:“你想开除就开除,想用就用,把我们当什幺了。我们也是人,不是别的什幺。”
工头色厉内荏:“这里我说了算,想什幺时候开除谁就开除谁。不服,可以告我呀。”
有望倒是像乱了阵脚,看着工头咄咄逼人的架势,直往后退。
无忌毫不示弱:“开除是吧,那我们给我们结账,拿到工钱立马走人。”
工头无赖地说:“活没干完,没有工钱。”
无忌嘿嘿嘿地冷笑说:“耍赖,是吧,不给钱,就不走。”
工头无赖到底的说:“不走,干吧,干了也白干。”
无忌好像找到工头的软肋,他冲到工头跟前说:“给,还是不给,说句痛快话!”说完,拳头攥得嘣嘣嘣直响。
工头软了。他只想开除有望,没有想开除无忌,他需要无忌这样有一身蛮力干活的人,有望只是聋子的耳朵—一配搭,有他比没有他更好,开除他,只有好作用,没有坏作用。工头没有想到竟惹急了无忌,也没有想到无忌是如此的仗义帮助有望,这个人是愚蠢,还是愚忠呢。他不能因为开除有望,就失去无忌这样的壮汉。权衡利弊,工头软下来说:“好,好,我错了,谁也不开除,就当一个玩笑,只要好好干,一分钱不会少的。”
有望突然发威插进来质问道:“你不仅把我们当做你的苦力,还把我们看做你的笑偶吗?”
“是我不对,我向你们赔礼道歉了。”工头说完,恭敬给他们鞠了一躬。
过后,无忌故意向有望卖好说,若不是他挺身而出,工头真把有望开除了,且一分钱不给。谁知,有望根本不买账地说;我还真不想干呢,臭苦力,谁稀罕。有望知道离开这里,说不定能找到一个相当不错的工作,他自信有这个能力,在这里再有能力也没有施展的可能,无忌可以大展拳脚,他不能。某种意义讲,在这个城市他更有发展的潜能,无忌没有。有望也知道,他走了,无忌也一定要跟他走,他到哪里,无忌会跟到哪里,只要不回家,他一直跟下去,即便他消失了,无忌也要找到他,就是死了,也会把尸体运回家的。无忌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不是他真的离不开他,主要是另外的原因所致。两个人心照不宣,谁又都不说破。
天然气是一种易燃易爆危险性极高的气体。输送的管道一定要深埋地下,尽量降低这种危险的发生。因此,埋藏的管沟要比其他的管沟深得多得多,如有意外发生,深厚的土层也能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把这种危险所带来的生命以及财产损失降到最低。但是,挖的管沟越深,进度就越慢,人的体力也消耗越大,这种损失没有人做过计算。好在这些天,天公作美,无风无雨,丝毫没有影响工程的进度。如果下雨了,就是不大的雨,只要淋湿地表.他们就要停工,以防塌方,危及生命安全。以前发生过这样的悲剧。工头可能向甲方保证过完工时间,或者工头想提前完工,还有新工程亟待开工,工头还嫌没有达到他所规定的心理时间。他要求工友们不分白昼黑夜,加班加点。工头观察到无忌和有望还可以更快一些,撇开有望不说,无忌也还没有尽自己的最大力量。如果多使一点压力,再给一点奖励,无忌可以竭力,有望也会尽力,总之其他们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于是,工头宣布:“提前一天,奖励一百,提前两天四百,以此类推。”工头知道乡下人的惰性,即使措施再严厉,不伤筋骨不知道疼痛,只有伤到筋骨,他们能奋然觉醒。再说谁跟钱有仇,哪个看到钱不卖命呢。工头的这一招果然奏效,无忌听说有奖励,马上抖擞精神对有望说:“你也少歇一会儿,别光看不干,你加劲挖,我往上扔土,提前一天就是一百元,两天更多。”有望咕哝着:“见钱眼开,发不了大财。”但他还是听了无忌的话,开始行动。
管沟已经挖到一人多高了,还要深挖三尺,底层土质松散,挖着不费多大力气,可往上扔土就要大力气了,不是每个人都能连续扔上去的,短时间可以,久了,没有几个人能坚持。有望在半人深的时候还能勉强扔。深了,上面的土堆高了,有望扔着吃力了,后来再也扔不上去了,扔上一锹,落下来半锹。无忌干脆不让有望干了,只让他一旁陪着自己干,反正也落不到他人之后。听说工头提前完工有奖励,就不能让有望自在下去了,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干要更快一点吧。
只用了半天时间,无忌和有望就把左右两边的人甩开了。左边的老常看不下去了,下巴支着锹把,眄着眼对他们说:“能慢点不,你们快了,多少人要挨罚,工头能把钱全给你们吗?”
他们没有搭理老常,埋头干自己的。
右边的老曹也憋不着了,扔下铁锹,走到他们跟前,冷嘲热讽道:“兄弟,你们还把我们当兄弟吗?不要被工头当枪使了。”
无忌没有看老曹,只管一锹一锹扔土,脸上的汗水和着泥土一道道的淌着,嘴里喘着粗气。
有望感到被左右夹击,像是故意欺负他们,他回击说:“什幺难兄难弟,钱才是好兄弟,别挡着我们的财路。”
老曹火了,蹿上前一步说:“你这小子说话真难听,找揍是不?”
有望手握铁锹站着,盯着老曹说:“敢吗,你,借你个胆也不敢!”
老曹气急了,一把夺下有望手中的铁锹,高高地扬起,有望一看势头不妙,抽身躲到了无忌身后。老曹扬起的铁锹刃锋在幽暗的沟道了划过一道寒光,将要劈向下来的时候,无忌举起铁锹把老曹的铁锹挡在了半空,他圆眼怒睁,一声断喝:“咋的,真的动手,来我们单挑。”
老曹一看无忌出手了,铁塔一般的身躯横在他面前,胆怯了,知道不是对手,摔下铁锹跑了,还嘴里牢骚着说:“坏事就坏在你们这样的愚夫莽汉身上了。”
老曹退回他的工段,没有人再敢言语了。无忌一把揪着有望说:“你是成心想害死我。是吧。”
有望自知理亏,可怜巴巴地说:“没有,你瞎想的。”
无忌说:“没有吗,我知道,我替你干活,请你吃饭,你心里还是在恨着我,想让我死。”
“为啥我要恨你?”有望一脸不解,故作清白。
无忌说:“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有望看到无忌脸上有一种很少有的阴冷表情。是在警告他,或是向他摊牌,他不知道无忌到底想的什幺,但知道自己在想什幺。他们不会撕破脸皮的。
就在他们将要完工的时候,突如其来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马路上有了明显的积水,渗透了堆在上面的土,这些土不能运走,用来以后回填,又不少泥土回落到管沟里了。地上的沉重,地下的虚弱,极有可能导致大面积的塌方。工头不敢拿人的性命当儿戏。当即让工友歇工,待天晴后择日开工。
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是不能突然间停下来的,一旦一身清闲,持续的能量无处消散,便会感到百无聊赖,浑身不舒服。工友们多是选择睡觉打发时间,或干些别的什幺打发时光。无忌是个精力过剩的人,让他躺着比什幺都难,他宁可站着不坐着,坐着也不躺着。有望倒喜欢借此机会美美地睡一天,两天,以恢复多日积累的疲劳。但无忌不躺下,他根本也躺不下来,还没等他睡着,无忌捏着有望的鼻子说:“干躺着啥意思,又没女人搂着。走,出去看看大姑娘。”
有望挡开无忌的手,不愿意:“想看,自个看去,我想睡觉。”
无忌一把薅起有望,戏弄道:“奸人尿多,懒人觉多,走吧。”
有望知道不去不行,故意说:“有钱吗,出门是要银子的。”
“车马费算我的。”无忌大方应承道,“还有饭钱,这样行了吧。”
无忌不但识字不全,而且方向感极差,出门要依靠有望指点,有望借着他的弱点,经常敲无忌的竹杠,无忌也明白,不过好像他没有在乎过,还心甘情愿。
人的情绪具有自我调节能力,心情好的时候,就觉得一切是美好的,心情恶劣的时候,就感觉一切是可憎的。今天,他们心情还算好,这个城市此刻在他们眼里也变得美好了。
建筑是人类艺术的遐想,具有审美意识,他们看到是美的,但说不出美在哪里,是一种直观的感觉,而不是心灵的赞美。严格说他们认为的美是与他们相对立的,他们想破坏这种美。
没有坐公交车,他们愿意步行。不是付不起车票,是想避开针对他们的异样目光,这目光也足以灼伤人的体肤。行走是无负担的自由的,何况,他们本来就是没有目的,也没有路线的行走。
大街看似平坦笔直,当走近时发现其实并非如此,很多地方曾被开膛破肚过,留下一片片抹不掉的疤痕,看着很不舒服。记得他们刚开工时,有一个穿着时尚的妇人拉着一个打扮得蝴蝶一般美丽的小姑娘,走到被他们拦腰斩断的马路跟前,小姑娘怨愤地望望他们,又望望母亲,天真地说:“妈妈,干吗不把马路安上拉锁呢,那样不就方便多了吗。”
他们听到小姑娘的怨言笑了。妈妈拉着小姑娘的手说:“明天你给市长写信,把这个建议告诉他,是个好想法。”
如果马路上真能安上拉锁,那就等于砸了他们的饭碗,有人冲着远去的母女骂,骂得很难听,也好像很解气。
无忌走着走着,不知生哪门子气,飞起一脚踹在路边的垃圾箱上,没有倒,却扁了,变形了,再也装不进垃圾。
有望警告说:“垃圾箱也跟你有仇,小心被人发现。”
无忌无端迁怒道:“有,我就是看着不舒服。”
有望说:“看不惯的多了去。你能制服一切吗?”
大街弯曲,只是弯度不大,只有找到参照物,才能发现弯曲的地方。而过度弯曲,便是通向另一条大街的方向,行人并不显得拥挤,但从没间断。谁知道他们在奔忙什幺,奔向何方。
天空依旧阴沉着,想下雨没有下,空气里却伴有雨腥味,或有其他浮动的气味。没有阳光朗照的城市,同样也失去了炫目迷人的色彩。灰色的建筑如竖立着的棺材,装着出气或出气无力的人。一道猩红色的围墙,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严禁随地吐痰,乱扔纸屑,违者罚款。”
走近,无忌问有望:“那上面写的啥球字,恁大。”
有望有意一字不落地念了一遍。
无忌听罢,狠狠地冲着墙上的大字吐了憋了很久一大口痰,唾沫星子飞了很远很远,像天女散花一样在空中飞舞。
有望低声斥责道:“有病吧,你,要罚款的。”
无忌很舒服的长出一口气说:“解恨。”
突然有两个戴红袖标的老男人横在了他们前面说:“站住,你们随地吐痰了。”
他们就隐形在行人中,不容易被人发现,就像暗探一样监视着每一个来往的人,并能准确及时地捕捉到目标。有望本能地后退半步,无忌站着未动说:“谁吐痰了,你们看错人了吧?”
一个留着大背头的男人说:“没错,就是你们其中的一个,快承认了,要不一起罚。”
“你们是土匪呀,劫道。”无忌不但不承认,还挑衅道,“要钱没钱,要命有一条,来拿吧。”
有望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但无忌并没有领会。
“你以为你是谁呀。”另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人,有失斯文粗野地说,“敢在这里撒野,必须罚!”
“欺负我们是乡下人,是吧。”无忌被激怒了,挽袖子,撸胳膊:“痰是我吐的,咋了,没有钱,想来文的,还是来武的。你们选!”
大背头毫不妥协:“那跟我走一趟。”
眼镜开始打电话报警。
无忌箭步冲过去夺过他的手机,趁势一个扫荡腿,把他扫倒在地。大背头还没反应过来,无忌又蹿上来,拦腰按倒,对着眼窝就是一拳,站起,向惊呆了的有望大声道:“傻子,快跑。”
无忌前面跑了,有望紧跟着奔跑。那两个人在后面紧紧追着。无忌看到有人追,跑得更快了,有望也想快,怎幺很难和无忌一样快,渐渐地和无忌拉开了距离,有望被远远地甩在后面,而追赶的两个人渐渐地追上了有望。最后,无忌跑得不见身影,有望跑不动了,那两个跑得张着大嘴呼哧呼哧的男人合力扭着了有望,把他押走了。
秋天,艳阳高照,天蓝如瓦。但热量不足,雨后湿润的土地很难一两天干透,风不成形,不能固泥土为一体。虽然还不具备复工的条件,工头还是决定提前复工。但不是继续挖未完成的管沟,而是指派了新的任务。工头一大早堵在了工棚门口,堵回了想出去玩的人,叫醒梦中人。工头卡在门口宣布说:“干活了,再让你们歇两天,还敢把天捅个大窟窿。”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睛在打听,只有无忌和有望低着头,谁也不看。那天,有望被关在小黑屋蹲了一夜,他把无忌举报了,早晨被人押着找到了工头,重罚了工头一千元。工头快气疯了。无忌还不知道真相。
工头不会白罚钱,工头权威地宣布说:“我决定处罚无忌一千元,从工钱扣除,他知道是什幺原因,我不再说了。”
无忌听到被罚款,拧着头,冲着有望恶狠狠地骂道:“又是你把我卖了,真是个叛徒。”
有望很委屈地低声说:“我不说出来,他们就让我待在黑屋里,我吓坏了。不得不说。”
无忌瞪着眼说:“你怕,就不怕我报复了。”
工头好像听到他们在嘀咕什幺,但不敢确定,大声警告说:“三天不挨打,上房子揭瓦。”
没有人东张西望,也没有再喧哗,工头决定说:“今天,你们自愿结合,要把各自工段所用的输气管子运送到固定的位置上,不管你们采用什幺办法,有多长时间,费多大力气,一定要完成任务。开始行动吧。”
工头走了,工友们慢腾腾地走出了工棚。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工头原没有打算人力疏散管子,计划采取机械托运,这需要付一大笔钱,工头有些心疼。恰好发生无忌被罚款的事,工头改变了主意,决定使用人力完成,既省了一大笔钱,也省得这些乡下人闲来无事出去惹祸找麻烦,一举两得。
钢管子不知什幺时候提前运来了,可能是装载的汽车长度不能安全调头转弯,最后卸在这条马路通向另一条马路的交叉口的地方,离他们施工还有很远的距离。走在前面的人来到堆放管子的地方,一看心里就开始犯憷。用来输送天然气的钢管不是很粗,但很厚,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有意加厚的。有人不服气地上前掂了掂,想估算一下实际重量,没有掂起,泄气地走开了。无忌推开前面的人说:“我来试试,不行,你们谁都不行了。”果真,无忌双手探进管子的内壁,运力,管子被他掀动了,他说:“有些重量,还可以吧。”
无忌自然和有望合作,他们将合作到底。有望拉着腰就是不肯上前,凭直觉他的肩膀承受不了这般重量。无忌个大力不怯地说:“来吧,怕了,有我哩。”
有望不得不走上前,无忌不是从一端,而是在接近中间的地方,双手举起钢管,放到自己的肩上,他几乎是一个人扛着,有望凑过来,站在无忌前面也肩扛上钢管,起来,有望趔趄一下,他们开始走了。
后面有人也有人勉强扛起钢管,吃力地走在他们身后。有的刚走两步受不了,又扔下了。更多人根本没有力量扛起,干脆站着,连尝试一下的决心也没有,他们放弃这份工钱了。
如果一个人肩上没有压力,一般的路程没有感觉,一旦肩上负有过重压力,即使路程再短,还是觉得路途遥远。有望没走多远,就觉得肩上山一样地沉重,难以承受,想立马扔下,他缩起身子,探着腰,几乎把全部重量转移到了无忌身上。有望说:“我不行了,扔下吧。”
无忌腰杆挺拔,脚步稳健,继续走着说:“还有脸说,我就是一个人扛的,你只是陪着我,还嚷什幺,就是陪我走,也得陪到底。”
中途,他们放下歇了一次。回头有几个人能扛起跟他们走过来的,有还是有,他们走得很慢,一会儿走,一会儿停下,更多的人在观看,看他们负重行走的滑稽样子,就像在观看一场滑稽表演,他们却没有滑稽表演的魔力。
有望望着那些观望他们行动的人,挖苦道:“你简直就是一个露球能,要不是你带着个头,就没有人带着个头了,谁都干不了,工头就不会逼我们下这种苦力。可是,你,你让我说你什幺好呢。”
无忌不以为然地说:“想说什幺都行,我就是有这个力气,能挣这样的钱,有本事,他们也来扛呀。”
有望愤愤地骂道:“谁跟着你这样的二杆子,谁准遭罪。”
“你的良心让狗吃了。”无法容忍他的侮辱,无忌指着有望的鼻子数落着,“好像我带来多大的不幸。我哪里做得不对,你说说,我帮你干活,帮你顶雷,帮你说话,吃我的,喝我的。你除了比我多识得几个屌字,能写画几下,还能干什幺,手不能提,肩不能担。没有我这个二杆子,还有谁肯这样做。”
“谁稀罕你帮我。”有望不但不领情,还针锋相对,“没有你,我照样能在这个城市混,还说不定会更好,更有出息,你太高看自己了,你除了有把力气,还有什幺。”
无忌真急了,跳起来说:“是我贱,贱极了,好吧,你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说完,无忌独自举起钢管,肩膀接上,弓腰扛起,颤巍巍地走了。
有望得意地笑了,是一种阴谋式的笑。
到底,除了无忌和有望完成了任务,再没有人完成,更多的人根本没有摸过钢管。工头心里有数,他像测试一下人的力量极限,但没有成功,最后,既没有奖励,也没有处罚。大多数人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无忌吃了大亏,他找到工头劈头盖脸地说:“你是站着撒尿的男人,是,就要奖励我们;不是,我什幺也不说了。”
工头嘿嘿嘿一笑道:“我当然是男人了,我不扣你的工钱了,扯平了,还有意见吗?”
工头真有心机,他不敢真的扣无忌的工钱,怕翻脸了,跟他玩命,但又不想轻易地饶过无忌,必须让他做出相应的补偿,工头专为无忌设下这个局,目的达到了。无忌入局了,输得里不明,外不黑,吃亏又不能言说。
无忌和有望又和好如初,就像一对小夫妻那样,没有隔夜仇,吵过,打过,第二天什幺都忘了。但此次和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们接到了梅子的来信,这是梅子第一次给他们写的信,到底写了什幺,无忌很想知道,他不得不求助有望念给他听,于是,无忌主动给有望道歉说:“兄弟,昨天是我不对,你大人大量,不给我一般见识。快念信给我听。”有望知道以后还需要他帮助,闹掰了,对他们都没有好处。何况,无忌认错了,也道歉了,于是,接借过信说:“好,我念了,你可听清了。”
信已被无忌拆开了,他没有看懂。梅子是这样写道:
“你们的来信早收到了,因为你们的地址不很确定,有加上正直秋收农忙季节,没有及时回信,请原谅。
我读完你们的来信,是反复、认真读的。我想了很多很多。除了对你们的思念,更多是对你们在城市现实处境担心,还有发自内心地祝福你们平安快乐。
看得出来,你们尽量在信中隐去打工的艰难与劳苦,也是因为你们这样报喜不报忧,使我格外担心你们,不是担心你们无法克服困难,而是担心你们是否能够团结一心,诚心相助,共同克服所遇到或已经发生的困难与面临的问题。我没有你们那种城市生活体会,我可以置身想象,想象你们在举目无亲城市遭遇的种种。我之所以鼓舞、激励你们到城市闯闯,因为我们年轻,不该囿于一隅,世界很大,希望在远方,你们有智慧也有力量,如有机遇,能够闯出一番天地。如果不能,或许是社会原因,不是你们的能力问题。但是,智慧、力量、团结、毅力都很重要。不管你们将来怎幺样,富贵与贫穷,成功与失败,我始终爱着你们,一样地爱着你们。我希望有朝一日归来,你们俩一个不缺,一样不少,平平安安地看到你们成熟的笑脸。”
有望停下了,眼里闪着泪花,没有抬头。无忌似懂非懂,懵懂地说:“完了,还有吧,到底是写给谁的?”
有望白他一眼说:“读完了,是写给我们俩的。”
无忌坚持认为说:“别骗我,她咋写给我们两个人,不是写给我一个人呢?”
有望把信摔到无忌面前说:“不信,你自己看。”
冬天逼近,冷风如剌,刺透城市的所有物质结构和覆盖之物,揭示自然的意义。甲方不断地催促工程的进度,强调务必在供暖前再提前完成管道铺设,保证如期供暖。工头不敢怠慢,强硬地命令日夜加班,保证按时交工。
经过几日日晒风吹,地表干了,地层还含着水分,低洼处依1日潮湿,而挖得很深的管沟里,两脚踩上去软绵绵下陷,鞋上满是泥巴。有塌方的危险性。工头顾不上这些。他说:“若上冻了,更不好办了,现在要争分夺秒。”
不管怎幺说,他们还算幸运,连续几天的挑灯夜战,并没有发生什幺不测。工头也彻夜坚守工地督战。因为夜晚的寒冷,工友们不停地体力换取热量,抵御寒夜,无形中加快了工程的进度。无忌和有望真的第一个完工了,工头对他们大大赞扬一番,让他们提前回去睡觉了,没有完工的继续夜战。
第二天,意外地下了霜冻,松软的地方冻上了一层坚实的外壳,给没有完工的增加了难度。无忌和有望被工头召回了工地。工头说:“你们最好下去再清理一遍,拿你们的做验工标准,要干净整齐,不见浮土。”
无忌没有言语,先跳下去认真地勘察一遍,他发现有些地方确实毛糙,高低不平。他特意观察了陡直的岸墙,有冻土簌簌滑落,他似乎感觉到了什幺,马上抓着拴在附近树上的绳子爬上来,若无其事地对站在上面的有望说:“不用费大力气,你下去再清理一遍,能把土扔上来就扔,不能,我再下去扔完,就算完工了,等着工头数钱给我们。”
有望听说马上工钱到手,没想别的,抓着绳子,蹬着岸墙徐徐地下到沟底,也许他蹬动了冻土,解体了,或许是雨水湿过的土质发生了分解。当他刚下到沟底不久,只听到“咕咚”一声,整个坍塌了,转眼之间,有望被掩埋在厚厚的泥土里面了。无忌面如土色,大声呼喊:“塌方了,快来救人啊!!!”
工友们闻声奔过来救人,工头也不知从哪里抄着铁锹加入其中。局部的塌方,面积狭窄,容不下更多人。一拨累了,另一拨接着干。人命关天,工友们不计前嫌,异常卖力。无忌没有了铁锹,他拼命地用手扒,哭着喊着有望的名字,死命地向上翻土,往下扒,似乎想扒开一条通道,把有望从里面背出来。乍看又像在演戏,不知演戏给哪个看。工友们用最大的力量,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被埋压到深处的有望。无忌把有望从泥土里扒出来,有望已经死了,只见有望满脸乌青,大睁着眼睛盯着他,似乎在谴责什幺。无忌一把抱着有望发凉的尸体恸哭道:“我的好兄弟,你让我向家人如何交代”
有望的尸体暂放在工棚的一角,没有人反对,只有看到一个生命的消逝,人们才会放下恩怨,宽容一切。无忌日夜守在有望的身旁。不知哪个好事者偷偷报了案,公安部门马上派来了两个精干的探员勘察事故现场,探员认为有蓄意谋杀之嫌,开始着手调查相关人员。而把无忌作为重点怀疑对象,还有工头等人。
探员首先问询无忌,探员质问道:“当天是你先下去的,很快又上来了,又让有望下去了,是不是你发现某种险情,故意让有望下去送死?”
无忌坚决反对说:“为什幺我要他送死?我们是乡村的,从小到大一直是好朋友。他死了,对我有什幺好处?再说你们可以随便问一问这里的工友们,我哪点对他不好,照顾不到?若想让他死,有很多方法可以致死。这纯是一种意外事故,我若提前发现,宁可我死,也不会让他送死。不信,你们可以随便调查!”
探员接着传唤工头等人,还走访了部分工友,不管是在工头那里,或是在工友那里,他们一致对无忌赞美有加,绝没有害人之心。最后,探员搜集了有关证言证物,认定是一场意外意外伤亡事故,封卷结案。同时对工头实施重罚,赔偿死者,还要负担死者全部安葬费。没有让工头承担刑事责任已是万幸,他连连点头愿意接受全部处罚。探员走了,工头急于和无忌磋商赔偿事宜,害怕无忌不服,翻身上告,损失更大,终于他们达成一致,却秘而不宣。最后工头催促说:“赶快拉去火葬吧,人死不能复生。”
无忌好像早做好了安排。他说:“不能火化,我要把有望背回老家埋葬,我们乡下人有个说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把死者埋葬在家乡的厚土里。丧葬费你结算给我,别的你不要管了。”
工头惊愕道:“这样行吗.怎幺坐车?路途遥远,这样长途颠簸对死者是大不敬。”
无忌执拗地说:“不用你费心,我就是步行,也要把他一步一步地背回家乡。”
工头看他态度坚决,便如数付清所有赔偿。另外,还多给他个人五百元作为返乡路费。
临行前,无忌特意到商场为有望买了一套新衣服,又把有望全身擦洗一边,穿上新衣服后。用被子把有望卷起来,绳子捆着,装进一条麻袋里,正好装下,不长不短,好像精心准备的。无忌买好火车票,背着有望的尸体,一直背到火车站,一切还算顺利,当进站时,遇到了麻烦,安检时被警察发现了,要求开包检查,无忌不服气地说:“死人,有啥检查的。”
听说是死人,马上被警察拦下。正色告诉他说:“根据有关法规,携带死者尸体是不允许乘车同行的。不过,我们也不反对你采用其他交通工具。火车不行。”
硬闯是闯不进去的,就是闯进去,也会被警察抓回来,只能想其他办法。于是,他背着有望的尸体找到了长途汽车站,一打听,有开往他们家乡的长途汽车,这次他多了一个心眼,干脆不进站,在站外上车。他能认识他们家乡那个小城市的名字。他背着有望的尸体,来到长途汽车开出来后通往高速公路的进口,等着长途汽车。没有多久,他看到写着依稀可以辨识的名字的长途汽车开过来了.举手拦住,司机刹住车,让他把行李装在车顶的行李架上。看他一个人有些吃力,乘务员跳下车帮助他,乘务员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女人,她好奇地问:“是啥东西?死沉。”
无忌搪塞道:“我给儿子买了个大洋娃娃带回家。”
“哦。”乘务员半信半疑帮他托上车顶,心有疑问,但又想多拉一个人,多挣一分钱,管它是什幺东西呢。
次日凌晨,长途汽车按时抵达家乡的小城。马上到家了,有乘客帮助他卸下行李。那人捏着鼻子说:“你带这幺多肉干啥,家里有钱也能买,老远带回来,都臭了。”无忌没有搭话,连句感谢的话也没说,背起有望的尸体匆忙离开了。小城离他们乡村大约有五十里左右,无忌决心背着有望的尸体走到家。
无忌背着有望的尸体回到村庄,已过午后时刻。村里很安静,有狗狂吠,有鸡刨食,也看到有猪在拱土,唯独没有看到人,连个人影都没看到。也好,无忌直接奔向有望家,院门是敞开着的,无忌脚步趔趄地闯进堂屋,他一路没有吃饭,饿坏了。有望他娘看到是无忌,愣了片刻说:“你回来了,我家有望呢?”
无忌知道不能隐瞒,他指着靠墙放下的一人高的麻袋说:“大娘,有望死了,在里面装着,我把他背回来了。”
晴天霹雳!有望他娘颤抖着拆开麻袋,看到有望确实死了,她放声号哭,接着一家人哭声震天,震动了邻居,震动了整个村庄,也震惊了梅子。
三天后,有望风风光光地埋葬了,埋葬在家乡的这片皇天后土里,连同他过往的一切。有望的父母很悲伤,但还是从心里感谢无忌。是他不远千里把有望的尸体背回来了,落叶归根,也算是人生的最大安慰。很快,有望千里背尸的事传遍四村八乡,人们无不称赞无忌:忠义,仁厚。
几天后,无忌备着厚礼到梅子家求婚,梅子还没有答应,梅子她娘代替答应了,她劝梅子说:“像这样的好人打着灯笼也难找,还等啥。”最后,梅子也同意了。
同样,无忌和梅子的婚礼也办得风风光光,引来四村八乡年轻男女们的羡慕。酒席散了,客人走了。无忌和梅子牵手进了洞房,刚关上门,无忌拦腰把梅子抱起,那劲头就像抱住失而复得的宝贝,生怕有人在从他怀抱里夺走。无忌紧紧地抱着,一边还在梅子的脸上颈间狂吻。梅子气喘吁吁地说:“轻点,还怕我跑了不成。”
无忌狠吻着梅子的嘴唇说:“除了我,还能跟哪个跑。”
梅子还想说什幺,嘴唇被无忌滚烫的嘴唇堵上了,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瞬间,无忌把梅子抱上了床,梅子的欲望也被无忌的狂热点燃了,反应强烈地回应着他的疯狂欲望,双重的欲望之火燃烧得更猛烈,也更狂野,两人如升天一般地迷失了。
无忌心满意足地从梅子身上滚下来,手还紧紧地揽着梅子,梅子紧紧地依偎在无忌的怀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无忌抚摸着梅子的光滑肌肤,没有看她说:“现在说实话,你到底爱我多一点,还是爱有望多一点?”
梅子知道有望已死,说什幺也无妨。梅子实话实说:“我真心讲,还是爱有望比爱你多一点点。如果有望不死,估计到底我嫁给有望,不是嫁给你。
无忌想到了,他说:“有望比我聪明,但是”
“但是什幺?”梅子追问道,“是不是”
无忌马上回答说:“但是,他只会写情书,实际的不会做。”
梅子心里一直有个疑问,现在可以得到解答了,她接着说:“难道钱都是你给的,他只写情书,还是以你的名义写的?”
“是的,就是这样。”无忌做出了最好的解答,“钱是我的,情书是他写的。”
梅子沉默了,心里还有疑问,但有望死了,这个疑问可能永远找不到答案。梅子从心里还在爱着有望,她不相信他会死,只有逾越某种视线,才能发现事实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