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壳”赤城
汪林
赤城山神灵,有许多美好的神话传说。
新世纪初那几年,我经常爬赤城山,几乎天天沿着山道石级步步登高,可人生命运的轨迹却步步下跌,哪来的灵性啊!
先是自己落魄,工作堪忧。县级党报面临停办,同年出山的同事全都转行提干,独我一人听天由命。忽一日,父亲跟一群村里人来县政府上访,找到我说:“你在县府大院里上班,还是编辑部主任,要为村里做路出点力,给县领导反映一下。人家小余在农经委上班,为村里造桥拨款10万元,大家都说他好,多有面子!”
我满脸通红,悄悄把父亲拉到一边,没好气地说:“我自己也难过日子,快混不下去了,还管村里你又不是村干部,管什幺啊?要什幺面子?”
“要你在这里干啥用啊!”父亲长叹一口气,很不高兴地走了。
这期间,我听一文友说正在替我族宗谱写谱头语,便借来宗谱翻看。以前没时间也没兴趣看,现在有闲,一看竞人了迷,就把重点人物谱系诗词传记抄下来,不时翻看咀嚼一番,沉醉在古色古香中。以前我只见过爷爷,听说过太公,太公以上的祖宗就不知道了。现在看宗谱,一代代非常清楚,我是自藻公迁居台山之后的第30代孙。藻公一生坎坷文才高,宋建炎间为中书舍人,显谟阁学士,先后被三任奸相(蔡京、王黼、秦桧)排挤打击,年迈力衰疲于政务,因从高宗南渡,隐于天台赤城山下大豁山
大豁山在哪里?我踏遍赤城山周围地方,仍不明确。北面有大鳌山,有点像,但高于赤城山,显然不是;东南面有座山,形似椅背,很美,可惜叫洞阿山
这时,忽然接到在湖北读书的女儿来电:“爸爸,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我鼻子一酸,差点落泪。女儿读书不好,一直是我的心头之痛。老同学进城创办赤城中学时,我帮他策划出“赤城中学一片赤诚”的广告语,印在每个师生的校服上,让满街都是“一片赤诚”,效果特好,赢得了学校征地、招生双丰收。老同学说,你女儿不论成绩好差都免费入学。女儿赤城中学毕业时,恰逢老同学又创办起育青高级中学,一句话又升学了。也许是太顺利之故吧,女儿读初二时,数理化就不及格了。我气坏了,买来数学课本,自己看透后再教女儿,一章章教下来,硬是帮她重新夺及格。至于理化,就去掉算了,反正考文科。女儿读高中时,我去开家长会,班主任说我女儿乖,人也聪明,就是注意力不集中,用土话讲是不“入魂”。高中数学难度大,我荒废多年,难以帮助女儿再夺及格了,只好放弃。女儿高中毕业,高考竟然不上线,我脸上无光,不敢声张,悄悄把满街的大学招生广告一一看过去,表面上有上海复旦等名牌大学,实质都是自学考试或成人教育,这种学历证书在职进修者好用,不在职者找工作是没用的。只有县人劳局引进的湖北孝感职业技术学院是全日制大专,大都是理工技术类的,唯一的“小学教育”中有汉语言文学专业。就是它了!我狠狠心,花二万元让女儿买读这一专业。读出来如果找不到工作,我干脆提前退休让女儿干,单位里正巴不得呢!妻说:“不能提前告诉女儿,你不到50岁就退休,太可惜了!”可惜也没办法,谁叫我父女二人都无能
女儿读大二那年,妻子忽然发现肚子下部有肿块,开始没在意,越来越大像拳头就怕了,去医院检查做B超,竟然是怀孕了。早在女儿出生不久,妻就被乡政府动员上了环,怎幺会怀孕呢?妻说:“这阶段你研究宗谱,祖宗给你送子来了,财是死宝,人是活宝,你要想好。”我想自己和女儿都混得不好,再生一个又不“入魂”怎幺办?岂不是白白丢掉饭碗!妻姐说:“环可能还在里面,如果套在小人头上,生出来也是畸形,趁早流掉!”我陪妻子去医院,当天夜里流下来一个麻雀囝般的小人,人形完整,没有环,只是嘴张得老大,像大张着等待喂食的鸟嘴,无声地痛哭几下就停格不动了,双眼紧闭,两拳紧握,痛苦万分。我看到小人两腿间有一圆点突出:“啊!儿子!”医生说,“流都流了,别心痛!”随手把小人和衣包推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当时我并不怎幺心痛,但回家后越想越难过。第二天一早,我瞒着妻子乘车去乡下老家,跟父母说说,散散心。父亲瘦了许多,没好气地说:“人是要的,宁可不要工作,你怎幺事先不说?现在流都流了,还说个啥!”母亲说:“别难过,现在不比过去,城里不比乡下,只要囡好也一样。”可是这囡这样不“人魂”
此后不久,父亲忽然来城,说最近发高烧,满口鲜血。我陪他去医院检查,医生问明父亲每天吸烟两包半,吐痰有时见血丝已十几年,便叫做CT。结果是肺癌晚期。我们兄弟四个瞒着父亲说是肺炎,到浙一医院再去看看。浙一医院确诊了,说手术意义已不大,给开了一大袋的西药,叫我们去县卫生局申请杜冷丁,病人剧痛时再注射。熬到下半年冬至日第二天,父亲躺在床上浑身乱动,似乎很痛。大家都说:是时候了,快把杜冷丁打下去。我叫来村里的土医生,给父亲注射了一支杜冷丁。父亲很快睡过去了,大家都退出屋来。过了一段时间,我进屋叫爸,爸不应,双眼却睁着,一动不动。我感觉不对,急忙叫来医生。医生看了看说:“人已经不行了。”内行人大姑丈很快端来热水毛巾,给我父亲擦净身子,穿起寿衣。我想把父亲双眼摸闭,摸了好久,只有一只眼闭,另一只仍然不闭,有泪水流出来,一张嘴张得老大老大,像大张着待食的鸟嘴,竟然与妻子流掉的那个小人一样我泪如泉涌:父亲才70岁,没活够啊!大姑丈叫我们兄弟四个一字儿排开,从头到脚把父亲抱进棺材。停灵四天后,移开棺盖,见最后一面。我不忍心再见到父亲的痛苦模样,就把眼一闭。接着,就是盖棺、摸钉、出殡。我披麻戴孝,捧着父亲遗像,带着长长队伍,来到山上坟地。落穴、封坟后,至亲的下辈人手拿香火烧坟转圈,顺三圈、倒三圈
从此,我夜夜睡不好觉,一大一小两张张得老大老大的嘴不时在眼前迭现。
一天,我听本地一位文史专家说,《道书》有载,魏夫人悟道于赤城大霍山。霍和豁同音,大霍山就是大豁山。塔后下王村汪祖相老人有次来城,对我说:赤城山与大鳌山之间这一带,以前都是汪家的,现在仍叫汪山。从前有古屋好几间,后来没人住了,才改为观音堂
寒假很快到了,女儿从湖北回来,买了鲜花和水果,敬献在爷爷的坟前,默默无言。
春节期间,我带妻女出城游玩,来到赤城山与大鳌山之间一个山口,只见八百里天台山脉重峦叠嶂绵延至此,突然冒出个一马平川来,令人眼前一亮,豁然开朗。这不就是古地名大豁山现名汪山幺!我心里一阵激动,脑海中骤然涌出一首着名的歌——
如今终于见到这辽阔大地,
站在这芬芳的草地上我泪落如雨
女儿说她们学院分到3个专升本名额,问我要不要报考。我说只有3个名额,你能考得上吗?反正回老家做农民卖袜子,也照样过日子,还可以代我照顾奶奶看祖坟。接着,我和妻女一步步登上赤城山顶,看那始丰溪飘带一般在山前绕过,上有支流三茅溪,再上游就是老家左溪了。啊!母亲河——
河水在传唱着祖先的祝福,
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半年后,女儿暑假回家,竟拿出了一张湖北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录取通知书》。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吗?”“当然真。”“你考上了?”“我考了第二名。”“你怎幺会考得上呢?”“我怎幺会考不上呢?这半年日夜苦读”
啊,女儿终于“人魂”,开始“脱壳”了!
两年后,女儿从湖北师范学院本科毕业回家,又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取为高级中学语文教师。教育界领导说:“不愧是你女儿,语文当然好。”
“奇迹,你囡创造了奇迹!”亲戚朋友说,“你囡算‘立成’了!”
我由衷感到欣慰;妻子高兴坏了,整天乐哈哈地忙这忙那。
此后,女儿连当6年班主任,把两轮高中毕业生送出校门,以30岁不到的年龄评上了中学一级教师,与我这个年近花甲的老爸同职级
每年夏季清晨早锻炼,我都要去赤城山转一圈,有时顺转,有时逆转。仰望着云绕雾缠的赤城山巅,感受那灵性荡漾,悠远绵长,我心沉静而清醒:赤城“脱壳”赤诚见,大霍悟道大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