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腿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已经有四十多年的时间了。从最初的酸麻到疼痛到剧烈疼痛,病情不断地加重,也越来越厉害地折磨着父亲的身体。现在,父亲的膝关节已严重变形,就像半个书名号“《”一样,无论行走坐卧都是这样,一点也不能伸直。病腿使父亲的身躯很夸张地蜷缩起来,即使拄着拐杖,行动也是步履蹒跚极为艰难,不到八十岁的年纪,显得比当年八十八岁高龄的爷爷还要老态龙钟。
父亲说,他的腿只所以这样,是三十多岁打水库时落下的病根。那时候,春二月的天气远不像现在这样温和,真是“九尽了冻硬了”,非常寒冷。虽然干活的时候穿着高靿雨靴,但很快就被漾起的水灌满了,实际也和直接浸在水里没什幺两样。在冰冷刺骨的冰水里干了四十多天的活,注定了父亲从此以后的生活轨迹将发生极大的改变。
一年后,父亲的双膝便开始具备了“天气预报”功能,一遇刮风下雨,父亲的腿便提前酸麻不适。但这仅仅是开始。不久之后,酸麻便转化为酸痛了,而且也是全天候的,不分什幺阴晴寒热。父亲无论犁地、锄草、割麦、打场,劳作一会儿,就要坐下来,用双手按着双膝不停地用力揉搓,有时着急了,甚至于握着拳头猛打起来。又过了几年,父亲的腿便毫不留情地剥夺了他继续参加劳动的权利:剧痛让他蹲下站不起,站起难蹲下,只有坐着好受些,可农田里哪有这样舒坦的活儿。父亲无法干活,好在我们已经长大,在母亲的带领下,也还能应付得了。村里人打趣父亲说:城里人也要六十岁才退休呢,你看你命多好,一个农民人才五十岁出头,就当起了甩手掌柜子。父亲无奈地说:唉,要能换的话,我真想和你换啊!无奈归无奈,父亲也只能像退休了一样,干些诸如扫扫院落、带带小孩、看看家门等类事情。
疼痛让父亲参加不了劳动,却并不因此而减轻。父亲难以忍受,免不了要寻医问药。首选自然是去医院,前后去了好多次,不外乎带回一些缓解疼痛的药来吃。吃了药就疼得轻一点,一停药马上该怎样疼就怎样疼,而且药量越吃越大。父亲见吃药终究难以根治,就四处打听民间偏方。偏方也还真不少,像用艾草灸、用蜂蜡热敷、用一种什幺木头的烟火熏烤等等。父亲一开始都如获至宝,终了无一不弃之如敝屣。其中有两种偏方的使用,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一种是把“瞎瞎”(一种獾)的油涂在膝盖上,在六月的太阳下暴晒。父亲正在发愁到哪里去找这种动物,可巧有一天早晨,自家门前的果园里就跌跌撞撞跑进来一只,忽然倒地而亡,翻过它肥硕的躯体一看,原来腹部有伤,不知被何人击中,逃到这里终于支撑不住死掉了。父亲高兴万分,这幺凑巧的事情,是不是预示着他的病终于有了盼头?父亲把獾油割下来,獾肉被跑来看稀奇的村人们快乐地分享了。父亲按照偏方的说法,将獾油装进罐里,然后命我们挖地三尺埋了进去,满怀希望地单等几个月后药到病除。六月到了,父亲迫不及待地将獾油挖出来,涂满双膝,在夏日的正午,戴着草帽坐在烈日下暴晒。汗水湿透了衣服,皮肤晒得通红,我们都觉得受罪,可父亲面带笑容信心满满。一个月时间过去了,父亲的表情终于变成了愤懑和失望,生气地说:人家热了往凉处躲,咱听上人的胡话,像个“超子”一样撵着晒六月里的暖暖呢。剩下的獾油就被父亲连罐子一起扔掉了。还有一种是把蚂蚁和蝎子一块儿泡酒喝。蚂蚁和酒不是问题,蝎子可就难找了。父亲就让我们给远在内蒙古打工的侄子打电话,无论如何要捉几只活蝎子回来。侄子也当回事,利用几个晚上的时间,拿着手电在山石旮旯里抓了几只,特意请假送回来,好给他爷爷治病。酒泡好了,父亲一天两顿按时喝。只喝了几天,父亲突然全身红肿难受起来,父亲中毒了,哪里还敢再喝?五次三番的折腾,父亲终于绝望,也不得不无奈地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风湿性关节炎根本无法根治,何况如此严重,偏方只是白费工夫,弄不好还会雪上加霜。从此后,便只有大把大把地吃药缓解这唯一的办法了。
春节回家,父亲吃完饭起身,一个剧烈的刺痛差点让他摔倒在地(听母亲说,父亲也曾摔倒过几次)。父亲忍着疼又坐下,吸了几口气,盯着我问:你说人这一辈子活啥意思着呢?我没有回答父亲,只是埋下头继续吃我的饭。说实话,我当时心里特别生气,我心里说:你老人家近八十岁了都没活明白,你问我我能知道答案吗?后来想,可能父亲的内心并不是要问这幺个问题,他可能只是对自己人生的叹惜而已:毕竟,人一辈子总共能活多少年,可父亲的后大半生都被这难缠的病痛一路折磨下来,其他不说,光从时间上讲,怎能不让他感到恓惶、辛酸甚至痛苦呢?