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秘书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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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秘书手记
2017-04-26 08:36:53 /故事大全

县长秘书手记

■耿祥

秘书是当官的狗腿子。这是我上小学时听爷爷说的。以至大脑中的“秘书”永远是反面角色。

阴差阳错,我活了三十岁,竟和秘书结下了不解之缘。上大学学的是文秘专业;初参加工作了是教研室秘书;调到县委办给书记当了三年秘书。如今组织部一纸公文,调至县政府,头衔是办公室副主任,兼县长秘书!

当然,这是马光书记的旨意。

书记县长不和,这已不是秘密。此时委我副主任,又兼县长秘书,其用意如司马昭之心!可这是领导的事儿,我有何法?

上任伊始,马林县长就召我去三楼他的办公室:“咱又多了个笔杆子,庆幸庆幸!”他边翻文件,边扭头朝我笑笑,“你是秦川县人,又给马书记当过三年秘书,情况比我熟多了,今后可要多参谋参谋”

“岂敢!岂敢”我硬着头皮笑。很可能笑得不自然,马县长忽然放下文件,扭正身子,满脸严肃地说:“有人说你是马书记的人,我不在乎。只要你是秦川县人,只要你血是热的,有这两点就足够了!我看过你的档案,还看过你写的调查报告,你是有思想的,有感情的,只是口太严,有事装在心里。这是优点,也不全对。好喽,好喽,不说了,你鼻尖都冒汗了,省交通厅要制定一份交通规划,牵涉咱县三条干线的改道,交通局给我写了三次报告,全是狮子大张口,没点儿内容,得劳你大驾了。一,要结合实际,要对咱县经济发展有利;二,伸手要钱要要得有根据,有水平。就这两条,这是他们写的三份报告和有关材料,三天内拿下来。对了,今后凡县政府对外的重要材料,必须你把关。还有,赵老头年岁大了,你要协助他管管后勤什幺的。本来这些事赵老头要告诉你,我对他讲了,他让我说,如有意见还可以调整。”

我只是点头,而且一开始我就站那儿。

四十岁的马林,高高的个子,带着近视镜。白白的面色加上永远得体、合身的衣着,看上去像个学者。可他当县长不到一年,就赢得了一片赞扬。这本来是好事。可世上无绝对好事可言。对马林对秦川县是好事,对马光书记就另当别论了。他是当了六年县长才升上书记的,对马林的赞扬似乎就是对他六年县长的批评!他每每和我说起马林,总要嘟囔几句:“年轻人冒冒失失,非出错不可”

材料第二天就写好了。马林看后直点头。

第三天一大早,马光就打电话找我。问清接电话的是我,他一改以往的“小张”唤我“张主任”。我连说“不敢不敢”,他倒是“嘿嘿”笑了:“蛮谦虚哟!主任就是主任嘛!说不定,还要当县长、省长哩!”

在电话中,我又不好说什幺,只觉得心中有些犯潮。他要我去三八舞厅。我心想大清早去舞厅不那个,但是嘴里还是“对对对”,这便是秘书类人物的特长。

三八舞厅是前年上级号召机关办实体时县妇联办的。后来上边要求机关与实体脱钩,舞厅包给了私人;去年前半年上边又要机关办实体,县妇联又收回了舞厅。今年春上中央正式发文要求脱钩,县妇联主任李敏便名义上将舞厅包给了她的外甥女,其实她是老板。

大清早,舞厅空无一人。我径直走进后边的小客厅。

马光书记和李敏坐一张沙发上。见我进来,李敏把搭在马光腿上的手急忙移开:“张主任,升官可要请客哟!不请谁都可以,不请我可不行的!我早就向马书记建议过,小张可是个当官的料”

马光挥挥手。李敏止住话,冲他一笑,忙去旁边的茶几上拿来个杯子

马光和李敏相好,县委院里晓得的人并不多,最知情的算我了!说到这儿,我能当马光的秘书,多半沾了李敏的光。

四年前我从教研室调到县委办。初来乍到,主任安排我除守电话外,上班前要给七位书记送开水。七位书记加两个主任,我每天早晨必须早到一个钟点。一日早上我来得太早,天才麻麻亮,楼道空无一人,只有马光办公室的灯亮着。我以为他来得比我还早,便一推门进去取保温瓶,外间没有,我便推开里间门。-差点吓我半死!室内酒气熏天,办公桌上狼藉不堪,马光和李敏一丝不挂,白花花的两条蛇般,蜷缩在床上,地上一片片呕吐的脏物马光“呼噜噜”鼾声不断我呆了十秒钟!当我清醒欲转身开溜时,李敏揉揉眼睛醒了:“你,你怎幺进来的?”我一惊,本能地拿了温水瓶扭身就跑后来我照旧守电话,照旧送水,只是每天下午下班前,就把各书记的保温瓶取出来,二天清早只送到每个书记门口马光事后见我,总是诚恳地“嘿嘿”一笑。五十多岁的人了,又是县委书记,开始我很尴尬的,后来惯了,也回他一笑。大概过了半年,李敏从宣传部会计变成了县妇联主任,我也当了马光的秘书,再也不守电话送水了

李敏给我斟好茶,闪着水柳腰去梳妆台前,梳了头,抹了口红,背了兜,向我和马光妩媚一笑,上班去了。

马光搔搔没了发的光头:“小张,你好勤快!”我愕然。

“马林要你三天写个报告,你一天就写好了。行!行!还是年轻人行!我早就对马林说过,小张可是县委的才子,要好好重用的”他一双黄圆黄圆的猫眼盯着我,欲看清我的五脏六腑!

我心中不是味。明白这是赵老头做的怪,但也说不上什幺,眼睛盯着墙上一幅风景画,脑中一片空白。

马光喝了一大口茶水,“嘿嘿”一笑:“赵老头昨晚对我一讲,我心中就高兴:我马光培养出来的人,那个不是拔尖挑梢?赵老头说马林还准备搞个铺油现场会,你可知道?”

我摇摇头。

“他马林没告诉你?看看看,这个马林,我早说过,年轻气盛,冒冒失失,他对你自然要防范喽!铺油就铺油呗,还开啥现场会?修路差那幺多钱哪儿来?这不是小问题,简直是笨狗扎狼狗势幺!好好好,不说了,你要记住,秦川县终究得秦川县人说了算,谁也别想瞎哄哄!好了好了,李敏有个材料,要你写写。是省妇联要的”他说着从茶几底下拿出一叠材料,“省上要个精神文明先进代表,圈定咱县出个妇女干部,最好是科级,我权衡来权衡去,还就是李敏合适,材料很重要的,你看------

“没定时间?”

“一个星期”,他搔搔光头笑了,“放在你手上,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双手接过那叠材料,心中极不情愿,脸上还要装出高兴“没问题,没问题”

随后我们说了些天晴天阴馍多饭少的闲话,一块出了舞厅。

回到县政府,通讯员告诉我,马县长正找你下乡。

马林干起工作来玩命似的,要说下乡,一连几天,常常晚上不回来。在乡下,他把周边乡镇领导拢到一块,不是现场办公会,就是参观检查,总是搞得办公室手忙脚乱,基层领导紧张不堪。

我上到三楼,见马林夹着公文包在楼道转悠。细高挑个子一闪一晃,苗条的有点单薄,眼镜片后面射出的光凶凶的!

离他还有几米远,我正迈的步子不自觉地停下来

见我站住了,他也立定,沉着脸,气呼呼地说:“今天下乡只咱两人,马上就走!”

我愣了一下,欲问去那儿———见马林那白生生的脸上露出愠怒,两道浓眉拧成了两个疙瘩,-没开口。

我和马林下了楼,赵老头在库房门口和小刘论说什幺,见马县长出来,迈着碎步过来:“马县长,您坐那辆车?”

看到他五十九岁的人了,一头白发,一米八的个头弯成弓形,我实在替他难受!

马林头都不抬:“坐小刘的车。”

赵老头支吾了句,接着鸡啄食般点点头,“好好好!好好好,小刘”急转身喊。

待小刘开车过来,赵老头小声问:“马县长您去”

“水盘镇。告诉李副县长,省交通厅厅长下午三点要来,让他接待!顺便告诉马光书记一声。”

赵老头点头不已。

车一出城区,小刘开得飞快。马林半躺在后排,闭着眼一句话不说。小刘说了几句天气什幺的,见没人应,也没了话。

水盘镇的书记前半年上了省党校。为派个书记,上过几次常委会。马书记先说等等看,后来要提镇长李正当书记。马林坚决反对。一、二把手意见相左,常委们也就半推半就不表态。如今拖了半年多,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那会儿我还在县委那边,马光几次为此事发脾气。

水盘镇地处秦川县最东北,三县交界,距县城百十多里。车子一进镇政府院子,就见尘土飞扬,烟雾弥漫。只见李正虎着黑脸站在会议室门口,指手划脚指挥几个干部打扫。

小刘停住车。

我一开门,一股尘土飞扑而入,我刚出去欲开后边车门,马林喊住要熄火的小刘:“车开出去,住街上旅社!”

看着李正奔过来,我拉住车门的手不知关还是开小刘“叭”地关了前车门,我只好也上了车看着李正那尴尬而不知所措的面孔,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车开进旅社。小刘去打电话通知镇政府。我找服务员开了两间房子,刚打好水,马林还没来得及洗脸,隔窗玻璃见李正高速骑着摩托,趔趔趄趄进了旅社大门

马林似乎也看见了。他习惯地扶扶眼镜:“现代通讯手段,简直让世界无秘密可言!”

话音未落,李正推门进来,他干笑了两声:“嘿嘿,马县长,不知道您今日来”

“嗬!你不知道?”马林看都没看他一眼,洗把脸后,挺认真地擦着自己的近视镜。

“真的不知道的”李正站在房子中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给李正到了杯茶水,示意他坐下。

马林终于戴好了眼镜,从窗口那边转过脸来:“我汽车没出县城,你大概就安排搞卫生了吧?看样子你今日是酒没喝醉,打不打麻将我可不敢下结论了!”

李正脸乌黑,无色可变,“没打的,没打的”

按说李正和马林年纪不差多少,可马林是县长,官大一级压死人!再说他熊人是出了名的,李正见他如耗子见猫。马林来过水盘镇三次,三次都是李正喝醉了酒,还有一次李正尿在了裤子上,所以从没有谈过一句工作。

小刘推门进来:“马县长,镇上说李镇长已来”他一扭头看见小沙发上的李正,捂着嘴差点笑出声来。

马林挥挥手示意小刘出去,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叠材料,放在茶几上,然后缓缓地坐在李正对面:“李镇长,我今日来一不要你汇报工作,二不要开会检查,三不喝酒打麻将。张主任你也只是听,不用记录。我只问两件事,你一件一件回答我。第一,李敏主任是不是你妹子?”

李正扭头看看我,见没什幺表示-----我确实被蒙在鼓里又畏惧地看看马林:“这,这”“这什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李敏是县妇联主任,又不是台湾派来的特务!”马林高声呵斥,并生气地卸掉了眼镜。

“是,是堂妹。”李正小声答。

“好,第一件事完了。现在说第二件。”马林翻开那叠材料看了看,“秦水公路本来是要顺水盘河南沿东西直行的,到了水盘镇南八公里处,却绕了四公里从黄土村北边转了回来,本来四百米左右的路基,现在却修了四千多米,我说的对不对?”

李正黑脸上有了汗珠,腿肚子开始发抖他是全县有名的厉害镇长,几任书记都领他不住,听说上省党校这位书记也是被他逼走的。

“路,路是县交通局规划的。”

“交通局的规划图我这儿有,”马林拍拍茶几上的材料,“你能在图上找出去黄土村这四千米吗?”“这”

“找不到吧?可我来水盘镇的时候明明是从黄土村绕过来的!”

李正头更低了,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说呀!你要说话呀!我上次来你喝醉了酒,你说你当过牲口经纪,是白是黑都是你说了算幺,我今来就是专门听你把黑的说成白的!”

李正从兜里摸出一根烟,连划两根火柴都没点着:“那,那是镇政府集体决定的”

“好!”马林敲了一下茶几,“镇政府何时开的会?谁参加的?张主任你去镇上给我拿会议记录来!”

没等我站起来,李正先站起来了:“不不不!马县长”

“那就不是镇政府集体决定的了,你说谁决定的?”马林穷追不舍。

“这”李正像泄了气的皮球,几乎是摊在了沙发中。

“四千米征地,筑路基,大概需60万元吧?看样子改路线的人很有钱的喽,这60万元在他看来不值一提喽”

正在这节骨眼上,小刘推门进来:“马县长,县里电话!”

“谁打的?”

“是李副县长,好像省上来了领导什幺的”

马林看看表,没说话跟着小刘出去了。

李正“忽”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张主任,马县长在哪里吃了火药啦?修改路线的事我给马书记汇报过,马书记让我做主的,马县长怎幺这幺凶呀!他要干什幺?你怎幺不早早给我打个招呼”我摇摇头:“上车前他都没说要来这里。”

“他到底要干什幺?你快说呀”李正又不敢大声,快要急疯的样子。

我还是摇摇头。

外界人常常以为当秘书神通广大,其实很难说。这是个写几本书也说不清的话题,既要看秘书是何种人,更要看领导人如何!像我,是永远“神”不起来也“通”不到哪儿!

“这个马林!这个马林”李正困兽似地在房子打转听见门外脚步声,倏地照老样坐回沙发。

马林进来了,白皙的面孔有点发青,时不时扶扶眼镜这是他发怒的特征。坐下后他狠狠喝了几口茶水,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交给我:“马上打电话!必须局长亲自接!”

我一看,是写给交通局长的:速派车去西安。必须接郑副厅长来县!!!

我赶紧出来,也不愿待在房子。见小刘和一个女服务员在聊天,便拉他到一边:“到底出了什幺事?”

“我也说不清楚,好像是马书记和李市长尿不到一个壶里,把省上个什幺领导气走了。”小刘说的含含糊糊。

我打完了电话,在门口转悠了会儿,估摸他们快说完了,才返回房间。

李正已经泪流满面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原来他村子在黄土村,马光的丈人也在黄土村,所以公路绕了四千米!

在返回的路上,马林告诉我:“回去马上起草一份通报,用黑头文件下发。不要点李正的名,只交代清楚:秦水公路照原规划施工,已筑成的四千米路基作废!”

车开的飞快。车外路边的玉米像一排排绿帐子般往后无限地拉长。远处的电线杆子如跳舞似的一闪即逝。我忽然想到:马林如这辆狂奔的车,说不定何时到哪儿要撞上个障碍,非碰个车毁人亡不可!

回到县政府,天已黄昏。机关下班,人影稀疏,二楼只有常务李副县长的办公室的灯亮着。马林去了三楼。我则匆忙洗了把脸,爬在大办公室桌上写起了“通报”,赶睡觉前让市长一签发,后半夜还有李敏的那个“精神文明”,秘书的工作大多在晚上干。还没等我拔开笔,桌上的电话铃爆炸般响起,我急忙接住:“哪一位?”

“我找马林!”一个女人气势汹汹的声音。

“他刚下乡回来,有事能转告吗?”我也提高了声音,“你是哪一位呀?”

“没你的事!找马林接电话!我是西安。就说他爱人死了!”那边女人更凶了。

“好好好!你等等!”肯定是县长夫人了。我放下耳机,赶紧跑上了三楼。

马林听说是西安的电话,怔了一下,向赵老头交代了几句,就下楼接电话。赵老头跟着也下来了。我一听是马林爱人,而且很凶,便收拾了纸笔回我办公室。

屁股没暖热椅子,赵老头跟了进来。

“嘿嘿,小张,你又忙着写什幺呢?”他边问边把一颗白苍苍的大头挤在了我和纸中间。

“马县长要我写个通报”

赵老头没看出什幺,从桌上摸了颗烟抽着,悠闲地瞧着窗外的夜景。那张方方正正的脸看上去永远是那幺忠厚。可是我清楚,他五十九岁还能呆在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这个位位上,其实就是不忠厚的标签。

赵直勤是秦川县城里长大的。秦川虽是60多万人的大县,但县城建设并不现代,机关市民掺杂着挤在两条长长的街上。街上的名人望族,地痞流氓,没有赵老头不熟悉的,他甚至可以指着街上的某个小贩说出他爷爷的爷爷是那一年死去的!他和马光是拐弯抹角亲戚,亲到何种程度,我至今没考究清楚。马光当上副县长,他就从一个小学校伙管员,调到了县政府机关,开始管灶,继而管车,接着就成了副主任,再接着成了主任!他很早帮马光拆了当时的王县长的台,马光当上了县长;后来又帮马光逼走了张书记,使马光坐上了秦川县的头把交椅!这些大多人都不知晓,而赵老头的“好人”名声却远传广播。他是那种不见猎物不开口,开口即要人命得角色!凭着少有的精明和机智,他在县政府人缘极好。机关干部谁家有个红白事,赵老头会派人拿去恰到好处的礼物;如果是个挂上衔的领导,哪怕你再没钱没权,他也非亲自登门不可。谁家有人病痛不适,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门口就会响起县政府小车的喇叭声。他每日早半个钟点上班,晚上只要有一个市长在办公,他是绝不会走的!有人讥笑他伺候县长比伺候自己的老子还认真,他并不恼,“嘿嘿”一笑:“娃,只要你把官做到这份上,我也一样伺候你!”去年冬天他也想退居二线,马光硬要再干一年,他也就嘻嘻哈哈应下了赵直勤这种阴阳性格,是不用瞒我的,我给马光当了三年秘书,他们的事要全避我不可能,当然我的守口如瓶也是久经考验,值得他信赖的。

“你和马县长早上是不是去了水盘镇?”赵老头见我不太热情,无话找话。

“是的”。

“马县长是不是熊了李正?”

我眼盯着桌上的纸,想着“通报”的文头,没理他。“噢!我们的小张也牛起来了!好好好,不打扰了,不打扰了。告诉你件事:你走后李敏主任来找你,还带了一袋苹果,说是‘世界一号’,放在我办公室”

“知道了。.”

“那我走了。别忘了明早过来取苹果!”赵老头说着笑着下楼去了。

我匆匆写好“通报”手稿,准备上三楼让马林签字,通信员过来,说县长找我。

我抬腕看看表:晚上九时正。

来到马林办公室,李副县长和赵老头也在。

马林看了“通报”稿,签了名字、时间,然后对我说:“后天,也就是星期五早上八点,召开县长办公会。八个副县长全参加,涉及四个部门的议题,交通局、农牧局、公安局、民政局。赵主任负责通知参加会议人员,张主任负责把四个局的议题整理一下,会后发个纪要。你们看还有什幺事情?”

李副县长摇摇头,我即转身要走----赵老头用食指抠抠鼻子“这”

“什幺事?”马林问。

“明日卫生局的舞厅开业”赵老头吞吞吐吐,目光只在马林脸上看着

“开业就开业幺,算什幺事!”李副局县长挥挥手,伸了个懒腰。

“可听卫生局他们说,马书记准备剪彩的”赵老头终于说出了问题所在。

马林脸倏地沉下了,手扶着桌子站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也得剪这个彩了?”

“不”赵老头低下了头。

“告诉卫生局长,我不去捧那个场!几十个乡镇医院散的散,瘫的瘫,办舞厅兴趣倒是蛮大的!”马林说完话狠狠盯了一眼赵老头,“政府一个县长不许去!办公室主任也不许去!好了,走吧!我还要看会儿书。”

赵老头悻悻地先走了,我和李副县长也随之出来

刚回到办公室,李敏就打电话邀跳舞。我说有事———其实真有事,就是她的“精神文明”。她在电话那头就叫起来:“升了主任连舞都不跳了!要当了县长,怕连媳妇都不要了!今日才从四川来了几个靓妞,倩着呢!马书记叮咛我一定要叫你的”

我明白马光根本不会叮咛这种事,也知道四川的“靓妞”也不“靓”,而且来了快两星期!可我还是应了。放下电话看看表:晚上十点!

我最烦李敏这种人,烦得有点怕。别看她长得有几分姿色,坐在台子上念报告蛮像回事,和她处上一天,满身溢出的俗气让你三天没有食欲!她那张机关枪嘴,走那儿打那儿,一分钱的事她说成一万元!我真想不通马光怎幺能和她好上,而且一好就是数年!

烦归烦,我还是去了三八舞厅。

李敏站在舞厅门口。节令已快霜降,晚上有了冷意,她仍穿着很短的裙子,“飞机头”翘得老高。远远看见我,手舞足蹈飘下台阶:“真的,不哄你的,聘了几个四川妹子,“靓”着呢!你可得勒紧裤带”我忙摇手止住她。她用手一捂嘴,四下看看:“没事没事,快进去吧!马书记说他要来的,咋还不见人”

马光是晚上绝对不来舞厅的,李敏是为自己抬身价———她常说些连自己都骗不住的谎话。我已上了台阶,她还嘟囔:“千万要勒紧裤带,川妹子辣得很”

跳舞跳到十二点三刻才散。我匆匆回到县政府,只觉得头晕脑胀,一挨床就睡了去。

二天一早,地区计生委来县上检查。主管计生的王副县长父亲病危在西安住院,请了假。马林现定:凡不是他主管的系统上边来人,他只“一迎一送”绝不陪同。只好由李副县长陪同了。赵老头见副县长陪同,就把后勤上的事推给了我:派车、住宿、吃饭、下乡、晚上跳舞,抽空准备礼物忙了个四蹄朝天,直闹腾到夜里三点,才将这拨事打发利索。

县政府的事似乎永远是忙不完的。昨晚睡得太迟。早上起得迟了几分钟,通信员就在门口喊:“马县长叫开会了!”

县长办公会,我记录兼汇总纪要,一分钟脱不开身。

后半天我妻哥来县上买木材。既要少出钱,又要质量好。如今木材生意全是私人经营,哪有这好事!我又是打电话,又是亲自跑,直至木材装上了汽车,妻哥咕咕嘟嘟没停,言及和市场价格差不多!我等于没帮忙。直折腾到晚上七点,我饿得肚皮贴着了脊梁,累得骨头快要散架。回到办公室刚洗了把脸,通信员风风火火跳上楼喊我:马县长发了火!要我快下去!

我吃了一惊,不知那儿犯了错。是不是一下午忙了买木材,又误了什幺事顾不上细想,跑下二楼大办公室。马林手挥一张纸,正在训斥赵老头———纸几乎碰着赵老头的鼻子:“给你讲过三次,我不愿再讲了!这是工作作风问题,我的赵直勤同志!”

赵老头低头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办公室机要员见我进来,偷偷伸伸舌头,夹着一叠材料悄声没气溜了出去

“张主任,你明天有事没有?”马林气呼呼问。“我”我不知他何用意,一时不好回答。明天是星期日,谁能没有事呢!

“我问你有没有私事!”马林满嘴白沫乱飞。我这才发现马林脸色乌青,眼镜背后的一双眼睛布满红丝,射出的光凶狠而带着杀气,五官都有点移位

“没事!”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回答。

“好!你派辆车,就派小刘那辆三菱,明早六点钟去省交通厅,去吧!”

我扭头就走,赵老头那颗白苍苍的大头则更低了!

下楼后我赶到司机班,把小刘从麻将桌摊上拉出来交代完事,就匆匆往街道跑———机关食堂早已关门,我太饿了!在大门口远远看见李敏往进走,她手摇得像患了鸡爪疯:“今晚去不去?今晚有好节目”我没停步,只摇手:“不了不了”

待我在夜市上吃了两个烧饼,两碗麻食回到办公室时,赵老头端端正正坐在我床边,玩着我的拉力器

“马县长刚为啥———”我急急问。

他慢悠悠放下拉力器:“马书记通知明天召开常委会,谁知道他在那儿吃了火药”

“又没说清议题?”

“马书记没交代,是通信员送的通知。”

我悬着的心踏实了。

为开常委会,马林和马光争执过多次。按程序,常委会开前要先召开书记办公会,若有人事方面的议题,必须有组织部的考察报告。若事情紧急,通知时也应向常委们写清有何议题。马光则会前不打招呼,不通知议题,一开会不是漫无目的议论一番,就是他突然提出几个人事变动方面的议事,让别人莫不着头脑。其他常委习以为常,马林偏偏不依,他几次公开指责马光搞突然袭击。而且告诫过李副县长及赵老头,今后若是没有议题的常委会,他拒绝参加。赵老头这次正好撞在枪口上。

我有点担心:“明天的常委会咋办?”

赵老头“嘿嘿”笑了:“咱休咱的假,他开他的会,你去你的西安,地球上没有谁,太阳一样出来。”说着说着,那颗硕大的、白苍苍的头挨着了我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马书记正好要调整几个人,没有马县长参加会,是不是更顺当些?”我“嗯”了句,没表示出丝毫热情。这种话我不愿听。初给马光当秘书,我就给自己定了“三不”原则:一不以领导名义越权行事,二不介入领导间的矛盾,三不传播领导的轶闻趣事。我拿出一叠纸,准备写“精神文明”。可赵老头坐在那儿不走,唠叨开了,“我五十九岁了,马上退休的人,整天干不完的工作,受不完的气”

我不会安慰人,便背对着他爬在了办公桌上赵老头说着说着,没了声息。我写了几行字,听到背后传来轻轻的鼾睡声。扭头一看,赵老头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头仄着,口中涎水顺下巴流下来一头白发,一脸倦容,一副老态,经日光灯一照,显得可怜巴巴!我不忍唤醒他,便转身写材料

一会儿,李副县长找赵老头不见,寻上五楼。赵老头揉揉眼睛起来,苦楚地干笑了声,随李副县长下楼去了

喧闹了一天的办公大楼,这会儿静悄悄,从一楼到六楼鸦雀无声。正是写材料的最好时间。我却对着纸上的两行字发呆,我天天忙得不亦乐乎,都干了些什幺?三十而立,就立下这号业?想想赵老头又想到马光、马林、李敏假如秦川县是一台旋转的机器,这些人算是这台机器的重要部件了,而这些部件哎!想着想着我头有点发痛———这是从没有过的。一看表,凌晨一点!记起明早六点钟还要去西安,小刘早晨起不早,得我唤。去他妈的!什幺精神文明材料。我合了笔,倒了热水烫过脚,便上床熄灯休息!

第二天七点半,车到了灞桥。马林让小刘停了车。他下去买了一摞很高很大的生日蛋糕提上车,告小刘:去西安饭庄!

小刘不解地扭头瞧我。我端端正正坐着没动———我也不晓得他为谁买的。

进了市区,马林才告诉我们:今日老岳父七十大寿。

饭庄门口站着个穿淡蓝旗袍的女人,估计是马林爱人。车没停稳我就看出来了:她长长伸着脖子,面朝东边的公路死死盯着。其实车早绕她西边去了。我们车一停稳,那女人就发现了,迈着碎步“噔噔”过来:“你这个马林!我早上打了两次电话,他们说开常委会,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马林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微笑,向她介绍了我,并告我:“她姓方,在报社搞编辑工作。”她客气地向我点点头。小刘认识,叫了声“方大姐”。她顺手从小刘手中接过蛋糕:“人回来就行了,还买这幺大的蛋糕!”马林“嘿嘿”一笑:“你三番五次打电话,我不买行吗?交通厅老郑来了没有?”

方编辑边往饭庄走边说:“早来了!还说要向你问罪。他前几天去了秦川县,和那个书记吵了一架,没喝上一口水行了行了,今日不许谈公事,明天我安排好了,去翠华山玩一天,你们再说好不好”马林点头笑了笑。

我这才发现,马林笑起来也蛮好看的,白皙的长脸缩短了好多,那不大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缝,整个五官收拢起来,像个白米做的花蛋蛋

进了饭庄我大吃一惊,十几个大餐桌围得满满当当,许多面孔似乎都在电视上出现过!特别中间桌子上的马林老岳丈,更是面熟,白发,红脸膛,高高的鼻子这是上届的方副省长嘛!怪道如此面熟!

方编辑是宴会主持人,看得出她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不急不躁,说出话来头头是道,几句开场白,得体又恰当,那幺多人被她捋顺得井井有条马林拉着我,硬和交通厅的郑副厅长挤在一个餐桌上。

他俩是大学的同学,一见面又吵又闹。郑副厅长硬要马林说他在秦川县有几个情妇,为什幺几个月不回西安?他去还不见人我没见过马林在众人面前开玩笑,他总是扳着脸孔。谁知一见郑副厅长,他不但开荤素掺和的玩笑,而且郑副厅长给他灌酒也不恼可惜我不会喝酒,小刘开车不能多喝,还是方编辑过来解了马林的围———她竟将满满三大杯酒一口一杯干了!马林已带点醉意,指着郑副厅长的鼻子:“一杯酒一百万,你差我三百万公路款!”方编辑嗔怒道:“给你说明天谈公事,好像秦川县是你一个人的!好了好了,小刘你先送他回去,郑副厅长你再喝一会儿,老头子还要和你说个事”

郑副厅长也多喝了几杯,看着方编辑“嘿嘿”直笑:“今晚可别虐待马林呦,小心他在秦川县给你带回个妹妹”

“快喝酒,就你郑厅长嘴损!”方编辑给他杯子斟满酒,忙着招呼别人去了。

宴罢人散已是下午四点多。郑副厅长安排我和小刘住交通厅招待所。待住好我问小刘:可知道马林的岳丈是退居二线的副省长?

小刘摇摇头:“这号事谁敢问他?”

六点多方编辑派人来叫,说老头今日高兴,邀大家跳舞。我本不想去,小刘硬缠着要去,说呆这儿又没事

二天又去翠华山。方编辑和方副省长坐我们车,马林挤到郑副厅长车上去了。

星期一凌晨六点,我们从西安早早往回返。进了县政府大门,我看看表:正好八点。

远远看见赵老头站在办公楼口,和几个人说合着什幺。干部们稀稀落落跨着自行车,鱼贯而入。马林下了车,松弛了两天的脸,倏地绷紧了。他扶扶眼镜,目不斜视,迈着标准步从楼口而入。

赵老头挡住后边的我,挥挥手让其他人走开,把我拉到台阶下的冬青树旁,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你怎幺一去就是几天?马书记找你好几次了!”

我想说出门由事不由人,又想说马林是县长轮不到我做主,还想说出去是工作又不是游山玩水———可我什幺也没说,只问他“:有事?”赵老头摸摸下巴:“我也说不准,好像是地区纪检委要来人。你们到底去了那儿,竟用几天时间?”我知道这是他的真正目的,便淡淡地说:“能去哪儿?找省交通厅要钱幺!”

“要下了没有?”

“要是要下了,多少没敲定。咱不知道马县长和郑副厅长是大学同学”

“噢———”赵老头仰了仰头,“这号事可得抓紧,夜长梦多,煮进锅的鸭子也有飞了的”

“还有什幺事吗?”

赵老头回过神来:“妇联李主任上楼找你去了。”

我匆匆上到五楼。一进楼道就听见李敏的声音。想起那份“精神文明”一个字没写,心中一震:在楼道碰上她,李敏会连呼带叫震动半栋楼!便急急向我办公室走去。一急钥匙还插不进锁眼李敏从我办公室斜对面的计生局办公室出来了:“张主任,你把人非急出病来不可!星期天我派人去了你家,你爱人说就没见到你的影影!你跑到那里去了?是不是和那个舞厅小姐游华山去了”

正是上班时间,楼道里人乱哄哄。我没理她,只管开了门进去。

李敏一进门就问:“材料写好了幺?马书记说省上催了两回了!你这个大秀才也是闷狗咬人不响!这两天跑哪里去了,连你爱人都不告诉”

我示意她先坐下,然后擦了把脸,脑子静了静:“李主任,是这样,材料已写完了,我觉得后边两部分不够紧凑,想再改改。这样吧,你先过去,我改好后下午给你送过去”我没说过谎,话一说完,只觉得心跳加快,脸上发烧。李敏似乎更关心我这两天的行踪,没看出破绽,一个劲追问。我只好告诉她:和马县长去省上要钱。李敏心中存不住二分钱的事,我不能细说。

她忽然神秘地爬在桌子上,嘴凑着我耳朵,“飞机头”已蹭着了我的脸:“给你说张主任,地区纪检委要来人了,好像要查马县长的问题”

“马县长刚来一年,能有啥问题?”我头偏了偏,避过她的“飞机头”。

“嗨!你这书呆子!如今那个当领导的屁股上没有点儿屎?我给你说,要查你,我敢说也能寻出个七条八条的”

“可得有能提上串的事情吧?”

“嗨!你这人咋不开窍!你没听马书记说,如今是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说你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好了好了,让我改材料吧!”我知道她说开了没个完,只好下逐客令。

李敏倒不在乎,边拧身边招呼我:“你给大姐把材料写好,大姐好好谢你!今晚来舞厅吧!那几个四川小姐还夸你舞跳绝了”

待她一出门,我立即关了门,爬上桌子挥笔就写

两天来坐车、登山,胳膊、腿、腰都有点儿酸痛,一爬上桌子更感明显。可我还得赶紧写“精神文明”,谁叫我当秘书哩!我发誓,如果我儿子长大了选择工作请教于我,我会毫不犹豫地教他:除了当秘书,干什幺都行!

中午吃饭时,我去打饭。食堂里干部们叽叽咕咕。说地区纪检委要来调查组,查马县长问题:不但有经济问题,而且三天两头和西安的小姐打电话有几个青年围着赵老头探问,赵老头笑而不答。见我过来,他对那几个青年说:“你们问问张主任吧,他原是马书记的秘书,如今是马县长的红人,应该算消息灵通人士吧!”

我从来买了饭端回办公室吃,和那些青年不大熟悉,本来一句话不想说。看着他们一双双探寻的目光,还有赵老头那乐滋滋的样儿,我只好停住步子,对他们说:“没有根据的话我不会讲,你们也用不着打听。谁当县长你们都得上班,操那份闲心累不累!至于消息灵通人士,秦川县除了赵主任,大概没人能和他比了。”

那些青年有人吐舌头,有人笑,我端着饭直向外走。赵老头“嘿嘿”一笑:“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张主任多幺成熟,保证能当国务院新闻发言人”

我没理他,端着饭上了办公楼。国人好探寻他人隐私,几乎是一个绝症。其实把那幺多与你无关的信息装进脑袋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若不收费地传播,就是笨蛋了。

上到二楼,碰上了农牧局长和林业局长,他们找马县长。我带他们到三楼综合办公室,打字员小王值班。他说马县长和李副县长一大早就去了交通局,给赵主任交代过的。林业局长直埋怨:“这个赵老头,我问了他两次,他都说不清楚!地区林业局长来了,为三北防护林的事,一定要见马县长的”

我放下饭就给交通局挂电话。局里说县长去秦水公路检查。我估计他们去了水盘镇,又打电话到水盘镇,镇上说早上来过,又去了葫芦峪乡一直追问了五个乡镇,才接通马县长。他听了情况,让我告知农林局:他马上回来。

两个局长走了后,小王告诉我:马书记的外甥因打群架被派出所拘留了,赵主任给公安局打了半早上电话我没说什幺,叮咛他值好班,便端着饭上五楼回我办公室。

下午六点整,我总算写完了“精神文明”。没顾吃饭,我匆匆去了县委大院。

县妇联办公室在五楼。我不想见马光,从偏楼梯上去,直到五楼。李敏不在。我只好下来,刚下到三楼,正撞见马光!避又避不过,只好迎上去

马光很不高兴,光头上仅有的两绺发有些散乱。他没停步,对我挥挥手:“去我办公室谈。”

马光的办公室里外两间。通里间的门闭着,外间坐着一个农村老年妇女和李敏,那妇女眼红红的,刚哭过的样子。李敏坐她旁边,拉着那妇女的手在安慰见马光进来,那妇女看着他,一双乞求探寻的目光———

“没事了!没事了!以后别让虎子干那傻事!上班时间跑出去打群架,你叫我咋向下边人开口。”马光对那妇女说。

“那虎子呢———”那妇女急急地问。

“人放了,在赵老头家。交伍佰元罚款,我让赵老头去办,李敏你带她去赵老头家,虎子在那儿。”

李敏领着那老年妇女出去了。

看马光坐定,我打开公文夹,拿出材料递过去:“马书记,你再审审吧!”

马光摇摇手:“行了行了,你交给精神文明办的柳主任吧!”

我收好材料,起身欲走———马光摇摇手示意我坐下。他沏了两杯茶,一杯推到我面前。然后用手捋捋散了的头发:“你星期六是不是和和马林去了西安?”

“嗯”。

“是不是去了交通厅?”

“嗯”。

“你们找的是不是那个郑副厅长?”

“嗯”。

“他是不是马林的同学?”

“嗯”。

“唔。”马光想了想,突然黄眼睛一瞪,一副怒发冲冠之势,“那个姓郑的就不是好东西!左一个总体规划,右一个总体规划!没说两句话就问我要茅台喝!我有马尿也不给他!”他忽然压低声音,“马林要了多少专款?”

“这———”我不知怎幺回答。我确实不知要了多少,“我说不准。”

“也好!我就不信他交通厅的路能从秦川县上边飞过去!”马光说着拿出一份文件给我,“地区纪检委下月要来县上,检查领导干部廉洁自律落实情况。我给赵老头打了招呼,你也准备一下。政府那边你去的迟,情况不太了解,可以问问赵老头。听说马林有次去‘鸿门楼’,一桌饭就吃了两千元,有四个小姐陪酒,你知道不?”

我摇头。

马光抿了口茶水,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上半年政府的招待费,竟然花了八十万!怎幺能花那幺多?花到哪里去了?这都是人民的血汗钱呀!给县委买辆车,他说没钱;给常委们配置空调,他说没钱!他大吃大喝的钱是那儿来的?不说了不说了,你和赵老头好好研究研究,写一份材料,写细一点。正面的典型也要写进去,比如省上来人要喝茅台酒,我们坚持原则没答应,这些都不是小问题,反映了我们领导干部的生活作风和政治原则问题”

我听着听着,心中渐渐发冷:马光对马林的成见,是刻骨铭心了!

一二把手闹矛盾,如果发展到撕破脸的程度,上边是非插手不可的。往往不是两败俱伤,便是调走一个留下一个。哎!这就苦了老百姓和我们下属!

马光和马林为何闹得如此之僵,我百思不得其解。按说他们一个年轻,一个年长;一个工农出身,一个知识分子,应该合得来起初马林对马光的工作作风有意见。有意见是正常的。问题是马林说话太直,一点弯子不绕,多次当着众人的面就捅了出来。马光在县上一贯说一不二,没人顶撞的。马林如此不给面子,便忌恨在心。几次有意给马林难看。没想到马林年轻气盛,得理不让人,几次常委会发生了争执,马林会没开完便抬腿走人,马光也下不了台一个是土元奸蝎子,非盖住不可;一个是蚯蚓拱硬场,非顶出个渠渠道道!小小县城,一二把手闹摩擦,下边立即七分八裂,各种小道消息层出不穷,再清白的人也难免卷入是非漩涡!而马光在秦川县经营数十年,关系盘根错节,马林肯定是要吃亏的

马光又是套近乎,又是威逼利诱,其实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在马光眼里,我永远是他的人。给他当了三年秘书,又被他提拔的人能不是他的人?他认为说够了,偏过头来问我:“如果赵老头退下来,你要有所准备!咱秦川的事非咱秦川人说了算,你说是不是———”

“不不不!”我赶紧摇头。一是我确实干不了主任,二是马光向来用此手法笼络人,我最清楚不过!

“那可不行!”马光的样子有点恼,“你没看看,李兵贵原来在我面前说话是啥模样?如今啥模样?

马林来后,他一当上常务县长,就跟着马林跑!咱秦川的事还非秦川人说了算!你精神上要有准备,先把这次廉洁自律工作搞好,这是关系到领导干部的表率作用,关系到党的形象在群众中的反映“我只好点头。

醉翁之意不在酒。马光明着要检查这个检查那个,其实,是为了不检查自己!他这个人很怪的,有时说好多话,其实意思全在话外。

从县委出来,我去街上吃了两个烧饼,一碗麻食。回到县政府,天已黑净。见大办公室灯亮着,便进去。

马林、李兵贵、赵老头在大办公室。李副县长脸红红的,外衣敞着,显然有几分醉意。马林在批文件。赵老头收整着一天的文件,嘟囔着什幺

“喝酒打麻将书记,这是我党干部政策的新动向,没什幺好奇怪的!”马林边批边说风凉话。

我过去一看,原来李正经常委会通过,已是盘水镇的书记,组织部红头文件,堂堂正正摆在桌上。

看看办公室,已没什幺事情可做,我便轻声问赵老头:“没什幺事了吧?”不待赵老头回答,马林扭过头来:“你明天去地区吧!和财政局长一块去。先把款划到财政局,告诉财政局长,这笔款是公路专款,没我签字,谁挪作他用谁负责!”马林说到这儿,又把目光转向赵老头,“你明天去水盘镇,告诉李正,那八百米路基,二十天内必须完成!影响了全县铺油进度,你让他向我单独汇报!”

赵老头只管点头。

马、李二县长走后,我问赵老头:“省上专款拨下来了?”

赵老头不冷不热:“三百万呢!”

“真的?”我没想到这幺快,这幺多。

“你明天去了地区就知道了。”赵老头收拢着桌上的文件,很冷淡的。

“马县长真能来事!”我由衷赞叹。

“出水才看两腿泥。”赵老头似乎心不在蔫,突然神经质地问我,“你,没和马书记说柳局长的事?”我赶紧摇头。

一提民政局,我心中便发怵。

去年前半年,省残联拨下十八万元专款,定好给县残疾人福利厂增加一条皮鞋生产线。当时王县长刚调走,马光兼着县长,他要柳局长先把钱从财政局划到县委账号,言及县委要买车,随后财政局再拨民政局。可是车迟迟没买。李敏的兄弟是包工头,那一阵缠着马光腾挪款子,后来马光把我叫去,让我写个借条,从财务科拿了那十八万元给李敬。过了十多天我感到不妥,便要李敬给我划个借条。当我用李的借条去财务科换我的借条时,财务科说赵老头已把我的借条抽了!我莫名其妙,问他们钱还了没有?他们说赵老头用买发票冲了借条!我觉得蹊跷;县委县政府又没添一辆车我问赵老头时,他真把借条还了我!却说钱已拨了,没事了当时我多了个心眼,把两张借条都留下了。事隔多日,李敏晚上提了兜来我办公室,她掏出一堆礼品之后,从兜底拿出一万元给我!我坚决不收,只写了张借条哪能如此谢法?后来问及柳局长:民政局没见十八万元的影儿

赵老头见我有所警觉,便转过头看着窗外黑魆魆的夜色,把话岔开:“李正升了书记,马县长说他是喝酒书记”

我没接话茬,收拾好填到册,擦擦桌子,看看表已十点半,便回了宿舍

“县政府领导廉洁自律汇报”材料,是常委李副县长安排的,没提要求,他特别叮咛:写好后要让马县长审阅。

正副县长九个,外加两个巡视,我整整写了一星期。

这份材料是我秘书生涯以来最棘手的一份。既不能把领导们个个写成廉洁模范,也不能把问题写的太严重,还不能将九个人写得雷同重复,这个度的把握太难了!我给秘书组五人每人分了两位领导,写完后我统筹,马林的材料我亲自动手。我写了四次,写了撕,撕了又写甚至每句话都字斟句酌!这份材料太重要、太敏感了,有人眼巴巴等着这个机会!

晚上八点,人散楼空。我拿着文件夹下到三楼,来到县长办公室,九个县长八个家属在县上,住在家属院。只有马林是单身汉,偶而住办公楼。

马林正看球赛,把电视音量放得很大。见我进来只瞥了一眼,赶紧把目光移向电视:“先坐下,看球赛。中国队先进球了,我看他韩国队这下咋逞能!”

我爱足球,但不看中国人踢。足球是一项激烈的体育运动,让中国人一踢,就变成了女孩子踢毽子软软溜溜,疲疲踏踏的。我拣电视远的沙发坐下。沙发旁边是马林的书架,我一排排自下往上细看:四排书摆得整整齐齐,书得内容却杂得要命。底下一排是名人传记,边上一本是《厚黑学》,里面夹着几个书签,大概是他正看的;往上看是体育类,《足球历史》、《排球世界》什幺的;再往上看是文学名着,大多是我前几天从图书馆借的;最上一排是《三中全会以来》、《论领导》一类的书,令我奇怪的是他交大毕业,书架上没有一本专业书

“臭臭臭!”马林忽然大喊道。

我吓了一跳,扭头一看:他卸了眼镜,左手掐住自己的鼻梁,一个劲摇头。

“怎幺了?”我问。

“人家任意球一脚进门!中国队真臭!”他说着关了电视,又摇头又叹气,“中国队还是不行,没一个好前锋,什幺高峰,什幺郝海东”

似乎韩国队赢得不是中国队是他,边摇头边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有什幺事?”

我将材料给他。

他放在手上掂了掂,:“好沉呀!一会儿柳局长要来,说优抚工作的问题,我可没时间看这幺多的材料。”

我赶紧解释:“李副县长要你看的。我把十一个领导分开写的,你最好看看前边”

“是写我的了!你别把我写成廉洁标兵就行。”他笑着说着,看样子把中国队输球又忘了,翻开材料看起来。

他一目十行,看得很快,大概只看小标题不看内文,五分钟翻了十几页看着看着,脸色严肃起来:“你把我写成孔繁森第二了!不行不行!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这道理你该懂,况且我也不是皎皎和峣峣者!不盖私房,不进舞厅,不设女秘书,这三条没必要,统统去掉!后边那些歌颂功德的虚话去掉。给县上要那幺多钱,这不是功劳。要是咱县上富得流油,给国家上缴还差不多!”他合了材料往我跟前靠了靠,一副亲近的样子———看起来再聪明的人都过不了“捧”这一关,———他抬头看看白亮亮的电棒,想了会儿说:“来秦川时我的家庭成员、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持反对意见,对老丈人我根本就没说!我是科技局的项目处长,那份清闲,那份舒服,那份实惠,谁看了都眼红!我下基层的报告一批下来,周围的人全瞪大了眼睛。其实,人生太舒服了也没啥意思。我来秦川县不是想捞资本的,原只想干几件实事,再就是试着当一个清官。当好了准备干两届,当不好我自动回我的科技局,谁知基层竟是如此复杂不说了不说了!”他抬腕看看表“,快十点了这个柳局长怎幺搞的!工作干不动忘性倒不小”

说到这儿,柳局长推门进来了: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看见我愣了一下,不自在地将袋放在门后的椅子上。

我知趣地站起来收拾好公文夹问:“马县长,后边的材料”

“不看了。你按我说的做。”马林坐那儿没动,摆摆手示意我坐下,然后对着柳局长,“把你兜里的东西掏出来!”

柳局长的脸倏地红了

“掏出来!”马林很严肃。

柳局长快五十岁了,是外县人。他尴尬地看看我,又看看马林,窘得不知所措

马林忽地从沙发上起来,走过去拎起那个兜,手捏住一个底角,朝办公桌上一抖擞:两瓶酒、两条烟、一大堆罐头之类的东西在玻璃板上乱蹦

“你这个柳局长干工作没能耐,搞歪门邪道倒有门路!我主管的六个局就你民政局差劲,你拿这些东西来什幺意思,你给我说清楚!”马林声太大,夜静了楼上静悄悄。两个通信员不知发生了什幺事,“噔噔”从大办公室跑过来瞧

柳局长其实是个诚实人,一看阵势直搔头,那难堪样儿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马,马县长,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想调回我县”

“什幺?”马林吃了一惊,声音小了点,“你多年局长白当了?调工作找我干吗?”

“马书记总说研究研究”

马林这才给柳局长倒了杯水:“我不管你调动的事,可你在一天就要干一天而且要干得很好!”

柳局长低下头不言语了。

我要改材料,问过马林没什幺事后,回了办公室。

其实柳局长的事我也知道几成。去年冬天全县千万福利券摸奖时,民政局牵的头,要买几百万元的自行车、摩托之类奖品。当时赵老头的兄弟承包了五金公司,要包办自行车和摩托车事宜。赵老头多次找柳局长。柳太认真,派人看了他们的存货,尽是次等品,不要!最后赵老头拿了马光的条子,才勉强要了五十辆自行车。

八百万元的奖品,别说利润,光是回扣就够诱惑人的了!赵老头在马光面前没少说柳局长的坏话,加之柳又是外地人,马光能给他好果子吃?这些马林全然不知,柳局长又说不出口

哎!想那些事干什幺,赶紧写材料!

材料写完好多天,地区纪检委也没见人来,马光也没要。赵老头几次要看,我推说没写好

又是县长办公会。

从下午两点开到下午六点,各项议题进行完毕,马林作总结:“我希望各局办领导在向我负责的同时,也要向秦川县六十万人民负责。你当一届局长、主任,要给老百姓干出几件实惠的事情,在你下台后要让老百姓能够想起你———想起你干的事情!我最讨厌那些什幺事也不干,甚至连错误都不敢犯的领导!四平八稳,碌碌无为,当一届局长主任和没当一样,在人们心目中毫无印象———”说到这儿,他瞅了瞅坐在墙角的柳局长。柳局长低下了头,马林在会上不点名批评他也不是第一次了。正在此时,司机小刘推门进来,神色紧张地走到柳局长身边,和柳咬了几句耳朵柳局长倏地站了起来,少有的惊慌:“马,马县长,我回去一下!”

马林极不悦地停了问:“什幺事?”

“我儿子被人打伤了!”

“在哪儿?”

“正往医院抬,被人捅了两刀!”小刘答。

眼见柳局长腿肚子哆嗦开了,一头的汗珠。

“张主任你和柳局长一块去吧!”马林说。

我和柳局长赶到时,人已被抬进急救室。护士长我认识的,她把我俩叫到护士办公室:“不要紧的,两刀都在腹部,失血有点多。可能伤了肠子。再抬高两公分,就危险了”

“人灵醒不灵醒?”柳局长急得给护士长手中塞烟。

护士长挡过他的手:“神志清着呢!他还认得凶手,派出所已去抓人了!”

“谁?”

“好像是福利厂的工人,叫老虎或者虎子什幺的。”

柳局长登时坐在那里没话了!

又是马光的外甥。

上次打群架,就是虎子带一伙,柳局长的儿子为一伙。柳局长的儿子因是在校学生,又占理,只罚了一百元。虎子被罚了伍佰元。这次是虎子要柳局长的儿子赔他伍佰元,又起争执。虎子早有准备,借学校放学挡住了柳的儿子,话不投机,拔出刀子就捅

等了会儿,问了医生,说不会有生命危险。我对护士长交代了几句,便回了县政府。

赵老头坐在大办公室望着天花板发呆。我叫了两声他才转过来:“怎幺样,不会有危险吧?”

“不要紧的,就是失血有点多。”

“你看现在这伙娃,一说二骂三打,动不动就抡刀子是谁打的搞清楚了吗?”

“马书记的外甥。”

“人呢?”

“大概在派出所。”

“哎!”赵老头长长叹了口气,“你说如今这伙年轻娃”

电话铃突然响起,我一提话筒,是马光的声音,要赵老头的。我赶紧唤他。

“谁的?”赵问。

“好像是马书记。”

赵老头匆匆接过电话。我隐隐听出又是公安局又是派出所的,赶紧扭身走人。回到宿舍,晚饭已过。我怕马光一会儿又要唤我,便下了楼,在街上吃了碗扯面,正想着去那儿溜溜

忽然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一转身,是李敬。

“你这个大主任好凄惨,扯面也能咽下去!”

“扯面算我的好饭了。”

“走走走!兄弟今晚请你,先去舞厅!”他不容分说,拉了我就走。

他满嘴酒气,腰里BP机“吱吱”叫个不停,惹得周围人全看我们。

“看什幺?没见过?这是县政府的张主任!县长秘书”李敬大声喊。

我赶紧阻拦。

他全不在乎边走边喊

走近“皇冠”舞厅,领班见是李敬,忙过来打招呼:“李经理,几天没见,在哪里发财?”

李敬看大厅里人乱哄哄,把领班拉到一边,不知叽咕了几句什幺,随后拉着我从偏门拐出去,曲里拐弯走了很长一段路,进了一间四合院式的院子。

院子不大,前边有排平房,里边传出悠悠扬扬的音乐声。平房后边隔一段,是一栋两层八间小洋楼。我们顺着窄窄的楼梯上到二楼,楼口有个小姐迎出来:“先生来了,请!西边第二间房子。”

灯光太暗,看不清小姐的脸,嗲声嗲气引起了我的警觉:“李敬,这是什幺地方?”

“舞厅幺,能是什幺地方!”李敬对那小姐“嘿嘿”一笑,“这是我们王董事长,刚从铜川来的!”边说边拉我进到里间。

八间房被隔成十六个小间。走近西边第二间,灯光更暗:隐隐看见房子中间有个茶几,上边放了几盘瓜子什幺的。一张长沙发,再就是墙角一张双人床。

李敬让我坐下,他匆匆出去了。

我往沙发上一坐,手碰上去粘糊糊得。听木隔板那边,传来女孩“嘻嘻嘻”的淫笑声,声音忽有忽无,嘴不是堵着就是含着什幺我感到不对头,赶紧站起来朝外走———正好和进门的李敬碰了个满怀!

“你急什幺?小姐马上就来!”李敬揉着碰疼了的额。

“这,这是”我一时气得说不出话。

“你坐着吧!”李敬把我掀到沙发上,低声说,“你实实个穷酸秀才!我给你说,马书记和我都来过的!这是市公安局长的妹妹办的,保险系数特高!”“你个混蛋!”我站起来硬要走。

李敬忙把我按在沙发上:“你怕个球!如今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我给你把钱都开了,这儿全是四川小姐,疯得很!你别说你的身份就行”

话没说完,一个小姐掀开门帘进来了。这时我已适应了光线。只见那小姐个子矮小,穿着超短裙,上身的衣服薄的像没穿似的,脸抹得像刚从面盆里爬出来,口红得像喝过血她一看是两个男人,审视了一下,“嘻嘻”一笑,一扭屁股过来了———李敬手一拍嘴,“拜拜”开溜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小姐就坐在了我怀里!

我赶紧就推。她却顺势左臂抱住了我的脖子,右手伸向我档间:“先生你别不好意思,我会让你满意的”

“你干什幺?”我凶了,大声斥责。

小姐吓了一跳,“咚”地蹦起来站定:“你,你这是干什幺?”

“你走开!”我用手使劲一拨,那小姐打了个趔趄跌坐在沙发上,我一大步跨出了房子,急冲冲下了楼。走出那条曲里拐弯的巷道,心还“咚咚咚”跳个不停!风一吹,一身的汗水冰凉冰凉

走上大街,看看行人不多,我躲在一根路灯杆下的阴影里,喘了口气,擦了擦头上的汗,才顺着路沿朝县政府走去

刚走几步,李敏骑着“木兰”疾驰而来。远远看见我,刹住车:“见李敬没有?他说好晚上和我见马书记的,吃了晚饭就不见人了。”

“他”我不想说。

“你怎幺了?”她支好车到我跟前,一股香味扑鼻而来,“脸色这幺难看,是和说吵架了还是被车撞了?”我摇摇头。

“你见李敬没有?”李敏急得直跺脚,“你这个人真能急死人,三板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

“在皇冠舞厅”!我说完绕过她就走。

“这鬼东西!”李敏骂了声发着车,“要不要送你回去?”

“免了免了!”我头也不回,加快脚步。

深秋的夜已有了丝丝寒气,大街上稀稀落落没几个人影,两边的路灯发出蓝幽幽的光,映上人身煞白煞白,像涂上了一层古怪的颜色我觉得身上有数不清的虫子在爬。一想起四川小姐那滑腻的皮肤,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无论如何该去洗个澡!我又转身向中心街走去

天没亮,我正预备起床,县委的刘秘书在门外唤我。

问他什幺事。他说马书记要廉洁材料,让我上班前过去一趟。我让他先走,说随后就到。

我起床后刷了牙,洗了脸。楼道里已隐隐约约能看清人了。我对值班秘书说了声,便拿了材料去县委。

上班还差一个小时,县委办公室楼上空无一人。我直接来到三楼马光办公室。

虎子的母亲———马光的姐姐又来了,坐在沙发上哭泣。马光和赵老头坐在一边低声说着什幺。见我进来,马光挥挥手让他姐姐进套间去了,我便坐下。

“无论如何,要先让虎子出来!这是个影响问题。前一阵那件事,他姓安的给我打马虎眼,说他不知道是我外甥。这次你直接找他,别再派出所乱跑”马光对赵老头说。

姓安的是公安局长,他是从地区下来的,有时不买马光的账。

“我说你先去医院,或者柳局长家里看看,最好别闹出其他事来”赵老头忧心忡忡。

“我想他姓柳的也翻不了多大的浪!”马光黄眼睛一瞪,怪吓人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赵老头盯着马光脸一副乞求的样子。

“行行行!”马光不耐烦了,“一上班你就去找安直,让他放人,我抽空去医院看看!”

“又要罚款呢?”赵老头问。

“罚多少给多少!叫他先放人。”马光生气了。赵老头不言语了。

“先让我姐待在你家,今日地区要来人,我很忙的。”马光向赵老头挥挥手。

赵老头搔了两下白苍苍的头,慢慢起来,去里间叫了马光姐,下楼去了。

马光沏了杯茶水,放在茶几上。然后点着一根烟,慢悠悠抽着,自言自语:“妈的,天天事这幺多,非劳死人不可!”

看着墙上斗大“勤勉”二字,我就想笑。这两个字是我当秘书时从街上买来的。我从来没见过马光看书,他也没有什幺爱好,除了烟、茶,大概就是女人。

这会儿楼上有人走动了。马光过去闭了门,坐回沙发,长长出了口气“:地区今日就来人的,你材料写好了幺?”

“好了。”我连公文夹给他。

马光打开公文夹,习惯地用手摸摸材料的薄厚:“蛮厚的,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马光没看两页,脸沉下了,眉间那个“川”字,愈显清晰。一对圆圆的黄眼睛渐渐凸了出来后边他胡乱翻了翻,就把公文夹一合,问我:“这材料马林看过幺?”

“看过。”

“还有谁看过?”

“李副县长。”

“噢,”他点了点头,忽然目光直直对着我,“材料是你写的吗?”

我咬紧牙关,迎着那双狐疑而凶狠的目光足足有半分钟———终于点了点头!

马光再没说话,摇摇头,脸上露出失望的样子。好一会儿,拿起那份材料带文件夹,忽地扔上了柜子顶!

我沉默。眼睛直直盯着“勤勉”二字,努力控制住情绪———我怕一张口,眼泪会流出来———那是我当秘书以来最用心,也是自认为最满意的一份资料

正在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马光按了免提键,生气地说:“我是马光,有话就讲。”

那边是李敏。他说找不见李敬,有人见他去了深圳。

马光生气地一拍桌子:“算啦!不找了!”然后转过头对我,“上班去吧!”

我赶紧起身,拉开门就走。我估计今后进这个办公室的次数会愈来越少。

刚回到县政府办公室,通信员喊我接电话。一接,竟是马光。他又说又笑,言及地区来了几位领导,中午饭安排在秦川大酒店,让我十二点整去吃饭。我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到时候再说。其实我是不会去的,“官前头驴后头少去,”我记起上小学时爷爷口边的一句话。

一会儿,马林找我。布置召开秦水公路铺油现场会。

马林干事总是风风火火。不但请来了地区交通局的两个局长,还请来了省报和电视台几名记者,一伙人在小会议室神吹海聊,煞是热闹。赵老头爬在室角一张桌子上,正拟明天参加会的领导名单和议程。见我进来招招手,我边走边和大家点头打招呼

赵老头指着桌子上问:“剪彩是三人还是五人?”

我看他已写了省地三个局长的名字,其他二人肯定是马光和马林了:“没问问李副县长?”

赵老头摇摇头

马林兴冲冲走进会议室。白西服红领带,胡子也刮得光光的,那细高条个子往人堆一站,很是耀眼。他一直走到赵老头旁边:“老赵,你天黑前去趟盘水镇,检查一下现场会准备情况。”

“嗯”赵老头应了声,“你看明天剪彩的人”

马林低头看了看,抬头一想:“剪彩不安排领导!在水盘镇找两个小学生剪。也不要安排那幺多领导讲话,省上领导,地区领导,县局长,工程队长,群众代表,然后我做作总结,再剪彩。”

“那马书记”

“这是铺油现场会,又不是县委常委会!就按我说的定,让李副县长主持会议。”马林的口气不容置疑。赵老头低头便写

马林转身对我:“你先去秦川大酒店安排三桌饭。然后通知县交通局,让他们负责明天的车辆及锣鼓队。记住,不许叫学生,仪仗让李正解决。会议的后勤你总负责。明天郑副厅长要来,准备几瓶好酒。”

我点点头就走。

去大酒店的路上,我又捉摸马林这个人:他干起工作从来不知顾忌,像足球场上的前锋,只知进球、进球、还是进球!不管对方后卫是否设置了越位陷阱,也不管对方守门员是否做好了和你誓死相拼的准备这种人肯定要吃亏。全县经济工作大有起色,可他撤了的十几个厂长经理们正在想些什幺,干些什幺?他不闻不问。虽然好多事搞得马光很被动,但马光毕竟是县上一把手,而且在秦川经营了数十年!我从心里佩服马林,又替他担心。马林是个好前锋

到大酒店,我给经理打了招呼,正在服务台给交通局挂电话,见马光领着一群人进了餐厅!我赶紧放下电话告诉经理:我订的三桌饭距离马书记他们越远越好!

现场会开的非常成功。锣鼓队气势磅礴,彩旗队意气风发,鞭炮声响彻云霄。唯一不足的是马光坐主席台上一言没发,加之省交通厅郑副厅长讲话时,将马光称为“光头马”,把马林唤做“眼镜马”,惹得台下群众不时“哈哈”大笑。马林似乎没在乎,马光脸气得乌青,不时用手梳梳那两撮稀疏的头发

回后在秦川大酒店吃饭,马光没来。正好给我解了围,小餐厅的位次好排多了:郑副厅长、地区两位局长、马林、李副县长、三个记者。我要了四瓶茅台,他们喝得天昏地暗!半途间李副县长因替马林,喝得太猛,早早失了态,我把他搀到经理房子睡了。

到最后马林钻到桌子下向郑副厅长讨饶———可惜那身白西服了———惹得小餐厅两个女服务员捂嘴直笑!郑副厅长也喝多了,脖根通红,他坚持要马林兑现“一杯酒一万元”的诺言。三百万就是三百杯酒,马林不钻桌子才怪!

我从小餐厅出来想找个替酒的,才发现人已散尽,李正一个人坐墙角条椅上抽着烟。见我出来,忙过来问:“马县长他们还没吃毕?”

我有点奇怪:“李书记,你有啥事?”

李正说:“马县长让我等他的。”

“没说啥事?”

“可能要说路基款子的事”李正偷偷看着小餐厅门口,一副惊魄不安的样子。

“你先回去吧!马县长吃完饭还有个会议。”

李正像获释的人犯,匆匆离去。

那晚上直闹到十二点多,除几个记者,其他人都是搀出来的,马林是被人抬走的!

我扶着郑副厅长回房间。他没全醉,嘴里还嘟嘟囔囔不休:“我今天是专门来喝酒的!马林软蛋!不敢叫马光来!我要让马光知道,一个秦川挡不住公路,挡不住汽车”

我没见过酒能把人喝成这样的!更别说还是大领导!马光喝酒是从来不醉,喝到一定程度谁劝也没用。马林刚来时曾说马光:连乙醇都奈何不得,可见你是钢魂铁魄了!

第二天马林送郑副厅长回西安,特地送他一箱酒,一箱烟,是赵老头在县政府楼口搬上车的,马林就站在旁边。

现场会开过一个星期,地区组织部,纪检委进驻县招待所。

常委会整整开了四天!

我没资格参加会议,但从马林和李副县长脸上看出来,情况不妙。

赵老头不时向我通报情况说,马林独断专行啦,大吃大喝啦,向上级领导行贿啦,压制基层干部啦有八九条罪状,一条一条说得有鼻子有眼。赵老头装得蛮痛心的:“年纪轻轻的,就犯下这幺多的错误”

马林开头满不在乎,中午休息时间有时看书,有时和李副县长下两盘棋。后两天书也不看了,棋也不下了,回来后干脆蒙了被子睡觉。听李副县长讲:马光会上并不说话,他组织了一些基层干部,大多是被马林撤了职的,轮番往招待所跑,几乎闹得地区领导没有休息时间。所以每次开会。地区领导都能讲出一些“新问题”,有些事马林也想不起来,可人家说的有时间有地点,马林也反驳不了!好像最重的一条是向省地有关部门送礼,一条是政府办的招待费花了八十万这些事都须经过赵老头的手。

大概到了第四天下午,情况突然急转直下,我是从赵老头身上看出来的。他显得惶惶不可终日,说去机要室拿材料,却站在厕所门口发呆;说是派车,喊的却是通信员

晚上九点钟,李敏风风火火闯进我办公室,高高翘起的“飞机头”有些蓬乱。他少有的小声问我:“马书记问你,给县委财务科打的那张借条还在不在?”

“啥事幺?”我装得漫不经心。

李敏大眼一瞪,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的天!你还不知道?柳局长的儿子把马书记告了!把虎子可逮了!还说赵老头贪污了民政局十八万元!地区检察院来了人,好像还牵涉到马书记”

“那是给你兄弟借的,不是还了幺!”

“李敬只还了十二万,是我经手给马书记的。可人家查出来了,赵老头用假发票换了借条。马书记问你那借条还在的话,先退给财务科,要赶紧!”

“我早毁了!当时说钱还了,还要借条干啥?”“毁了就毁了,这事你别乱说,马书记正在做工作”李敏急急忙忙下楼去了,“蹬蹬”的高跟鞋声,又急又响。

第二天早上,赵老头没来上班。

常委会也不开了,李副县长早早坐在大办公室沙发上,乐呵呵地又是打电话又是派车。县政府办公楼一层到六层,个个办公室议论纷纷

十点钟,地区检察院来了两个人,找我开了赵老头的办公室———他们带着钥匙。进门后翻了办公桌,又搜查了文件柜什幺的,没查出什幺。

我回到办公室才听人说,昨晚从赵老头家里搜出了八张存单,三十多万元!还有很多金项链什幺的。

马光是一星期后才停职反省的。

那天早晨地委书记和专员突然来了,还有检察院好多人。一下车就上楼,一上楼就指示马林召集常委会。

常委会在六楼会议室,我作为记录也破例参加了会议。

当地委书记宣布马光停职检查时,我边做记录边偷偷看马光:他坐在沙发中比平时矮了许多,光光的头上有一层亮晶晶的汗珠,那双发黄的圆眼没有了以往的严厉和自信,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权力这个怪物,它能让你立马趾高气扬,也能叫你随时垂头丧气!

令人费解的是,宣布马林主持县委工作后,又明确指出,只是暂时,也就是说,地区还要派个新书记!典型的两败俱伤!

会议结束后,我才发现门口竟站着几位“大盖帽”,他们进来拥了马光,像押犯人般向楼梯走去马林似乎也不高兴,让我先发个文件,然后安排地区领导吃饭及休息。

在秦川大酒店吃饭时,地区检察院的人向我透露:李敬也逮住了。他已招供,为包工程,他给过马光二十多万元我毫不惊讶!但愿别再查出其他:二十万元要不了他的命!

当地委书记找马林时,我才发现马县长没陪同领导吃饭!听李副县长说,他去了水盘镇工地

作者简介:耿祥,男,陕西渭南人,在地方报社主持副刊近二十年。上个八十年代开始在《飞天》《百花》《西岳》等杂志发表小说,着有长篇小说《田韩堡》《斩城记》,中短篇小说集《耿祥中短篇小说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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