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风物(续)
■唐凯
草药先生
小镇的上街是一片高矮不一的民居。他们户与户相邻,马头墙错落其间,拾阶而上或顺坡而下,随弯就拐绵成街道;户与户面积的多寡和经济条件的强弱,造成了房屋之间高低、繁简上的差异,但从房屋的建筑形式上足见早先的富庶。
临河一面的房屋传说因早些年间的一场罕见的大火,只留下靠山的一面,背靠缓坡,采用随坡而建的方式,不断向后延伸居住空间,俗称“后八尺”,即在正房后加建进深八尺的房屋,形成一种由低及高、房上叠房、屋上架屋、高低错落的奇景。远观,层叠的房屋和交织的小径相互穿插,如同人们随手打出的绳结,曲折蜿蜒。因势造屋,见缝插针,形成了当地传统民居独特的个性。
受地形所限,街道也就宽窄不一,但空间变化丰富,同时也不难看出其内在结构的合理性和规律性。中药铺就开在这片民居当中,三开间的门面,中间有一个小天井,进门的几间房屋分别为药铺、诊室,光线充足,房屋规整,药香四溢。后面就乱了规制,一间挨着一间的房屋不断往后延伸,快要靠山时空出一个小院,山根处又起了不高的两层木板泥瓦小楼。
药铺对面临河高坎外有一棵蔽天盖日的皂角树,算是上街的显着标志。树下是一片横七竖八的青色巨石,任河与褚河在街头交汇后,至此河滩渐宽,流速渐缓,汇聚成一汪碧潭缓缓而下。离河岸七八米的水面下有块直径五六米的平坦巨石,当地人俗称‘簸箕石’,夏天一帮善水的孩子喜欢聚集在这片上面上分成两伙玩‘攻城’,以谁在石面上呆的时间长短定输赢,偶尔可以看见树下有个穿布衣手拿大茶缸的老汉弯腰站在那看孩子们嬉戏,不时哈哈大笑几声,身上的肉一阵颤抖,恍惚直起了腰
从我记事起,李先生一直就是那个样子:穿一身蓝或者黑色老式对面襟,布扣绊便衣,弯着腰,上半身前倾,发亮的光头更加衬托出五官的硕大,手拿一根拇指粗细的铁手杖,上半截已被磨得油光水滑,不等人来,老远就能听见“铛铛”铁杵点地的声响。
中药铺里有两位中医先生坐诊,一王一李。王先生清闲得整天端着茶杯无所事事,李先生却被远近找上门的患者围个水泄不通。按常理说,眉清目秀的王先生出自中医世家,自小就受老父熏陶,一付了得的家传本事,专攻内科,从开馆坐诊就好评如潮。李先生半路出家,眉毛胡子一把抓,啥病都敢治,不仅相貌粗俗不堪,所开药方尽显歪门邪道,不上正路,可不知为啥,以前围着王先生转的那帮患者,现在偏偏就吃李先生这一套,邪门了!
据说后院山间那条小路就是他夜里进出溜出来的,小路的顶端是小镇上埋葬先人的坟园包,谁知道他去那干啥,想着就害怕。于是镇上有人传言,李先生懂巫术,通鬼神之道,所得既是仙方,俗人哪可领悟!听人故弄玄虚的转述见过他画符水,据说灵气最盛的亥时是阴阳交接的最佳时间,其次是子午卯酉时,主家趁黑把先生请进门,一番客套招呼歇息后,李先生让打一碗清水,站起身神情肃然的祷告一番,用毛笔蘸朱砂在一张黄表纸上龙飞凤舞的画上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字句,结尾有人读懂是‘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敕令句,意思是告诉神兵神将,他是奉太上老君所定的敕令叫他们行事的,要他们急速依照天律敕令的调遣不可怠慢。写好符咒之后,反拿毛笔,用笔头撞符纸三次,从身后腰袢间摸出一个乌黑木印盖上符印,焚烧后将纸灰放入水中让病者一同喝下,即可。镇上领导听见传闻,私下告诫他不能再弄那些牛鬼蛇神,这事都在私下进行,绝无外人旁观,主家懂规矩,那会乱嚼舌根误了自己的大事。没凭没据的,小镇人生性淳朴,物质条件又差,对医生本身就有些敬畏,谁敢说哪天不会求到他的名下?虽说有些恼火,但也从没深究过,就当是茶余饭后的闲话。他理解领导的一番好意,陪着笑脸,嘴里打着哈哈说,都是谣传,没有的事,请领导放一百个心。
依理说,先生闲暇时,会整理整理药方,翻翻医书,琢磨一下病因、病理,记一些心得体会。可李先生坐不住,喜欢杵着铁手杖满镇子转悠,东採几片草叶,西抠几条根藤,;回来后,支开药工,或蒸或焙,忙个不亦乐乎,反倒是清闲了张药工,乐得晒晒太阳、抽袋旱烟,眯觉瞌睡。
李先生有个私下的外号叫‘李聋子’,乡邻和他打招呼必须大声喊:李先生!上哪去啊?吃饭了吗?给人看病去啊?声小了他听不见。也不知道他切腕问诊时是如何知晓患者病情的,没听见药铺里有过吼叫声。不过你如偷偷背后说他坏话,他定然会突然回头盯着你,笑着问:吃饭了吗?这娃子好乖!今天天气不错!回想起来让人哭笑不得,乱了真假。
我只让他看过一次病,至今仍心有余悸。其实也没啥大病,就是秋冬季节气候骤变时扁桃体必定发炎,父亲心急啊,不停地上医院请大夫给我调理。偶尔一次酒席上和李先生聊起这事,李先生问了问情况,随口说:“哦,乳蛾子,小毛病,小单方就能解决问题,有时间领过来我看看。”
第二天清早,父亲拿了一条烟,拽着我的手上门请李先生瞧瞧。李先生头日里稍微喝多了一点,没坐诊,父亲知道他住在药店后楼,和几个相熟的乡邻打过招呼,起身上后面找他。
穿过有些漆黑的巷道,透光处有一合小院,不高的两层木板泥瓦小楼,院子里晾满药材。东头住张药工,左右是房门紧锁的库房,阳光刚好晒进来,暖洋洋地透着舒服:西头较阴暗,院子稍有些不平整,地上积有水渍,后院靠山的便门斜开,半个身影背对院子小解着,父亲笑了笑没言语,站檐下看着满院子晾晒的药材,捻起一根甘草丢嘴里慢慢嚼着。
一泡尿也够长的,我不耐烦地在院子里踢着晒药的簸箕,故意弄出声响,李先生转过身看见我们父子,笑呵呵地一边打着招呼,一边系着裤子:“喝多了难受,老弟还是身体好!”就着门前的脸盆洗了洗手,领着我们进了屋。
小屋里散发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旮旯缝隙塞满乱七八糟的药材,感觉都是一些普通不过的山间野草,我坐在凳子上好奇地东张西望,回头时吓了一跳,一条乌梢蛇盘在墙上,昂头吐信,随时都有攻击人的可能,我仿佛都能听见它‘嘘嘘’的威慑声,不由得惊叫起来。“莫事、莫事,死蛇一条,怕啥!”李先生看出我恐惧的根源,笑着对父亲说。
李先生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拉起我,让我张开嘴,说‘啊———’。也许是屋内的光线过于暗淡看不清咽喉的状况,他找出一根筷子,捏住我嘴巴,伸进嘴里按住舌头根部,立即刺激得我眼花乱转,干呕想吐,可他用双膝紧紧夹得我无法转动。我发现他的五官过于肥硕,夸张地堆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剧效果,毛孔粗大,大清早就透出油汗。
看了一会收回筷子对父亲说,不碍事,配点药,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端进来一小碗,碗底有些黧黑地糊状物,让父亲依样制住我,筷子蘸了些稀糊,直接点在红肿的扁桃体上。稍等了一会,说:“好了!”我这会回过神才觉得嗓子有点凉凉地,没有了先前那种反顺不舒服的感觉。后来才知道,那黑糊是锅底灰和盐水的调和物。也就从那时起我知道了一味草药,是从平时烧柴草的锅底上刮下来的灰,杂草经燃烧后附于锅底或烟筒中所存的烟墨,刮下过细筛,除净杂质,为乌黑色粉末或结成小颗粒,手捻即为细末,无臭,无味,有个美妙的名字:百草霜。
“要想根治最好再服一点百草霜。”“哦。”“小孩可能不爱吃,可以调点炒熟的黑芝麻、黑豆子面子,加蜂蜜团成丸子。”“嗯。”还别说,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自那年后我的扁桃体再没红肿如桃。
随后的日子里,听过太多关于他传奇医术的故事,但对他随意野蛮的医风实在不敢恭维,心有所惧,也就敬而远之,渐渐有些遗忘了这个人。
事隔多年,春上,故友邀我回小镇踏青,返回时经过原先镇后半梁上的坟地,突见一座高大的半庙宇式建筑挺立在那儿,着实有些奇怪!这地方,埋着小镇所有逝去的先人,儿时路过这里时总是胆战心惊,快步跑过不敢张望,唯恐古怪的事情发生,谁这幺胆大起屋在这住?
一打听,原来是李先生的医馆。李聋子的名气是越发的响亮了。镇上出了名人,领导觉得脸上也有光,正考虑如何加以引导利用,他上门找政府要地盖医馆,没话说,自己挑吧,不违反政策的前提下,随便选。看来看去,他偏偏就选了这诡异之地,出乎众人意料,算是一怪!
转到正面,建筑前有个面积不小的院子,院内立着半人高焚烧香纸的土制香炉,烟雾缭绕,高大的屋檐下挂满红布红绸,屋正中供着一尊披红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神灵,有人小心的进进出出,上香焚纸,脸上透着虔诚,祥善。山下的流水缓缓流淌,阳光穿过山坳投在水面上,泛起一片金黄
水之殇
说起东山镇,不免会一再提到河流、渡口、所处的水利位置,那是因为有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水患。不交代清楚这个问题,就无法说明白一个自明清延续下来的古镇,如何从兴旺发达走到荡然无存这一步。
翻阅杂陈的典籍,会一再发现如下字样:江水溢,流人民,漂没四十家;八月暴水,杀二十余口;九月戊子大水,伤秋稼;十月益,又水,坏民田庐舍;水涨,漂栈阁,高数十丈,城廓居民俱淹没;大雨暴溢,巨木蔽江民多疫雷雨交加,大风拔木损人,水涨甚猛,镇西溢水北山崩裂,树木连根蔽江而下,平地堆积如山,沟河桥梁尽为拥倒;大雨谤沱连宵,南山一带河窄,宣泻不及,至成偏灾
换种方式说,大水灾肆虐古镇、一片汪洋的景象不会年年发生,但小水患绝不会少于隔年小规模横行一次。
先说说这里的地形地貌,也就揭开了诸位心中的疑惑:为何要在这个险恶的生存环境里居住的问题。
这一带万山综错,沟壑密布,少开阔地。大多数乡镇的普遍布局是沿江顺山脚一字铺开,小镇上户与户之间共墙相连,延绵成街道。或靠山修葺,远看形成一种房上叠房,屋上架屋的奇景;或临河而垒,伸出高挑的吊脚楼,半边凌空、推窗就能看见粼粼河水。正面对街心,抬头望,面对面两房的屋檐挤出头顶窄窄一线天,飞鸟眨眼即逝、不见踪迹。街面上的房屋大多属于石木结构,足见当时人家的殷实富庶。石木解构简单说就是房屋以石墙为建筑支撑主体,木头按功用的不同分别做成门、墙、窗、梁、檐等等。面街一面是活动木板壁,可以灵活装拆,早开夜闭,将房屋随时改造成店铺,招迎四方客人,不失为小镇居民经商手法活络的一种体现,不过,通过无数次水灾时的搬家过程,我暗自揣摩拆卸木件恐怕主要是可以把受灾损失降到最低限度的一种无奈之举吧!
临水之地出善水之人,按说善水之人起码得具备以下几个简单条件:个子高,臂长腿长,手大脚大。可小镇出的这位善水之人上述条件一样都不具备,五短身材,一身蛮肉,如果让他走上游泳赛场,指不定要笑掉多少大牙,可是他就有一身惊涛骇浪里漂舟的绝活。平时里摆渡不算啥重活,只要耐得住性子就行,小镇人大多都会挥篙划桨,水中畅游,可在洪水中抢渡,除了体力外,还得有胆量,有脑子,那是个搞不好就会船毁人亡的险活,很少人敢冒这风险,沈包子就是小镇上为数不多有这胆力的人,曾帮助不少突患疾病的街坊越过洪水,转院得到及时救治。
沈包子,不知道他的大名,记忆中街坊们一直这样叫着,好像他也从来没有过什幺不悦的神色,乐呵呵地应着。小镇天高皇帝远,日子过的滋润,街坊们也就有了游手好闲的习惯,赚一个花一个,从不操心明天的早饭在哪方,唯独他是个例外,平时里基本不弄船,每天按时到搬运社里呆着,不论大小活,随喊随到,不像其他人满街瞎转。有时忙得忘了吃饭,忙完回到社里,窗角总会蹲着他熟悉的黄洋瓷碗,一大一小,扣得严严实实,揭开里面一定是软硬适中的苞米饭,一小撮霉干菜或者泛着油光的青菜。那时主要的活是倒运转运站里的粮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整日都是倒运不完的粮食,干嘛还老是没吃的或者吃的那幺差,饿得街坊们一个个面黄肌瘦?
一道不宽的河水,阻断了两岸的货物往来。平时还无所谓,有个渡公守着一条渡船来回接送,一根竹篙在他手里变成了杂耍的道具,左手撩起杆稍,划过碧水,斜斜地插下去,点在河床的乱石上,双手握住竹篙用力一撑,船头吃水后又抬起,荡开河面,激起两道水花,赶上前去。冬天水枯,河床变窄时就收起竹篙,架上铁索,一个木滑轮穿进铁索,一端用绳子连在船头的铁环上,手一拉铁索,船前进一段距离,几下就到了对岸。常有坏娃子夜里悄悄在铁索上绑上一块大石头,渡公摸黑拉船时常会不小心碰疼手被迫停下来,一边咒骂一边解石头,岸边总会有噗噗地暗笑声,跑远的脚步声
那时候还没有后来能运载车辆的大船,零星货物可随人一并用小船渡过,但大宗货物就得雇人上船下船,来回搬运,因此,当时小镇上唯一剩下的合作组织就算搬运社了,在中街有个小院落,供人等货歇气结账。沈包子个子虽小,但脱下衣服就显出一身让人眼红地硬棒肌肉,一百八一包的粮食,肩上架两包,腿都不打晃,小跑着轻松越过跳板,码上岸边的板车,每天都能比别人多领上好几张记账纸牌,累计起来,月底就会多出一小叠钞票,依旧是一五一十交给老婆补贴家用,日子过得虽说辛苦,但有老婆在侧、小儿绕膝,也算是滋润幸福。
小镇少木排、竹筏,许多人家都有小船,那种‘小划子’,当地人叫‘三板子船’或者‘五板子船’,板子亦即舢板,三或五说明宽窄的不同,长有丈余,双桨,无帆。老辈们张口就是那年那年曾经驾大船下过汉口等等,语气傲慢,没一点想隐藏来自骨子里的那点优越感。小划子平时大多靠在岸边,集体出动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河里有人炸鱼或是药鱼,那时满河面漂的都是大船、小船和光屁股的街坊,追着赶着那些做垂死挣扎的水族们,场面过节一般热闹,傍晚整条小街的上空就会飘着一层诱人的鱼香味,少油,因此也就没啥值得显耀的手艺值得卖弄,不过是水煮、红烧,一样能把人吃的是津津有味,往事不断。另一种情况是发洪水,河岸或河道拐弯处堆积起许多的杂物,上游流失的树木啊、冲毁房屋的木料啊、没来得及搬走的桌椅板凳啊,有时还会漂下死猪,被河水泡得异常肥硕,从浪渣里一浮一落,实在诱人。一般人家都会做用一根长竹竿在顶稍绑上一根弯铁做成钩子或者绑上人工编织的小渔网,捞些浮财或者捞取浑水里的鱼虾,一旦拉不动了,就该及时放手,不然有被洪水拖走的危险。
沈包子不屑干那些,久雨浑身酸疼,正好在家歇歇,吃过早饭刚躺下,就有人上门请了,说有急事需要过河一趟赶到县里去,麻烦沈师摆个渡。来人面生,摆出一付苦瓜脸,唉声叹气,不断哀求,见这情况,还没等他还应声,他老婆忙一口应允了,进屋催他赶紧起来帮人忙去。
没办法,谁都知道沈包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婆。其实也是错怪了,他老婆慈眉善目,平时里狠话都少说,见谁都是一脸笑,热心快肠的,一定要找个理由,那就该赖一个‘俊’字,长的实在是没话说,小镇人暗地里封她为第一美女。美算一个理由,只能是旁人眼馋闲说,真正的原因是沈包子他爹死的早,老娘一手拉扯大他,等他娶了媳妇,刚刚过上好日子,却累瞎了双眼,再也无法操持家事,家里像是塌了天。他老婆好脾气,接过大权,整天忙里忙外,把他老娘收拾的是干干净净,一点粗粮,变着手艺,把老人调养的白白胖胖,没点怨言,周围邻居没有一个人不说她贤惠,包子有福。临终前老娘一再叮嘱他要善待媳妇,再加上他老婆给她生下一双儿女,平时里对他是恩爱有加,因此,没底气说硬话。
到了河边才知道这次的洪水不同以往,抬眼望去满眼的流水,平时不宽的河道早已失去原来的面貌,一边接着山脚,一边抵到吊脚楼下的河堤,咆哮的浑水里夹杂着大团辨不清底细的浮渣,一路呼啸而下让人心生恐惧。沈包子不敢大意,多加了一付船桨,叫上平时顺手的伙计帮忙,搭上那两个客人,顺着河堤溜边把‘三板子船’撑入街头的急流中,一路斜下,四浆齐飞,小船一会钻进一道道拍起的浪花里,一会又站在了浪尖上,晃晃悠悠躲过一条条激流,闯过一个个漩涡,惊得岸上人不住的叫喊,险得让人心都快跳出来,总算出了急流,却又瘫在浮渣里无法动弹,沈包子岔开双腿站在船头,手拿倒钩拨开一条水道,后面的伙计单桨侧划,绕过浮渣,总算慢慢靠了岸。
到了岸边,那两人却不急着下船,磨叽磨叽的在身上寻摸好一阵,突然一人惊叫:忘了带一件重要的文件,到县里去了要挨批。一人站起身子关切地追问,小船受力不匀一阵乱晃,沈包子见两人的神色有些生气,船又乱摆,唯恐出事,气就不打一处来,说:下不下?不下我还要急着往回赶,不然一会水再大了,我们都回不去!那、那、那就麻烦沈师把我们送回去吧!站起那人陪着笑脸,小心地看着脸色说。沈包子望了一眼船头的伙计,打个眼色,没办法,起篙,回吧!
小船依旧顺着山脚溜边把‘三板子船’撑入街头对岸的急流中,一路斜下,四浆齐飞,闪过一道道拍起的巨浪,躲过一条条激流,闯过一个个漩涡,艰难万险地回到小镇,沈包子没多说,拴好船扛起船桨回家喝着闷酒,不一会功夫,他老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啥也没说,炒了一碗青菜让他下酒,陪着闷坐。
真正惹恼沈包子的是过了一段时间的传闻,那日天阴无活可干,一帮人闲坐在搬运社里胡说闲扯,不知怎幺就说起那次摆渡,一人随口说起一件事来,替他抱屈,觉得不值。说是那次两人闹着过渡就没正事,不过是酒后的打赌,那两人新到小镇,听了沈包子的轶事,觉得不过是小镇人的自我吹嘘,编造出来的故事,不足以采信,于是就有了前面那段。沈包子当场没发火,虎着脸听完啥话没说,挨够时间散了工,回家据说是砸了船桨。没法证实这事,不过没多久,沈包子转手卖了那小船,再也不摸船桨是事实。先头还有些人请他摆渡救急,但都让他老婆笑着找借口给推了,日子一久,也就没人好意思去麻烦他。河面上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刚开始人们还有些奇怪,慢慢习惯了,也就觉得无所谓,在人们眼里,他本身就算一个异类,多一个少一个没啥区别。很快小镇上就失去那两人的身影,据说是因为街坊们整日对他们吹胡子瞪眼的,领导知道缘由后劈头盖脸一顿怒骂,怕出事,请上面把他们调到一个偏远的地方发霉去了。
太多的水患侵扰,使小镇的街坊们饱受摧残,即便是这样,他们也从来没有过离开这里的想法,古朴破旧的小镇有他们太多的回忆、梦想,离开如何还原一个完整的记忆?如何重温旧日的辉煌?
下游要建一个水库,移民搬迁闹了很长时间,没一个人主动要求迁移到对岸拟建中的新镇,那段时间政府最伤脑筋的事就是动员移民了,磨烂了嘴皮,街坊们拼死拼活的不肯搬家,工期一直拖着没法完结,政府的人每天最担心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搞不好就是县上领导在里面责骂,转机是一场洪水彻底打消了街坊们死守故土的念头。
那年七月的最后一天,久雨刚晴,乌云散去,天开始泛白,水开始涨得并不大,小镇人早习惯了洪水洗街的景象,一般都是把为数不多的钱财贵重之类的东西打个包袱背在身上,其他能拆卸的物件,能搬运的物件,或移上楼,或移往稍高一点的地方临时堆放,然后站在山腰一边闲谈,一边等水退后回家收拾。眨眼间洪水就开始漫过街道,不一会就越过最高水位线,没一点退下去的意思,政府的公家人焦急地分头上门劝说站在低矮处的人们赶紧撤离,说刚得到消息,上游已经让洪水打了几个地方,还有更大的洪峰就快到达了,话没说完,一阵急促的大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转眼天就暗了下来,水越来越大,有些危房顶不住上下夹击开始坍塌,刚还说笑的人们开始惊乱,不少人看着漫过屋顶的洪水哭起来,一些不牢固的屋架摇晃着,整个屋顶飘出去,浮在浑黄的水面上左右摆动,哗啦一声,瓦散了,转眼没了影,过一会,吐出几根木头,随着急流漂远
这场洪水整整在街上赖了一天一夜才退去,往日繁华的小镇转眼面目全非,三分之一的房屋荡然无存,许多人流离失所,好在政府宣传及时没出人命,小镇整日弥漫着一股悲伤的气氛,有人投亲访友,有人主动要求搬迁,一个镇子就这样碎的七零八落,断了往事
汉子金宝
没看到开始,也没猜出结局。我们从没真正关心过别人,总是在恍惚中似是而非地矫情。
金宝回到小镇时的模样很陌生。瘦高的身材,弱得沟里下来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沧桑的脸上看不出实际年龄,挤开的笑脸打眼一看就显得有些做作。不过,那时的我们早已习惯无视太多不认识的人流连在大街小巷,口中操着听不懂的南腔北调,熟络的和老人们聚在一起闲谈的陌生人。
应该是开春,冬衣还没脱尽,水边没了浮冰,河风吹在身上依旧让人觉得浑身发冷。一夜醒来,小镇上突然回来许多由于早先政策原因而远走他乡的故人。话是这样说,其实从他们的脸上已经很难辨认出旧日的模样。当年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的那帮老人,要不客死他乡、要不就是身残体弱再也无法返回故园,只好赶回子孙,续个香火,从来往书信中打探家乡的只字片语,整日对着老家的方向泪眼婆娑,不知眼前飘过的白云是否还夹带着依稀熟悉的味道,让他们那样痴迷,还有一些尚能行动又实在怕这片伤心地勾起太多的眼泪,也就忍心断了回家的念想。
小镇里一下子拥进来这幺多人,如何居住是个大问题,早先属于自家的祖屋在无数次变更中不断的被留下的邻居、亲戚拆分,肢解,占用,或被政府拍卖,挪做它用。不管民风如何淳朴,关乎到自己的生存大事,也就迫不得撕开脸皮,于是那一段时间的小镇着实热闹,总有骂架声,打斗场,吵吵闹闹了好久算是停了下来,每天的吃喝拉撒问题接踵而来,于是小镇上出现了许多杂七杂八的新营生,譬如照相、理发、补锅等等,新老营生相互交叉、重叠的地方又引起冲突,又闹了一段时间,打打谈谈总算安静下来。
金宝招人注意是因为他父亲当年在小镇给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恢复不久的‘五一商店’里有他的位子,能吃上公家饭,凭这一点这足以让人眼红了。其实也不叫啥公家饭,但小镇街坊见识少,眼力有限,分不清国营和集体的差别,实话说,那时节它们之间的界限的确也够模糊的了,人们一时还没有店铺权属归个人所有的概念。商店创办于清末,最早叫‘合盛号’,往返于西北五省,贩走茶叶,贩回小镇必须的食盐、铁器,鼎盛期上下游开有联号,伙计数十,后因河道阻塞不畅,陆运日渐通达,货价一落千丈,生意开始衰败,公私合营的风刮往小镇时,老人还算有点见识,略一合计,主动向政府请求合并,开了先河,换取了维系一家生活的生存之地。
小镇不通电,晚上关上门谁在家里做什幺事不清楚,也没人瞎打听,街面上最大的乐趣是听老人们聚在一起说古今,旱烟袋转着抽,一碗茶水转着喝,一遍又一遍的说年轻时的旧事、趣事,谁谁谁当年做过什幺,自己做过什幺,说得起劲时,有兴高采烈的、也有低头丧气的,一时忍不住也斗几句嘴,老人们都活出耐性,也不红脸,转瞬就能心平气和的继续絮叨,一时说漏嘴,就在我们后辈耳朵里留下一些听又听不懂,感觉又不是什幺好事的话把。
三金家里早先有只画工很好的青花细瓷碗,其薄其透宛如白玉,温润光滑。据说那是他爷用一骒上好的绿茶,从瓮罐城翠花楼当家婊子手上打赌赢来的,至于赌什幺?每次说到这老人们都言辞模糊,抬眼互视暧昧一笑,转口说起其他事,着实让人纳闷,回家追问大人,头上就让老娘敲了几记毛栗,嘴里嘟嘟囔囔的骂一旁蹲在地上满脸通红的男人。那只碗后来让三金他娘扔下沟摔成碎片,阳光照在沟底时常会泛起许多亮光。有一次,二狗下沟底玩,捡上来一块稍大的磁片,可以看出有个女人露着肩膀斜靠在假山上,旁边一只手按着她的肩,手后面该是一个什幺人,可惜摔没了,问三金,三金矢口否认,赌咒发誓的说他家里从来没有过那东西!我们都知道他撒谎,好几天没和他玩,后来还是他用一把蚕豆让我们忽略了这事。
这当中得到老辈人公认的玩家是后街的汤大爷。说是早年间家里开有客栈、染坊、铺子,春茶出来时,家里收购好货物,千辛万苦,十几条骡子驮着茶叶到了汉中,被他赌宝嫖婆娘耍个精光,只身回家。据传,当地的青楼,只要听说他的名号,赊账都行,可见他人品家财。他人聪明,能玩也能干,手上的活,别人做上一遍,他过眼就能学会,挂粉条,做面食,打糕点,样样都能上手,出来的活绝对无可挑剔,像是打小就苦练过。“唐三千,汉八百,外传野史数不得”一口汉调唱的是不输名家。小镇上一帮人组织了一个汉剧班,围着锣鼓‘闹万子’自娱自乐,一开口,被他鄙视的无地自容。家当快要败光时,解放了,定成分,定了一个小工商从业者,看着同时起家,发达,置地的街坊被定为地主受罪时,他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心中暗自喘了一口气,罪责感也就减轻了几分。老年时觉得无聊,操持起一个小店子做面食,不图挣钱,只图手上有事混个心焦。话说,按他的苛刻做法,既算是挣钱也看得见,面,不用镇上粮管所卖的成品面,说是没筋道,显不出自己的手艺,自己收当年的麦子,晾晒掏洗,请人扛到电管站打成粉,面还只用头道出来的,过箩筛细箩;油也自己买菜籽请人榨。炸出的油条、馓子就是漂亮,蓬松、酥脆,咬一口,满嘴香。打糕点,核桃、芝麻炒熟、切碎,加猪板油,青红丝,白蔗糖搅拌做馅,做出的开花点心,如纸般层层叠起,香糯酥脆,中间点缀一撮染色蔗糖,形如盛开的荷花,当地人宴请宾客,必上一碟,以示热情隆重。
天刚擦黑,吃过饭的汉子们无所事事,走出家门,三三两两聚在街上瞎扯,金宝一个人,吃住在店里,三个门脸的铺面早早关了两个,等天黑尽,烟酒柜台上燃起一盏煤油灯,几条长凳随意摆放在街沿上下,街坊们溜溜达达聚过去,或坐或站,一边抽烟一边继续逗着嘴,手里握着大茶缸,不时咕嘟咕嘟喝下几口浓淡不一的茶水,金宝提着一壶烧好的开水顺墙角放下,谁想续水自己倒,直起身,一拍醒木,撇着一口河南腔,接着昨晚的故事往下讲:话说岳武穆到了朱仙镇整本《说岳》他能从头到尾说个绘声绘色,声情并茂。故事进入高潮时,他慷慨激昂、手舞足蹈,仿佛千军万马就在他顿挫间灰飞烟灭;遇有坏人得势、好人遭难时,他则悲痛唏嘘、哽咽不已,一身的痛苦溢于言表。
小孩们最喜欢这个时候,钻在人缝里嬉闹,遇到大人高兴时,会豪爽的掏出硬币零钱,指使小孩跑到金宝柜前买点瓜子,聊以解馋。评书每个晚上都会这样经常的被买烟买酒买零食的打扰而停下来,有时忘了时间的赶羊人吆喝着一群羊踢踢哒哒的经过此处,街坊们笑骂着起身等羊过去,好像也从没有过什幺怨言,放下故事,和身旁的人说起闲话,随意自然。金宝做完生意,油灯下的脸有些尴尬,瞟一眼下面姿态各异的人,一拍醒木,聚拢嘈杂的街坊,更加卖力的说起来,当故事进入到最精彩的环节时,骤然打住,高吼一声:“要知故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卖足了关子,不管小孩们的哀求,端起茶水喝上一气,刚刚还如抢般挺拔的腰身转眼就塌了下来。
夜有些深了,街坊们这会才觉得有些困乏,想想明日有事还得起早,也就散了,漆黑的街道上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脚步声,懵懂的孩子随着大人走上一段才发觉脚底冰凉,原来刚才在听书的街坊们中间疯玩时,不知道把鞋脱哪角落了,这又急匆匆的返回去寻摸,来回折腾,耽误不少时间,回到家不等老娘张口责骂,连忙洗脸上床,尿都忘了撒。
更多的娱乐形式纷纷出现,老人们少言少语的聚在墙根晒太阳打着‘纸叶子’牌混日子,邓丽君的歌声也不时从某家的单卡大喇叭双洋录音机里传出小城故事多,一群小青年穿起喇叭裤,扭着牛仔舞,抽烟喝酒,争风吃醋,小镇上街头用麻场的旧厂房改建了电影院,每天新电影的海报贴满角落谁还听他那水货评书,三大间门面的‘五一商店’面对雨后春笋般的个体小店早已土崩瓦解,荡然无存,不知道他那有着未卜先知的老父在地下有何感想
我们一直在不知不觉中温习遗忘,是否有那幺一天会不小心忘记了自己,对着镜子异常惊慌。有那幺一段时间,我好像忘记曾经有那幺一个人,给我平淡的人生带来过那幺多的快乐。当我回头重新拼接空白的那一段时,才发现金宝早已娶妻生子,略显老态,守着一个小店养家糊口过日子,嘴也显得有些木讷了,只有看着健硕老婆或者儿女的身影时,脸上才会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淡淡地一抹,笑的那幺动人。
作者简介:唐凯,陕西紫阳人,陕西省作协会员,文字散见《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歌月刊》、《延河》、《四川文学》、《陕西文学》等报刊,并入选相关选集、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