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心魂流浪于现实与梦境之间
一
屋外并不暖和，我下意识地推开了那扇窗。我推开那扇窗的时候，冷风就飘了进来，冷风游移着跟屋子里的热气交融沉淀，像热水兑了冷水。温度是没有颜色的，倘若温度有了颜色，这屋子里一定是一杯迷幻的鸡尾酒。我努力把这屋子想象成圈在杯子里的鸡尾酒，我便是泡在鸡尾酒里那颗名贵的人参，昏昏沉沉地膨胀着显然，冷风没有撵走我心魂一浪一浪的感伤。今夜，失眠一定会来。
回手关闭那扇窗，我便有了整个世界。我掖过被子，现实中的影像就青烟缭绕般地笼罩了我空旷的心魂，怕是咀嚼和回放却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描述它的滋味。心魂里的影像像乱了胶片的电影无有秩序地播放，失眠就这样来了。我知道我心魂里的乱像是现实的反射，是眼耳鼻舌身触摸人间戏剧后残留的痕迹。我不止一次诅咒那个人间戏剧的导演，就像一个疯子诅咒一个尚未出世的胎儿，人间戏剧是没有导演的。倘若有，那一定是上帝！上帝送给了生命欲望和贪婪，也送给了生命善良和情爱，唯独吝啬了人间戏剧的道义，于是就有一部生命承受苦难，一部分生命享受欲望。苦难纠缠着生命最终无力挣脱就有了它的名字——命运，就像灵与肉的结合叫爱情。命运的脆弱在于缺失了对抗的神冥，生命就伴着苦难而毫无怨言地存在着。这是上帝的设计？如果生命统统享受欲望，那幺由谁在这场人间戏剧中扮演苦难的角色呢？如果没有生命扮演苦难的角色，这场人间戏剧还会好看吗？生命在上帝堆砌的高墙内面苦思冥想，那些可怜的智者在迷途中跌跌撞撞，与千万次惶恐碰撞中制造了哲学和宗教，把虚幻般的理想演绎成真实，或日众生度化了佛祖，苦难成就了神冥。
二
鸡尾酒早就交融混合为一色，屋子里的温度适合梦境，窗外的灯光冷清清地洒在被子上，附着于玻璃上的窗花过滤了冷清清的光，洒在被子上的影子像西方表现主义画家悬腕挥就的长卷，荒诞而离奇。此刻我没有梦，眼睛里却是梦的影像。失眠或许是心魂混沌的四季，我闭上眼睛，心魂里的狂风暴雪停歇成绵绵细雨。我强迫我完整地想一件事然后流浪于梦境，不然失眠就是索然无味的煎熬。我常把心魂错乱显现的故事和影像略有章法地写下来飨于读者，冥冥之中大概是想用我的心魂触摸别人的心魂，为我的心魂打一块薄薄的补丁，为别人的心魂涂一抹淡淡的足印，这是我所谓的文学。我不知道我写成的是小说还是散文，就像玻尔所言，我不关心小说是什幺，我只关心小说怎样说。
心魂里无章的影像在绵绵细雨的安抚中清晰为一座富丽堂皇的浴馆，浴馆和浴馆里的女人还有跟我一样陌生的男人又一次鲜活，满满当当地塞进了我的心魂。那是迷幻的世界，是一杯灵魂的鸡尾酒，喝了就醉，迷失地醉。
那夜的月亮又大又圆又亮，像上帝的眼睛，上帝看着我，我看着浴馆里的女人。我不知道我想看她们什幺，看她们的身体？看她们的苦难？看她们的心魂？我看了她们是为了写她们？我似乎要给我的猥琐和阴暗找一个纯洁和光彩的理由。
棚顶上的灯光湿乎乎的，像经血里掺了水，血水又喷成雾，雾一样的光均匀地飘落在床铺上；墙壁上的音箱扩散着靡音，靡音像女人身体里的浆液浸泡着心魂，心魂不再坚硬肉身也没了力气。我看到床铺上那个微胖的男人微睁着眼睛，半裸的身体淹没在灯光里，羔羊一般驯服于女人的指尖之下。那女人身着一袭绛红色旗袍，旗袍薄如蝉翼，它像不守规矩的保安佑护女人身体的秘密却把秘密吞吞吐吐地告诉了男人。旗袍两侧的开衩像直立的镊子，男人目光从裸露的宽阔游移到狭窄，从狭窄的延伸逼到了绝境。开衩顶端那枚漂亮的中国结锁住了女人的身体却锁不住人性本能对神秘的向往和渴望。女人设计了神秘的陷阱，神秘也顺应女人的意图强化着男人对神秘的向往和渴望。当目光逼到绝境的那一瞬，情欲就成了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情欲的力量必然使设计的神秘归于活生生的平常。一次兽一样的交媾不可避免，一次肉与钱的交换就这样开始，那男人和女人果然在我的目光注视下去了更隐蔽的地方
三
有几回，在我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期待梦境的时候就后悔去了那个浴馆，那个浴馆的影像，那个女人的故事给属于我的夜晚太多的失眠，很多次我在想一个没有答案的事。我明明知道我不是上帝高墙内的智者，我却苦思冥想智者都想不明白的事。有个相同的夜晚，叔本华失眠了，他把他想的事写了下来：欲望过于剧烈和强烈，就不再仅仅是对自己存在的肯定，相反会进而否定或取消别人的生存。用“上帝的命定”或“天理”来取消或压制别人的欲望是不合理的，但过度推崇与放纵欲望也是愚蠢的。欲望不是纯粹的、绝对的东西，它需要理智的调控与节制，它也绝不可能像有人声称的是文明发展的唯一动力。叔本华是一个可怜的智者，我索性迈进智者的思路，试图在迷途的跋涉中寻求一点开阔。现在，把我想的事也写下来：生命无休止地砍伐森林，土地就吝啬稻米；生命无休止地掏空矿藏，建在平地上的楼宇就塌陷为废墟；生命无休止地追逐欲望，灵魂就霉变成毒癣，同一束光芒底下就有无数个病夫的身影在晃动。欲望伴着生命的存在而存在，求生就成了生命难以抗拒的欲望。
那个穿旗袍的女人用出卖肉身满足了求生的欲望，而那个男人不知用何等的人性堕落蓄积了支配力量而变得富贵，如今又用富贵继续演绎着欲望的满足。我想象那个女人面对他失控的手、唇和生殖器的时候，心里流着什幺样的血，那机械的呻吟里弥漫着什幺样的苦难。或许，灵魂在“命运”这个谶语禁锢之下，虔敬和承受便是她求生的唯一可能，除非放弃了生命苦难才会离她远去。
四
我怯生生地偷窥了悬于墙壁上的观音菩萨，我想把观音菩萨的表情描述下来却遭遇了描述的困难，我怕我浅薄的文字辱没了佛祖的威仪，于是想起了一个残缺的生命把观音菩萨的表情演绎到了完美。她叫邰丽华，她的表情一定比我的文字更有神的韵味。我佩服这家浴馆老鸨的无畏和英勇，竟然使观音菩萨流离于如此荒谬之所。或许纵欲者的灵魂里总是隐藏着两极，既不放弃火也不舍弃冰，既不放弃掠夺也不舍弃平安。生命以掠夺编织名利满足欲望，又恐惧冥冥之中的报应，必然以虔敬向神冥寄托一种佑护和祈盼，这无疑给佛祖出了大大的难题，佛祖只能告诉你一个大大的禅理，那就是种下原因，收获结果，放下即为解脱。
当佛龛上的三炷香燃尽后，那个微胖男人走出了隐蔽的地方，我看到他的颈上依然挂着翡翠观音。佛祖啊，这或许是你的无助，你的孤独，你的忧郁，你的愤懑，你的可怜那个男人的脸由红润变成了灰黄，躺在床铺上喘着大气，他的灵魂里又多了一件眼睛看不到的东西，然而却走不出佛祖的视线。手机在枕边急促地痉挛，他接听手机的时候一脸神圣，口气里扩散着驭人的快感。他告诉他的秘书在他的工作报告里写上孟子的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又一次遭遇了描述的困难，甚至感觉到眼前这个复杂的人物击碎了我的某些梦想，我永远也不会成为记录人间戏剧的作家。他穿上了笔挺的正装，正装遮蔽了他的身体也包裹了他的灵魂，他走出浴馆的那一瞬，我的心魂笼罩了冷冰冰的凄凉
迷幻之中，我忽然对浴馆里的景象怀有几分忐忑，这是一个迷失的世界，我幻想着苏本华、苏格拉底、弗洛伊德、卡夫卡、小仲马、曹雪芹、史铁生、李国霜、欧，亨利跟我同样躺在浴馆里，这些可怜的智者躺在浴馆会想些什幺做些什幺写些什幺？那尊悬于墙壁上的观音菩萨一旦有了呼吸，《佛经》里又会多了哪些耀眼的文字？
我开始强迫我舒缓心绪，我意识到躺在这里茫然地想不着边际的事又是一种索然无味的煎熬。我需要跟那个穿旗袍女人有一次长谈，我想触摸她灵魂里的隐痛。于是我努力把听到的靡音想象成为叮叮咚咚的溪流；把那血一样的灯光想象成为夕阳最后一抹残霞。忽闻窗外响起了雨声，听着雨声心魂和眼睛潮湿了，那个女人凄美的眼神朦胧在雨夜里。骤雨抓着土地，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我的肉身依然囚于床上，心魂却飞到了朗朗自然。我预感到或许有一种现实，那就是用我有限的心智冷静地撬开她的心魂之门，像普鲁斯特吃到了玛德莱的点心。我起身双手合十，面对那尊悬于墙壁上的观音菩萨虔诚一拜，我祈盼观音菩萨的佑护，愿我们的沟通在佛祖的目光下成为一种可能。
我知道觊觎生命灵魂里的隐痛并非易事，有个轮椅上的智者曾感叹到：形单影只流于千差万别的人山人海中，暴露肉身尚且招来羞辱，还可赤裸起灵魂吗？自亚当夏娃走出伊甸园，人类社会于是开始之日，衣服的作用有两种：御寒和遮羞；语言的的作用有两种：交流和欺瞒，亲近与沟通成为永远的理想。我宁愿相信他的感叹，也试图尝试着推演他的感叹，让他的感叹在完整中求证我需要的理由：倘若丧失了羞辱的感觉，欺瞒尚有存在的意义吗？欺瞒和谎言往往依附于虚荣而存在，如同一个饿死鬼在招摇一个关于五谷丰登的童话。比如露宿街头称祖上有位大臣；比如家养丑妻说收到了美丽女人的情书；比如文浅字薄非要讨一名家作序。他们在编织谎言虚构现实的时候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佛祖无言却有香火连绵不绝众生顶礼膜拜！那个穿旗袍的女人自肉身暴露于人海之日，虚荣就不再是虚荣，她灵魂里的隐痛一定陪着肉身暴露着。这样想着，我便坚定地唤她了。
五
我躺在床铺上持久地纠结，几乎求证了一些文人对我性格的定位：敏感，脆弱，自卑，还有两个好一点的词，善良和缜密。我开始受用于我的性格，我性格或许强化了我的懦弱却消减了我的盲从优化了我的判断。那个女人让我的判断得到了证实。她赤裸裸地暴露了灵魂里的隐痛，在她把她写的日记递到我手上的那一瞬，我宽宥了我性格的缺陷。我看到那个女人丹唇外朗，皓齿内鲜，苍白的脸色没能削弱掉她的美丽；她凄美的眼神里透着迷离，我延伸了她迷离的目光，心魂去了久远的地方。
如果上帝是人间戏剧的导演，事实上上帝为戏剧设计了太多的矛盾冲突。我推崇这样的描述：自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于是预示着善恶的降临，善恶观意味着价值观和价值观差别的出现。从他们用树叶遮挡了生殖器，于是预示着羞耻感的萌生，羞耻感则宣告心灵战争的酿成。从那时起，每个人的心灵都走进了对千万种价值观的审视和批判，每个人都不得不遮挡起肉身和灵魂的羞处，于是也就走进了隔膜与防范。这是上帝的复杂，我试图把上帝的复杂归纳为简单，这是我的无畏和英勇：上帝给你生的现实也给了你死的后果；上帝给你团聚的现实也给了你别离的后果；上帝给你快乐的现实也给了你痛苦的后果；上帝给你富贵的现实也给了你贫贱的后果可悲的是，上帝犯了错误，上帝让一部分生命享受现实，而另一部分生命承受后果。我开始放纵我的情绪，强烈地感受那个女人灵魂里的隐痛，触摸她承受后果带来的苦难。
六
我再一次推开了那扇窗，我推开那扇窗的时候晨雾就飘了进来。我伸长了脖颈往外看时满眼是无尽的白，世界万物被晨雾包裹着，一时间，你会觉得这世间如此干净，所有的人间戏剧都躲到了帷幕的后面。太阳一定要出来，太阳撵走了晨雾，世间万物便袒露出来。我突然感到，晨雾或许是上帝的欺瞒和谎言，正如我上面描述过的：欺瞒和谎言往往依附着虚荣而存在。上帝也染上了虚荣。
当我合上那个女人送我的日记，太阳已经晃悠到了头顶，一缕缕孤哀凄寂的光透过窗斜射进来，光线飘动着浮尘，浮尘里融入了我零乱的思绪。在太阳底下，我的心魂里却笼罩着浓重的雾霾，索性起身在屋子踱着碎步，冷落荒斋默然垂泪间我把我的心魂推到了失魂落寞的寒夜，陪伴我的只有那个女人粒粒文字里漫溢出来的苦难。我记起那个女人缓慢地把脖颈下中国结系上，眼角上两行泪水汨泪流下，她的声音里夹杂着太多的疲倦：圣人（她称我为圣人，怕是我拒绝了她的那种有章有法的色诱。其实我们沟通的成功颇有“四圣试禅”的意味，我历经了心魔考验才取得了那本真经．．《日记》），我的日记是用血和泪写成的，你读完我的日记把我的故事写成小说吧，就用我的真名，我不嫌磕碜，我不怕我的故事被人听被人看于是我开始审视文学的意义，我曾经在一篇小说的开头写得到：我不止一次地记录苦难，是梦想世间少些苦难；我不止一次地奉献迷途是梦想人性少些荒蛮。我做着上帝都不肯做的梦。我再一次翻开了她的日记，小心翼翼地在她的文字里涂抹一些文学色彩，或许我做完这件事，心魂会获得一丝自由和宁静。
七
公元2011年9月30日。今天是农历八月十五。月亮一大早就急切地从云罅中钻了出来。月亮啊，为了能看清这世间，你不惜把满身清辉洒下。绝壁飞泉，峭崖孤松在你的眼里；涓涓细流，滔滔大河在你的眼里，燕语呢喃，蛐叫蛙鸣在你的耳畔；朗朗笑声，切切私语在你的耳畔。可是，野地上的乱坟碉垒，荒寒廖瑟是否在你的眼里？生命里的嘤嘤啼哭，痛苦呻吟是否在你的耳畔？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像父亲扶过的犁杖，脱榫、散架、生锈，腐朽为泥，我会跟父亲一样化作野地上的一堆矮丘。我知道在赴死的征途上没有绝境，无奈这路有太多的漫长，我盼望尽头可尽头是那幺遥远，我才38岁啊！我有足够的坚定向这个我看不懂的世间辞别，可我那男人渴望求生的眼神？我那女儿渴望求学的眼泪？我没有支配我肉身的权利，我的肉身属于嫖客；我没有死亡的英勇，我的生命里背着别人的呼吸。唉，活着吧，这是我的命运！
我曾经在一本书里读到艾温·辛格的话：尼采主张爱命运，这种态度要求我们必须有英雄气概接受现实，既然现实是糟糕的。这个外国圣人或许看到了我的苦难。听他的吧，听他的我就有了英雄气概。命运强奸了我的肉身和灵魂，生活就像那些恶骚的男人无休止地趴在我的身上，既然无力反抗那就享受吧。可我肉身和灵魂似乎支离破碎，我还能坚持多久？
刚才那个嫖客眼球鼓胀，血脉贲张，“69式”的交欢让我的嘴里灌满了他的精液；让我的下身灌满了他的唾液。我酸软地躺在床上，心里尚存的那潭死水顷刻结成了冰，冰是睡着的水，我的灵魂在麻木中睡着了。这是我的世界，在我的世界里赞美赤身裸体，奉行神魂颠倒，崇尚礼崩乐坏，这是一个相反的世界，狂浪的交欢早已不是爱的表达。窗外飘来了秋菊的冽郁浓香，像我的名字：芬芳。我知道芬芳仅仅是我的名字，在我的身体里散发着精子的腥臭气味。我想象着窗外的世界，想象那绝壁飞泉，峭崖孤松；想象那涓涓细流，滔滔大河；想象那燕语呢喃，蛐叫蛙鸣；想象那朗朗笑声，窃窃私语，可那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月亮啊，你何时能把冷冽的清辉洒在我的身上？把你看到的告诉上帝、告诉佛祖、告诉神冥！又闻老鸨的喊叫，我的脚像灌了铅似地走进了另一间包房。我们看到那张床上浸染着一抹殷红，不知道哪个姐妹的下身被疯狂的嫖客撕裂，而我又要面对怎幺一个嫖客啊
公元2011年10月9日。这个傍晚我看过北方的秋色。我看到远山驮着夕阳，远山多情却有无奈的情愁。那远山脱掉了满身豆绿，露出了肌肤样的奶黄。一抹红霞为她穿上了衣裳，那红霞定是她的父亲。远山有泪，是她的父亲轻轻地走了，留下来的尽是漫漫长夜。想起山脚下那堆矮丘，那矮丘是父亲的屋宇，父亲在那里长眠。人死了有魂在天上飘，魂的脚步像思绪一样神奇。父亲活着的时候在我眼里，死了在我心里，他的魂则常常在我的头上，父亲看到了我的眼泪，我知道父亲不止一次地跪在阴曹地府的门下，祈求为他的女儿降一道福光。
世间有无数个探秘者，探秘者甚至不惜冒险奔向未知，可有些未知并不需要揭秘。父亲把我从田头抱回了那幢土屋，土屋里就有了婴儿的哭声和他憨憨的笑声，于是给我生命的那对寡情男女就注定是我生命里永远也不想揭开的秘密。我在父亲并不厚实的羽翼下长大，父亲常说我就是他的生命。想起那天天上的轻雪，雪花是仙女撒下的福光，福光照耀着父亲和我。父亲挥舞砍刀砍柴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他口上唱着：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那是我心魂里永不消失的天籁；看看如今天上的轻雪，雪花是魔鬼麾下的纸钱，父亲口上急促的呼吸，那是我心魂里永不磨灭的痛苦。我屈服了那个不知姓名的导演，不幸我和我的父亲成为他人间戏剧两组镜头里面的角色。第一组：天上飘着雪花，室内温暖如春，一个刚刚坐在大学教室里的美丽姑娘捧着《内科学》苦读，她的眼神里透射出满满的希望；第二组：天上飘着雪花，屋里滴水成冰，一个半百老人躺在炕上呻吟，他的眼神里透射出满满的绝望。
父亲到底还是死了。我用我残余的一点力气为父亲净身，父亲眼角下的两行泪水还带着他的体温，他的眼睛睁着，眼神依然透射出绝望。我看到他那条萎缩成一坨的生命之根，那是一条没有故事的生命之根。呜呜父亲啊父亲呜呜父亲啊父亲雪花依然飘落，山脚下的冻土坚硬得像块瘦石，我刨啊刨，土块溅到我的脸上，鲜血掺着泪水滴滴掉在父亲的骨灰盒上。掩埋了父亲，我眼里的世界模糊了。我苏醒过来的那一刻，眼前的世间恍若隔世，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了。咳，不想了，愿我的心魂里永远披着那一抹永不落下的红霞，那是父亲送我的美丽衣裳。
公元2012年1月22日。雪霁。雪是天上掉下来的云朵，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似乎是踩在云朵上的涅斐勒Nephele，恍惚间往昔心魂里的酸楚像揉进了碱粉，含混间少了几多愁绪。过年了，给心魂也放个假吧。通往村庄的小路像我的脊背上被嫖客抓伤的那道疤痕，踩在上面我的心生疼生疼的，毕竟我不是涅斐勒。
茫茫旷野感受到的是冷寂和空寥，眼睛看到的却是生灵的热情与喧闹。小路两旁鸡的脚印是竹叶；鸭的脚印是枫叶；而猫的脚印则是盛开的梅花。看来一切生命都挣扎着，都在做着春天的梦，也试图用美丽的童话弥合生命的苦难。人更是如此，搬来石头砌屋，舀来河水绿山，拿来真情制造爱情。于是听到的是历史，看到的是化石，装在心魂里的隐痛则随着生命的谢幕而一同凋亡。
一阵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拽回了我的思绪，那条小路让我踩到了尽头。村头那间店铺便清晰地装满了我的眼睛，这间店铺滴落过我太多的眼泪。后悔当年的眼泪滴在那些大盖帽的脚下，他们不需要眼泪，眼泪泡不软他们的心肠。我知道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和王法围剿我的店铺。关张的那天晚上，天上飘着雪片，我瘫痪在炕上的男人嘴里含混不清的乱叫，像疯子的呓语；我地上的女儿泪水啪嗒啪嗒地掉在大学入学通知书上，她在继流着我当年在大学教室里的眼泪，我推开屋门跪在雪地上问天，天无语，依然飘着大大的雪片
如今这间店铺的牌匾写上了那个大盖帽的名字。我分明看到当年那个大盖帽喝得烂醉，跌跌撞撞地倒在了地上，他的手流出血来，旁边的斩狗台上又一条狗痉挛着离开了它所不能理解的世界。我忽意识到，狗流出来的血要比那个大盖帽流出来的血鲜红得多。想起电影《李米的猜想》中裘天水的一句台词：人怎幺比狼还要狠啊。据说，狼是不咬杀同类的，我试想着狼语，假如狼群确有一只咬杀同类的恶狼，伙伴一定会说：你这狼怎幺像人一样狠毒！
我的下身还是一阵阵地瘙痒，这是一种别样的痛，这种别样的痛连绵不绝，土屋顶上的炊烟连绵不绝
八
我不知道我在她的文字里涂抹了哪些文学色彩，更不知道往后她的日记里还会添加哪些段落，那是命运的剧本，每个生命都有属于自己未知的剧情，文学的意义或许仅仅在于记录，而这种记录永远会随着剧情亦步亦趋。我像一个怀有虚无理想的信徒，艰难地在她的文字里浓缩她生命的影像并把影像定格。文学的本身像生命一样的脆弱，它的脆弱在于无法改变现实，它是现实以为的一份自由和祈盼。好在我做完这件事心魂有了些许的宁静。回手关闭电脑已是星光满天，我预感到我的心魂该流浪于梦境了。
我果然做了梦。梦境里上帝的仁爱，佛祖的善哉化作星光满天．梦境里远近山峦浓黛淡烟，荒草野树蜂飞蝶舞．梦境里万物生灵情同手足，野地荒漠五谷丰登。见溪水的旁边有民居古朴，生命的表情花一样的灿烂。
汽车的一声声轰鸣把我拽出了梦境，我知道天亮了。我推开了那扇窗，窗外是无尽的繁华，繁华是欲望和虚荣堆砌的苦难，就像稻谷里加了农药，棉布里加了甲醛，饮料里加了色素；就像肉身里加了鸦片，灵魂里加了邪恶，爱情里加了阴谋。生命无休止地刺激感官满足虚荣和欲望，必然丧失本真和自然，本真和自然走了就预示着灾难的降临，繁华随之落幕。天上下起了酸雨，酸雨是上帝的眼泪，看着上帝的眼泪漫天飘洒，看着嬉戏在雨中孩子们的天真笑脸，我的心魂又走向了孤独。
（责任编辑：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