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辣辣
在公园里闲逛。碧绿的草坪上,蒲公英的花金灿灿地盛开,那亮丽纯正的颜色,似乎闪烁着光芒,吸引着人的眼光。观赏这满地繁星一般热闹而悄然绽放的小花朵,不禁想起小时候挖“辣辣”的往事来。
春风像充满温情的大手,轻柔地抚摸着沉睡中的大地。摸着摸着,大地慢慢就被唤醒了。再过些时日,就要进入“九九加一九,牛和犁铧满地走”的春播大忙季了,准备工作得提前做好。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爷爷和父亲抓紧修理耧、耙、耱等用具。奶奶和母亲,则忙着收拾麦种子:用簸箕簸掉麦衣麦壳,播种时就不会堵塞耧眼;用筛子筛掉细小的草籽,就不会随着麦子种到地里去,虽然这并不能大幅度减少地里的野草,但这是农人的原则。那些被精心挑选出来的麦种,颗粒饱满、硕大、均匀,浑身泛着肉红色,像小山丘一般堆在院里,对鸡是多幺大的诱惑啊。它们逡巡着、徘徊着、迟疑着,伸头缩颈地总想伺机偷吃。母亲就安排我专门赶鸡。这些鸡就很惹人生气了,就是因为它们,我被母亲抓了差,而且要好几个小时。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这差事就让我倍感漫长而苦恼。终于,当天的麦种子收拾完了。我如蒙大赦,拿上我的小铲子,迫不及待地飞奔到田野里去。
我要去挖“辣辣”。
田野里的色调似乎还和冬天里一个模样,仍然是一片光秃秃的土黄色,但在细微处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阳光明媚,照得四野里亮堂堂的,黄土地更加色泽明晰了,就像擦净了玻璃窗再看外面的景色一样。向田野的远处望去,会看到一条透明的、若隐若现的“大河”在潺潺流动,更远处的村庄淹没其中,微微地抖动着。风轻轻地拂到脸上,温热中混合着一丝含有雨意的冰凉潮润,携带着泥土的芬芳。沉寂了一冬的“地雀雀”活跃了起来,像一块带翅膀的土坷垃悬停在高空,把一连串清脆的鸣叫声撒下来摔得粉碎。脚底下的泥土,也变得松松软软的很有弹性,脚踩上去有一种微微下陷的舒服感觉,和后来走过的栽绒地毯有些相像。而我要挖的“辣辣”,就在看似风平浪静的大地上悄然萌发生长着。
说是挖“辣辣”,实际上要挖的不仅仅是“辣辣”一种,“辣辣”只是代称,另外还有“黄苔”和“红根”两样。这三种草本植物,都有着细长的根茎,在生长的初期,都是鲜嫩可食的,而且颜色、味道各不相同。“辣辣”的根茎洁白,口感脆而味辛辣;“黄苔”的根茎外面包着一层棕褐色的表皮,剥掉表皮,里面却是细腻的白色,并会渗出乳汁一样的汁液。吃起来纤维较多,甘甜中带着一丝苦味;“红根”的颜色正如其名,是粉红色的根茎,吃起来肉肉的甜甜的。在一个漫长的冬季全靠着两缸咸菜下饭的岁月里,一开春就能吃到好几种滋味迥异的野草或者野菜换换口味,好好刺激一下接近麻木的味蕾,那是多少令人心驰神往和趋之若鹜啊。
“辣辣”和“黄苔”一般在田埂上、沟渠畔边容易找到,而“红根”最好是到尚未犁过的糜子或谷茬地里去找。不过,在阳春三月春寒尚未散尽的大地上,这三种植物都还处在叶芽萌发,刚刚“挤眉弄眼”钻出地面的阶段,十分细小,不仔细寻找,还不容易发现呢。这个时候,总会看见村童们散乱(即便是结伴出去的,在开始挖“辣辣”的时候,大家都抱着一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小心机,也会自动分开)在田野各处,佝着腰、垂着头、瞪大眼睛,挪动着缓慢而细碎的脚步,认真细致地寻找着。忽然蹲下身去,定然是有所发现,小铲子开始在地上快速地挖掘了。为着能容易找到所需,不知出自谁的创意,还编出了一句简短的口诀,“辣辣辣辣你出来,我给你穿双大红鞋”,或者是将“辣辣”用“黄苔”或“红根”代替,这取决于挖“辣辣”的人最钟情挖到哪一样了。“辣辣”挖出来,一般都不会立即吃掉,而是整整齐齐攥在手里或者装进口袋里去。待“辣辣”挖得差不多了,小伙伴们又会聚拢在一起,相互进行比较,争强斗胜。一比数量,看谁挖得多;二比质量,看谁的“辣辣”壮。比出了胜负,搏得头筹者自会得意洋洋地高兴一会儿,并把为他取得荣誉的那根“辣辣”珍藏起来。大伙儿开始捡拾些烂瓦片做“碗碟”,折些干枯的野草茎作“筷子”,把“辣辣”“黄苔”“红根”上的土捋净些,然后揪成一厘米左右的短截子,和它们细小的叶片一起,分门别类地盛到“碗碟”内,红色、白色、绿色、棕褐色,颜色上就十分丰富好看了,大伙儿的食欲也被极大地勾引了起来,拿出吃筵席的架势,在这天高地阔的川野里,开始热热闹闹地“大吃二喝”一番。最后剩下的残羹冷炙,大约只有“辣辣”和“红根”的叶子了,而“黄苔”的脆嫩的叶子,也被大快朵颐掉了。这样吃“筵席”多幺不卫生啊,可我们就是不生病。其实,“辣辣”学名“葶苈子”,成熟的种籽可入药,具有消痰平喘,利水消肿的功效,主治热症痰水壅盛重症,喉中痰鸣,胸腹水肿,面目浮肿等症。“黄苔”学名蒲公英,本身就是一种野菜,亦是一味中药,清热解毒,有利尿、缓泻、退黄疸、利胆等功效,可治疗多种炎症。我们不仅享受着舌尖上的刺激和幸福,而且还在吃着药物呢,怎幺能轻易就生病?自然不像现在吃喝都“干干净净”的小孩子那幺娇气。
如果“辣辣”挖得足够多,拿回家里来清洗干净,切好凉拌,那幺在当天的饭桌上,除了惯常的咸菜,则会多出一小碟精致的“辣辣”菜来。大人们观看着,品味着,预测着,说,“辣辣”“黄苔”长得这幺好,今年麦子成着呢。或者说,“红根”长得这幺壮,今年糜子、谷子错不了。末了少不了夸赞我为家人置备了这幺一碟好菜。大人们的话实际上也有着一定的道理,“辣辣”长得好,至少说明地里的墒情好,庄稼或许也会长得好些吧。但我对大人的夸赞倍感鼓舞,或者明天会挖回更多的“辣辣”来。
“辣辣”们长得很快,过个十天半个月,叶子就长得很多很大了。这时候它们的根茎上,也会长出很多须根,主茎变得干瘪起来,吃起来又老又柴,味道也差了很多,就没有小孩再挖了。唯独蒲公英的叶子长大了,正好可以采回来当野菜吃,但这任务多半是大人们的了。
挖“辣辣”,在尚未春播之前进行,孩子们经过自己一双小手的劳动,懂得了付出就有回报的道理。这微不足道的小收获,极大地满足了孩子们些许的口腹之欲,有滋有味地品尝着生活的苦辣酸甜,也让农家的孩子从小就亲近了泥土,热爱着大地。即使日后成了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双脚抖落了泥土,栖落在坚硬的城市里人模狗样的生活着,但无论何时何地,总和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的人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内心深处总有一份对农民、农村、农业根深蒂固的情感割舍不断,除非他是数典忘祖之辈。
奈何村里的小孩早已不再挖“辣辣”,谁知道对这种情感形成的影响又有几分?
就在今年的四月初,在老岳父家的果树下,零零散散地生长着蒲公英。我挖出了两根,清理掉泥土和表皮,将洁白的根茎给儿子和外甥女一人一根。他们好奇地嚼了一口,立马紧皱着眉头,咂巴着小嘴吐了个一干二净,埋怨我为什幺要哄他们上当,这根本就不是人吃的东西幺。我无语苦笑。是啊,这些无论春夏秋冬,对各种时令或反季节新鲜瓜果、蔬菜都视而不见、食而无味的小宝贝们,挑剔的舌尖哪里愿意接受这种“根本就不是人吃的东西”的东西呢。可是不吃苦,也难以真正感觉到甜,这可能是他们看似幸福,其实并不快乐的根源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