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堡子北面约一里半处,从西向东横亘着一条很大的沟。村人按方位命其名曰北沟。北沟宽约三五十米,深约十米,因从未完整地穿越过,其长度难以确定,估计有三四公里吧。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北沟向西延伸,可以溯源到二十里开外的张家山。向东延伸,便投入了十里开外的清水河。北沟向东西两端延伸的部分,与两岸的土地并未形成多大的落差,自然不会以“沟”而论,遂被称为河滩了。
北沟是地表雨水汇集成流,冲刷、裹携走泥土形成的。在宁南地区,这种被水流以柔软之刀切割出来的深浅、宽窄、长短不一的大地伤口随处可见。然而在我所经历的不算短的岁月里,绝大部分时间,北沟都是干涸的,裸露着多半沟的泥土,少半沟的沙石。只在极少的日子里,沟底或流淌着一线涓涓细流,或奔涌着咆哮的洪水,冲刷、掏空沟畔一侧底部的泥土,上面厚重的黄土层失去支撑,随时可见这里或者那里有很厚的一层、很大面积的一片如刀切一般轰然坐落,激荡起泛着泡沫的浑浊泥水,好大的一堆黄土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北沟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逐渐加宽加深。虽然这个过程因干旱少雨而进展缓慢,但雨水不着急,它有的是机会和时间,多少个斗转星移过去,北沟不是已经蔚为壮观了嘛。水真是一种神奇的物质,对于生命来说,它像阳光一样不可或缺。适量的水像乳汁,滋养着大地。过少成魃,焦渴着大地。过多成涝,毁坏着大地。万事万物,适中为宜,若向两个极端发展,则必成灾成害。
小的时候,常跟着父亲去放羊。北沟沟底、沟畔有青草,无疑是放羊的好去处。在拦着羊只不要乱跑的空档,我会选择一处沟畔的陡坡爬上去滑下来,玩着天设地造的大型滑梯。同时,我也惊奇地发现,真是坏事里面有好事呢,虽然水流没收了不知道多少亩的田地,却也给一些人们赠送了居住的条件。在避开水流的北沟北侧,陡直的沟壁底部,一溜儿挖出了十余孔窑洞,居住着十余户人家。这十余户人家,是属于沟北面的邱家庄的。因家道艰难,平地上箍不起砖窑,更盖不起房子,便在这沟底费点力气挖出窑洞安下身来。艰难困苦的生存条件,狠命地压缩着人类的发展进步历史,让这些人的居住方式与原始的穴居只有一纸之隔。窑洞的上方,就是他们耕作的土地。因此,如果有人说,有个地方庄稼种在“房子”上面,你可千万不要不相信。居住条件固然因陋就简,但人总是要尽力美化一下。种几棵平常但极易成活的榆、杨、柳树,似乎是不错的选择。而那掩藏在沟叉里的几株桃杏,每年总是将第一枝春信报与人间。
到了炎夏的中午,如果还在北沟附近放羊,我和父亲总会到这十几户人家的窑洞前歇晌。那里有树有阴凉。特别是五棵高大的柳树聚会似的挨在一起,就像撑起了一把硕大无朋的绿伞。把吃累了、走乏了、犯困了的羊只赶过来,它们自会轻车熟路地奔跑到阴凉下面去,或站或卧,一边半眯着眼睛咧着长嘴津津有味地反刍休息,一边随心所欲地尽情排泄。树的主人有意思,给树下垫上了黄土,这就成了他的积粪场。羊粪上到地里去,那可是上好的肥料呢。
有一次,我们在树下歇缓。父亲和邱家庄的一个放羊人坐在一起扯闲。我找了一块平整的地面,拂开浮土,用带尖的石子在地上照着小人书“画娃娃”。这时候,从一个窑洞里走过来一个男人,虽然黑胡拉茬,但一身补丁衣服倒也干净利落。他无来由笑呵呵的样子让人觉着不对劲,到了跟前果然发现有问题。他比比划划、哇哇啦啦地和父亲他们打招呼。原来是个哑巴。父亲他们在聊天,哑巴插不上话,就凑到我跟前来。听大人们说,或聋或哑的人,就“迷”了一窍,脑子里就缺一根弦,从而心智不全行为古怪。于是,我们小孩子就对这类人心存着一丝畏惧。但这人笑呵呵地看上去并无恶意,在我旁边坐下来。看着我乱涂鸦,他也来了兴致,也拂开一片地面,也拣了一块尖石子,写出三个中规中矩、漂亮俊秀的字来,然后对着我比比划划、哇哇啦啦。我不解其意,他就伸直了胳膊一个劲儿地往西边指,这让我更茫然。父亲见状过来看了一下说,这不是“黄铎堡”三个字幺,写得好!我这才反应过来,哑巴指的是黄铎堡村所在的方向,可我们坐在这深沟底下,又哪里能够看得到呢?父亲给哑巴竖了个大拇指。哑巴见状,越发地兴奋,不停地擦了写写了擦,那字也就在地面上不停地改头换面着。可我还未上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自顾画“娃娃”去了。哑巴见我不感兴趣,也就减了兴头,又写了几个,很失望地起身拍拍屁股走了。我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听邱家庄的那个放羊人跟父亲讲,哑巴的家里也有着几个兄弟姐妹,长大后嫁的嫁娶的娶都各自过光阴去了。只因哑巴有残疾,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女人也讨不上,守着老母亲过日子。他妈年龄大了,老眼昏花又行动不便,给儿子连顿热乎饭也做不上。家里家外,农活茶饭,全凭着哑巴忙活,倒也有模有样。有点好吃好穿都先紧着他妈来,唉!是个孝子,也是个苦命人。
有一年,对雨水特别吝啬的老天爷突然大方无比,将倾盆大雨一连倒了好几个小时。村里的雨水汇集到一起,淹没了村庄西边的土路,浩浩荡荡地向北奔去,注入北沟里。而此时的北沟,容纳的又何止一处洪流。在家里,也可以听见北沟里如闷雷一般的洪水轰鸣声,能感觉到大地轻微地颤抖。之后,传来了哑巴的一段佳话:那天,北沟里的洪水迅速上涨,眼瞅着汹涌翻卷的波涛就要蹿上窑洞里来。十几户人大惊失色哭天喊地乱作一团,冒着大雨争先恐后地往沟上面爬。怕死的,只顾自己逃命忙。胆大的,也还携妻提子。贪财的,拣着家里值钱的东西往外搬。可怜年迈的老人们无人顾及,淋得落汤鸡一般,也只得自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在泥水打滑的陡坡上不停地摔跟头。哑巴什幺也不顾,冲进窑洞里背起自己的老妈,连滚带爬地上了坡,让老妈坐定,脱下衣衫遮在老妈的头上权当打伞,自己就那样赤条条被大雨淋着,滑下泥坡去连拉带抱地往上救助老汉老奶奶。洪水终究没有漫进窑洞里来,它只给了人们一次惊心动魄的恐惧而已。事后,有几家子的老人老泪纵横,逢人便夸哑巴,凄惶地说,还觉得人家生了个哑巴儿子可怜呢。咱生的儿子倒是全胳膊全腿,可起个啥用呢,就是自个儿跑得麻利些
现在,沟底人家早都从“地下生存”变成了“地上生活”,漂亮的砖瓦房、整齐的院落直观地说明着一切。荒废了多年的那些窑洞,有些已经开始坍塌,只留下一个又一个黑洞洞,远远望过去,就像一排对人们生活巨变感到惊愕不已的大嘴。只有那些树木还是那样地生机勃勃,而且更加高大了。
哑巴的事情,再没有听说过,按时间推算,他大概也是一个年近古稀的人了吧。而我总以为哑巴不但没有“迷”着一窍,相反,他比一般的人可能更多开着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