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里的花
程琴娇
三婶娘
她是我本家的一个婶娘,我们叫她三婶娘。从我记事起,三婶娘就总是贴着止痛膏药,止痛膏药像她衣服上的补丁,东一块,西一块,与她形影不离。
一天,三婶娘不见了。没有人出去找她,没有娘家来要人。三叔照样东游西荡,懒觉睡到日上三竿。大爷爷整日手提大草包(草织的大提包)村前村后地走,唉声叹气:不孝之子啊孽子啊!堂弟的样子越来越傻帽儿,哪里热闹他往哪里站,仰着头瞪着眼只管看,不知天光早晚,也不知饱与饿。有一年过年,村里炸油条,他馋得只管围着油锅转,突然油锅里起火了,炸油条的人为了不让火烧房子,把油泼到地上,堂弟躲闪不及,一只脚就烧残疾了。
又一天,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来到我家。个个义愤填膺:原来是三婶娘回来了,三婶娘后面竟跟着村东的瞎子红米。瞎子帮人算命,三婶娘帮着收拾别人施与的钱与米。绿帽子戴着满村跑,三叔怎心甘?他拿起砍柴的弯刀,就想把这一对狗男女剁了。大爷爷死活拉着,总算让众人拿下了弯刀。不过,三叔赤手空拳也把瞎子揍得个鼻青脸肿,并把三婶娘拖回了家,一顿毒打后,关在房里饿了三天。
三婶娘重获自由后,头上还裹着头巾,脸上还带着伤痕,她提着菜篮子去池塘边洗衣,这一去又不见了踪影。
听说三婶娘依旧跟着瞎子到处穿村走户,为人算命。那时的算命瞎子红米,其实就是要饭的,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穿百家衣,吃百家饭,白天拉琴算命,晚上露宿村头。
三叔又把三婶娘拖了回来,照例一顿毒打加饿三天,接着又是三婶娘外逃。就这样来来去去地折腾了一年,弄得大家都疲软了。三婶娘的肚子大了起来。爷爷奶奶并各房叔婶都不再支持三叔用暴力了。有时还给三婶娘一碗热饭菜。我还记得,三婶娘是爱吃生辣椒的,她就那样就着生辣椒吃着人家施舍的饭,吃完还向围观的孩子要碗井水。咕嘟咕嘟一碗水下肚,她就与瞎子并排坐着,不吱声像个哑巴一样。
三婶娘的眼越来越眯,最终看上去也像个瞎子似的。她总在喝完水之后,眯着个茫然的双眼抬头看远处的天。
三婶娘生了个儿子。三叔把儿子抢了回来。三婶娘又生了个女儿,这回三叔没抢。三婶娘就用尼龙绳把孩子捆在背上,牵着瞎子红米穿村走户。有人给了热饭,三婶娘先让孩子吃了,再把剩饭吃干净。不经意中,三婶娘就生了三个。他们的队伍日渐壮大起来,三婶娘能到嘴的剩饭也越来越少得可怜。
直到分责任田时,红米有了自己的责任田。三婶娘不再和红米一起去给人算命。她种起了责任田,接着有了自己的房子。
三叔的责任田年年收成不好,索性丢下两个堂弟,跑景德镇过逍遥日子去了,从此杳无音信。三婶娘可以大胆地回来了,帮着两个堂弟种田地做房子。
我听着《二泉映月》,想起了阿炳的女人。她是一个粗糙的女人,虽然她曾经牵着她的瞎子男人,一村又一村地流落,虽然他不停地拉着二胡跟在她的身后,但她并不知道他拉的是《二泉映月》,更不知阿炳,她只知道要活下去。
如今,红米早已经去世了。我的三婶娘也老成了一根树枝儿,看人的时候,依然眯着那茫然的双眼。
桂花姑姑
细米粑近四十岁时还细皮白肉的,衣着整洁,一脸书生像。老婆桂花虽然比他还小五岁,但粗糙苍老,好像是细米粑的老姐。细米粑在村里做了多年的干事,是村里的文化人,田地里的粗活,历来由着桂花姑姑去倒腾。
细米粑出门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拿着家里油腻腻的梳子,对着镜子把头发梳个溜光,拍拍肩上的头皮屑。这个时候,桂花姑姑正蓬头垢面地在猪圈或锅台上忙个不停,一边对着正走出院门的细米粑喊:“我今天要去锄油菜地,怕是得晚点回。”细米粑也不搭声,只管把一双泛着贼亮的眼瞟邻家院子。邻家院里有个女人在抱柴草。
桂花姑姑当年,论长相,论粗工,论细活,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不然,也嫁不着村里的秀才细米粑了。粗工细活做得好有啥?田地种得好,女红做得细,家务活做得利索是啵?村里这样的女子多啦!村里会操笔杆子的人可不多啦。细米粑可是会拿笔杆子的人,中山装口袋里常插着钢笔,那可是文化的象征。哪见着秀才耕田种地的?桂花姑姑只好把家里的粗细活儿都包揽了。
孩子都读书了,桂花姑姑越显着老样,细米粑却依旧像个大小伙子,村里的姑娘媳妇俊俏些人得眼的,细米粑都喜欢无事去献殷勤。桂花姑姑为细米粑的这等风流韵事,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少折腾。
闹多了,弄得孩子有了上顿没下顿,耽误了上学不说,连娘家的兄嫂都不愿再弹这个老调了。另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是:虽然细米粑细皮白肉一副斯文的样子,但打骂婆娘的手段与气势决不会次于村东的二赖子。细米粑的拳脚,桂花姑姑的浑身上下无一处没领教过。
所以,桂花姑姑沉默了。
细米粑占尽了上风,越发地不检点。桂花姑姑在外头干活,她就把俊姑娘俏媳妇往家领。晚上有兴致,还把些他们的浑招数说给桂花姑姑听。
桂花姑姑不听也不管,你偷你的人,我养我的家,相安无事。
要开学了,桂花姑姑把孩子的学费攒够了,锁在箱子里。
晚上,桂花姑姑在煤油灯下纳鞋底,过麻绳的声音吱吱地响。
孩子临睡前问:“妈妈,报名的钱准备好了呗?”
桂花听孩子问起学费,就放下手里的鞋底,去开箱子。
“哟,钱怎幺没了呢?”桂花姑姑心里“咚”的一声,咬牙切齿地嘟噜着:“不知你那挨千刀的老子偷去给了哪个婊子!”
桂花姑姑鸡毛急火地合上箱子,就让孩子们在家待着,自个儿拿着手电筒去找人。
桂花姑姑来到冬米家。冬米的男人常年在外挑煤,一年到头回不了家。冬米家的门关着,桂花姑姑拿来一搪瓷缸水,从门轴上头往下淋,淋透了,无声无息地就把门拨拉开了。
细米粑果然睡在冬米的床上。桂花姑姑也不拿奸捉双,只管揪住男人要钱。
细米粑理亏,作声不得,胡乱披了衣服就往家走。到家也不言语,蒙着被子就睡,懒得理会桂花姑姑的哭天骂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
看热闹的乡邻都散了。灯光晃荡着,影子晃荡着,天花板上的蜘蛛在织网,织一会儿看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好像在等着剧情的发展。桂花姑姑哭着骂着。孩子们蜷缩在屋角,瞪着恐慌的眼。
学费咱办呢?哭也好,骂也好,钱是拿不回来了。家里还有什幺好卖的?就这破家,还有什幺值钱的!桂花姑姑越哭越伤心,越想越控制不住。恨不得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就这样,桂花姑姑抹着鼻涕抹着泪,从灶台上拿来菜刀,“砰砰砰”在床沿上一阵乱拍:“呜呜呜,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呜呜呜,还不如你一刀把我杀了,我还图个痛快。呜呜呜”
细米粑听见砰砰声,也不知被子外头的状况,伸出头来想看个究竟。他不动不打紧,他这一露脸,就正遇着桂花姑姑伸过去的刀口。只觉一阵天昏地暗,哼唧了一声又把头重缩回了被窝。
桂花姑姑哭着骂着,浑然不觉已酿成大祸。
灯光还在晃荡着,影子还在晃荡着,天花板上的蜘蛛还在织网,织一会儿看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好像在等着悲剧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