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的棉花(外一篇)
棉花是一种苦难的花朵。
被炎热的太阳晒开花,被冰冷的机器轧成絮,然后扯成千丝万缕织成棉布。浆洗后铺在青石上,被棒槌敲打的顺眉顺眼,最后被锋利的剪刀铰成衣、裁成裤。利刃切割的沙沙声,是棉花轻声的啜泣。
许多时候,我觉得母亲的命运与棉花有些相似。
小时候,这些我是不知道的。只记得满地的棉桃炸裂吐出白絮时,母亲在腰间绑上棉袱,在身后别上袋子,把我放在地头逮蚂蚱,自己焦急转进棉田。月光淌地的时候,母亲像个孕妇,挺着鼓胀的棉袱,蹒跚着在棉叶的哗哗声中走回来。遇上阴雨天,母亲就和我一起剥捋回的棉花。剥棉花时,母亲是快乐的。她会指着剥好的棉花堆对我说,这些棉花能纺多少线,能织几尺布,能做几件棉衣,哪堆是给爸爸的,哪堆是给“狗娃”的。母亲高兴时就叫我狗娃,而那时母亲的快乐往往来自棉花。现在想来,善良的母亲,其实天生就是爱棉花的。
冬天到来前,母亲会选个明媚的日子,裁下一块棉布平展在大炕上,用硬土块画上衣裤的图样,剪开,然后铺上干净松软的棉花。衣裤的肘弯、膝盖、后背,往往会絮上厚厚一层。这样的棉衣是我和爸爸的。轮到她的棉衣,就剩下败絮,以及从我旧棉衣上拆下发黄的、或者被蓝黑墨水浸脏的棉絮。新棉花做成的棉衣紧贴着我光裸的身体,像暗藏着发白的火焰,温暖着我幼小的骨骼;每一处关节,都被棉花释放出的热度一寸一寸呵护着。棉衣袖子会被母亲做长两寸,趴在冰冷的课桌上,双手写字冷了,往袖子里一笼,暖洋洋地都能睡着。
那时怎幺那样粗心呢?自己在温暖中幸福着,从没有问过母亲冷不。
此刻,我的脑海浮现那时母亲形单影只的消瘦身影。
与母亲离异前,爸爸变卖了家中的粮油和母亲一秋摘回的数千斤棉花。母亲没有争执,却坚持把我和小妹留在她身边。而我清晰记得那垛棉花。那年母亲每次摘棉花回来,会在棉花上孩子般地笑着蹦跳,把垛子踩实。“那年棉花多好,从没有见过那幺白净的棉花。”此后母亲时常喃喃自语,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次年,母亲疯了一样摘着棉花,抓棉朵的双手摆动的更快,满脸红津津的。往年摘棉花,总会高兴地唱几段婉转悠扬的蒲剧,如今,她一声不吭。我也骤然懂事起来,常帮母亲摘棉花。遇到僵硬暗红的棉花瓣,我就顺手扔掉,身后的母亲会默默捡起来放进怀袱里。问及棉瓣发红的原因,母亲忧伤地说:那瓣棉花,被虫咬了心啊!
因为棉花,母亲时常流泪:为了棉花,时光在母亲头发上开满了棉花。
母亲渐渐老了。我的钱夹里还保存一张母亲十六岁的黑白照片:面色纯净,齐肩的麻花辫子,额头梳着刘海,有竹篦子走过的清晰纹路。身着的棉布短袖我每每看及,就会让我想起棉花。
山村的傍晚,当萤火虫“嗡嗡”闪翅的时候,十三岁的母亲已经纺了半箩筐棉锤。铺一张光滑的篾席,母亲双腿盘在蒲团上,一手摇动纺车,一手抻出长长的棉线,再缓缓伸回,让线顺着纺针的尖一层层绕到纺锤上。纺车摇着摇着,就与山村的深夜睡熟了外婆手中的木尺会在母亲的胳膊上抽出一道激灵。深更半夜,年少的母亲在纺车的嗡嗡声中默默流泪。那个年岁,就滋养了母亲悠长的泪腺;那个年月,母亲就像不会说话的棉花。
那个年月如此,可后来呢?
照片上的母亲,眼里含着憧憬。我仔细端详短袖外裸出的胳膊,看不到什幺。黑白照片过滤了岁月的瘢痕,只留下青春的印记。
如今,母亲六十岁了。上次回家,母亲给了我一片红格子新棉布,说是她十五岁时织的,让我洗洗做床单。棉布在水盆里浸洇出满目的赭红色——母亲年少时的疼痛、青年时的悲苦、中年后的幸福,一并回现、一起掺合、一道唱歌,一时间一下子和盘托出,沧桑得使我眼圈发红。
这是母亲的青春岁月。有的,我认得;有的,认得我。
晒干的床单贴在脸上,散发着干净温暖的气息。我在母亲的棉花中、衣柜里、身体上闻到过。床单不大,可每一丝每一缕都有着母亲十五岁时柔和的手痕。或者,母亲那时候没有想到这片她亲手织成的棉布将来会与她的儿子在一起;抑或,她想到了。
漂洗过的床单,一如漂洗过的岁月,温暖依旧,如新。晚上熬夜写字累了,熟睡在这片棉布上,我就像蜷缩在母亲的怀里。
(责任编辑:李春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